他掰過我的肩膀,說到底是哪裏不對了,說我真是蠢透頂了。鳳凰不僅僅出現在蕭牆之內,鳳凰還可以繡在霞帔上。我突然笑著說,他這是連布料都省了,一件袍子就可以滿足他兩個心願了。他問我,他有哪兩個心願。我說,一是自立為帝,二是來即我謀。

來即我謀,抱布來思。這不是聶疏言話中隱逸的意思嗎?我忽地想不透了,為什麽我會如此自然而然地說出來,夙昧的第二個心願是來即我謀呢?

我轉而想起,雲啟還在狼群中,他現在怎樣了,便問他。可是他就重複我們之前的那對話,反反複複地念著、笑著。我感到很恐慌,不知為什麽心裏空落落的。他指向瑤池中的一片荷花,我看到雲啟站在水中,雲啟半身濕透了,把一片片的荷花瓣都摘了下來,笑著對我說,木姐姐,是不是把花瓣都去了,就有蓮子了。我看他這樣子幾乎要哭了出來。

喃喃著蓮子蓮子。猛然明了,蓮子即是憐子、戀子那麽,雲啟說的子到底是指什麽呢?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人將涼涼的東西敷上我的額頭,擦拭著我的臉和脖子、手等。我被一雙溫熱的手牽著,身周暖乎乎的,心裏很安定,也不去想雲啟話的含義了。

不一會兒,我又睡了過去,不過,此覺無夢,安眠。

待我睜開眼睛時,夙昧已經在烤東西了,他見我醒了,似是有話要說,但是我等了片刻,他卻開口說:“洞內找不到其他東西,便真的隻有一些菇,將就一下。”

“嗯,不妨事,”我眼色一黯,“我睡了多久?”

“一個時辰。”

“吃完了,我們便上去。”他指著那處洞口。

我的腳可以稍稍活動了,也不像起初那樣疼痛。隻是我總是回憶起最近的兩個夢,夢裏總有夙昧。我望向身邊的人,突然覺得狠不下心來了。還記得爹爹與我說的“木人石心”,我終究是做不到。

入了洞之後,眼前是另一番顏色。看似出了地洞,看得到藍天。但因這一切都是幻覺,所以,我們還是在洞內。那如眼的景致竟是皇宮,蔚為壯觀的承前殿、雲啟住的群英殿、玉帶、禦池、禦花園、瑤靈池、方外亭。但那荷花仍然開的絢爛,粉、白相間,蓮葉搖曳。池上橫躺著一方木船,欸乃一聲山水綠。

我聽見,有歌聲傳來:

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

這唱詞、唱腔我都沒聽過,隻是卻有點觸景生情,那女聲婉轉、悠揚、淒涼、字字啼血。讓我不由得想到了梅太妃生前唱的那首曲子: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解萹薄與雜菜兮,備以為交佩。佩繽紛以繚轉兮,遂萎絕而離異。

我見夙昧轉過首來,看著我,他的眼中映襯著身周的一池荷,我能在他深幽不見底的眼眸中看到我自己。看到他眼中的我,神情動容,我閉上了眼睛。不願去直視這般的木及瑛。

我聽著那飄渺的歌聲,逐字揣摩它的含義,說是你不知道我的意思,我的心忠貞不二,沒有誰可以動搖,就像那芬芳的香味一般。或是另一種理解,無論他人如何看待我,我隻要你的信任就足夠了。

心跳久久不能平複,我挽著夙昧的手臂,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移步換景,我卻是沒見到有什麽危險。隻是發覺此處的宮廷布局,與我所熟知的並不一樣,本應是在桑梓殿北部的禦池卻跑到了東麵,方外亭西麵的萬壽山也到了瑤靈池的南麵。總之一切的布局不對了。我覺得當務之急是找到文承門出了這宮闕。而夙昧說不妨順著這歌聲,找到歌者之處。

我心下有些憤憤,這般的音色,到底是個怎樣的美人才唱的出,而夙昧從一聽到這曲之後,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讓我心中不懌。

但是他說的在理,因為宮闕格局都變了,那麽我們又怎找得到文承門呢?於是還是聽了他的話,找到了那位美人。

美人腰若扶柳,一身素衣,坐在上,輕啟櫻唇,珠璣之音流瀉而出。

聽她一曲畢,我上前問道:“姑娘可認識出去的路?”美人轉過頭來,我驚地險些失聲叫出來。

美人無麵、沒有眉眼,唯有一雙唇能夠低低吟唱出那樣迤邐的歌謠來。

夙昧牽住我的手,讓我平複一下驚懼之意。對美人道:“我二人受困於此,望姑娘指明出路。”

美人“看”了一眼夙昧,豔紅的唇微微上揚,說:“你與我識得的一故人很是。相像。”她順著自己耳畔掉落的發絲,捋了一下,“名蓮自可念,況複兩心同。公子,此為六月。”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八卦陣中講究季節、時辰的變化,她說六月,那幻境中為夏季,我抬頭看了看太陽,判斷此刻為未時,倒與現實中的時間恰好對上。夙昧應是知道如何走了。

“多謝姑娘。”

美人輕輕一笑,唱著曲子。

走遠後,我問:“她是幻境中的人?一直在那裏麽?”

“是心中所想而成,並無此人。”

“我心中可沒想過這麽一個美人,反倒是你,為什麽想著這麽一個看不清眉眼的姑娘。”我拍著夙昧的肩膀,“她到底是誰?”

