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平聽話地開始剝巧克力的錫紙,方主任又叫護士去食堂給談靜買飯,說:“人是鐵,飯是鋼,你自己不吃飯,怎麽等得到他出來?”

談靜還是吃不下,她咽了兩口白飯,就覺得飽了。時間過得太慢了,值班室裏的鍾似乎一動也不動,談靜都懷疑它是不是壞掉了。可是醫護人員交接班,一遍遍地查房。疏散後的病人又重新回到病房,所有的工作又漸漸恢複正常,時間像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飛快地逝去,可是她能看見的地方,卻似乎永遠就此凝固。

方主任沒有走,他一直等到聶宇晟手術結束,被送進ICU。談靜終於不再木訥,抱著孩子央求著他也要進ICU,ICU的主任為難地看著方主任,方主任歎了口氣,讓談靜去消毒換衣服,跟著自己進去。

才短短大半天工夫,聶宇晟已經成了躺在病**,毫無知覺的病人。開顱手術剃光了他的頭發,他全身都插著各種管子和儀器,傷得太重,黎主任私下告訴方主任:“不太樂觀。”

方主任知道,他說不太樂觀,就是指聶宇晟永遠也醒不過來了。他背著談靜又掉了一次眼淚,這次他擦完眼淚,告訴了談靜實情:“腦外的主任說,聶宇晟不太樂觀,也就是說,顱腦創傷太嚴重,其他外傷都是次要,如果顱腦重傷,他也許就醒不過來了。也許醒過來,智力也會受影響。”

談靜的反應很讓方主任意外,她甚至很平靜,隻是“哦”了一聲。方主任知道病人家屬這種反應才是最可怕的,如果痛哭或者其他什麽激烈反應,倒還能把情緒發泄出來。他起初對談靜印象並不好,但這個時候倒覺得談靜是真的對聶宇晟有感情,因為她整個眼神都空掉了,她甚至沒有掉一滴眼淚,就說了三個字:“那我等。”

方主任覺得這姑娘也挺傻的,他說:“談靜,你哭一哭吧,憋在心裏要憋出毛病的,姑娘……你不哭……身體和精神都會承受不住的……聶宇晟還年輕,也許他會恢複過來,也許他明天就能醒……”

談靜仍舊沒有掉一滴眼淚,她重複了一遍那三個字:“我會等。”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似乎是毫不在乎地,說,“他一輩子不醒,我等一輩子。這輩子等不到,我就連下輩子也等他。他等了我這麽多年,我就等他一輩子。”

談靜其實非常非常難過,在此之前,她竟然還在跟聶宇晟鬧別扭,他們甚至好長時間都沒有再說過話,聶宇晟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談靜,我已經用盡了自己的所有來愛你,如果你不要,那就算了吧。”

談靜或許終其一生也不會忘記,他說這句話時,那種平淡到近乎絕望的語氣。

她都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她也是用盡了自己的所有來愛他,她不是不要他的愛,隻是她覺得自己背負著母親的死亡,太沉重,重得她被迫放棄,自己的感情。

談靜在醫院裏守了一夜,腦外科的主任告訴她,如果術後二十四小時內聶宇晟不醒過來,那麽以後清醒的幾率,就非常少了。她守在他身邊,看護士工作,她試探著反複地叫他的名字,跟他說一些從前的事情。她隻短暫地走開了一會兒,因為司機來接孫平,孩子嚇壞了,她也不想讓孩子陪自己在醫院。孩子對心外科的那條濺滿鮮血的走廊,已經有一種畢生的恐懼。

她把孫平的聲音錄在手機裏,反複地放給聶宇晟聽,孩子的聲音有點靦腆:“聶叔叔,快醒醒,陪我玩。”稍微停頓了一會兒,說,“媽媽說你是爸爸,聶爸爸,你別睡了,快醒醒吧。”

但是不管她和醫生怎麽努力,聶宇晟在二十四小時後,仍舊昏迷,而且有顱內感染的情況出現。外科再次會診,談靜看到方主任拿著顱腦CT的片子,手一直在發抖,而且不時地摘下眼鏡來,擦著眼鏡。她終於認知了一個事實,或許聶宇晟,是真的醒不過來了。

舒琴來醫院看過聶宇晟好幾次,最後一次的時候,她是來勸談靜的,因為談靜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舒琴說:“談靜,你振作一點,現在還有一件事。盛方庭和慶生集團明天召開股東大會,要求增發。現在聶東遠昏迷,聶宇晟也這樣子,都可以認定沒有民事行為能力,平平是最大股東了,你是監護人,你一定要阻止他們。”

她看談靜沒有什麽反應,於是又加上一句話:“你一定要做到,因為這是東遠,這是聶宇晟的心願,他的父親昏迷之後,他一直希望可以平安過渡,等到伯父醒來。”

舒琴非常擔心談靜的狀態,擔心她去不了股東大會,所以第二天一早,舒琴就到了公司。在走廊裏,她遇見了盛方庭,自從上次的爭執之後,她已經不再跟盛方庭說話,兩個人似乎是陌路人一般。但是今天,她主動走過去,對盛方庭說:“你這樣做,是乘人之危,聶宇晟躺在醫院裏,你們斷然拒絕推遲會議,堅持要如期召開。你這樣欺負人家孤兒寡母,覺得光彩嗎?”

盛方庭仍舊是那副平靜的樣子:“你也說了,聶宇晟還躺在醫院裏,那麽孫平和談靜,算什麽孤兒寡母?聶宇晟又沒死。”

舒琴氣得渾身發抖,盛方庭說:“我知道你早已經變心了,你對聶宇晟有另一種感情,所以你才在最後關頭,不惜跟我翻臉。不過我挺佩服你的,你到底是怎麽做到,就眼看著他跟他的前女友,馬上破鏡重圓?到現在還一心一意地維護他的利益,你這麽做,傻不傻?值得麽?”

舒琴氣得極了,反倒平靜下來,她說:“有種人愛著一個人的話,如果對方不愛自己,是不擇手段,哪怕傷害對方,無論如何也要得到對方。有種人愛著一個人的話,如果對方不愛自己,就希望對方平靜幸福,不願意自己妨礙或打擾到對方。很不幸,我是後一種,你可以說我傻。但我覺得自己也挺幸運,我遇上一個我真心愛著的人,願意為他付出所有,甘苦酸辣,我都可以承受。我倒是覺得你挺可憐的,你或許這輩子也不知道,真正愛一個人,會是什麽樣的滋味。”

盛方庭沉默片刻,說:“你怎麽就知道,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

舒琴冷笑:“算了吧,你這種人,利益擺在最前麵,哪怕是真愛呢,你的真愛肯定也要給利益讓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曾經為誰心動過,或許你現在還愛她,但你會不會因為她,就放棄對東遠的利益?”

盛方庭歎了一口氣:“我愛你。”

“謝謝!”舒琴頭也沒回,徑直走掉了。

直到會議即將開始,長桌那端的位置一直空著,在公司的傳統習