“我沒見過她。”

“不會是你朝思暮想的佳人子罷?”

夙昧嘴角微勾,看向我,戲謔地說:“你說呢?”

他心中佳人子是誰?一轉彎想了個明白,我低頭老臉一紅。

我們接下來過了驚門、景門,隻剩下一個開門了,隻要複入開門,我們就可以出這內陵的玄天暗洞了。

我忽然覺得周圍的景色很眼熟,再細細一看,發覺是夢中之景。連亙的山、枯黃的草、密不透風的林子以及閃爍著的綠色狼眸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狼的長嘯。

沒有棗紅馬,隻有夙昧。

隻能選擇深入深黑的森林,否則不知從何而破。我對夙昧說:“有狼?”

“可是怕了,雖是幻象,但也千萬不要被狼咬著。傷是真的。”不久,又繼續道,“我護著你。”

我開開心心地應下,這段時間我思來想去,認為夙昧的性子是變了,但是我總覺著是我之前就看錯看。他呀,白長那麽大,倒生了副少年心性。我說他怎麽說翻臉就翻臉呢?要不他怎麽一下子又聽話得像個孩子般呢?真真是虛長了我三歲。

他這秉性,說難聽點就是喜怒無常了,這可是要被人詆毀了去的。還好他平日裏為人也沒有做得太過,隻是偶爾得罪幾個人還自當無事一般,你說他這不是小孩子是什麽?

他說護著我,這可真是說到我的心坎裏去了。我這人平日不愛聽什麽長篇大論,但是這種不肉麻的貼己話是最愛聽了。我之前一直猶豫不定到底怎麽待他,現在我想明白了,就先平常心待著。到時候的事情到時候再說。至於那些繾綣的情愫,就不要表現得太過了。

我因腳痛也不能多走路,於是就多虧了夙昧了,我趴在他肩上,聽他說:“現在已是亥時了,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嗯。”

我其實是在夙昧的背上睡著的,一天了,累得筋疲力盡的。肚子裏雖說有菇類墊著,現在也是餓得不行。與其消耗體力,還不如乘早入睡。於是在睡了之前,沒忘說一句:“你也早些歇著,天亮了再入林子。”

夜半,我聽見嗞嗞哢哢的燃著的火星跳動的聲音,半睡半醒著。枯草雖是長,但是也抵不了寒風。何況,這幻象裏的季節分明是初冬。我不由得挨了挨近火堆,眼望著夙昧闔著雙眼,他的眉眼被燒的正旺的火的光細細勾勒出來。他的外衣,蓋在我身上。

我也希望此夜無夢,但是夢終究是來了。我分不清楚是在夢境還是現實,我與夙昧被一群狼瘋狂地追著。在森林裏,風呼嘯而過,天色黑得讓我們分不清方向。我緊緊摟著夙昧的脖子,說:“狼不會上樹。”

於是,我,瑨國的孝英德太後,夙昧,瑨國的帝師兼長樂候世子,就這樣悲催得被一群野狼逼到了這參天的古木上。看著下麵那群狼嗷嗷地亂嘯,卻上不來,心下略微安了一點,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既來之,則安之。”夙昧點起了火折子,將我與他之間照亮。他額前的碎發被夜風吹起,爾後清雅一笑,我似是在哪裏曾經見到過這樣的場景。

“幻境既是夢境。”

“也就是說,你在幻境中做了什麽樣夢,你就在經曆這場夢。”夙昧轉而笑著,傾身向我靠來,目色迷離,“木及瑛,這,可也是你的夢?”

我一下子慌亂起來,感到手足無措,若這僅僅是夢,我便無所顧忌了。隻是,我們卻明明白白地經曆著、實踐著,這場似真亦假的夢。

我頓時感到嗓子有些啞,眼前的夙昧笑意不減,唇角勾起的弧度耐人尋味,他方才問我的這句話,分明就是在挑逗我。隻是,我當真做了這般的夢麽?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若不是日日念著他這般的模樣,又怎會做了這樣的夢,讓他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呢?

醒了醒腦子,還是不能完全相信他說的,這個夢是由我自己支配的,我不想讓狼候在樹下,但是狼也沒走。所以,我無法控製夢境,我又怎會對他出現這樣旖旎的遐思呢?我承認我是想對夙昧說一些求歡之言的,但是,也不是這個時候。

“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它的意思是說夙昧他頭發散落的樣子是個絕佳的少年郎,是我相中的人兒,我到死也不會改變我的主張。何時,達到這般的境界了?笑笑,可是卻是我當初順心而出的,我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我可夢不到你是怎麽想的?你要做什麽,我自然也不知道。”我身子往後靠了靠,“要怎樣做,我們才出得去這片林子呢?”

他沉吟了一會,道:“你若想不出辦法來,我們又怎能出去呢?”

好呀,合著,這開門一陣,全權歸我了?我若失敗,我與夙昧二人就永遠待在這夢裏出不去了?一陣憂悒以及不爽!

“我倒是覺得,犯不著著急,”夙昧複將外衣蓋在我身上,“早早地出去了,你也不自在。倒不如,待在這閑適。”

“你說得輕鬆,底下一群狼,叫我們如何閑適得起來?”

“狼者,郎也。現下它們俟而食之,這說明了什麽?”

“大瑨被各方勢力所覬覦?”

夙昧笑而不答,繼續問:“你會怎麽做以保大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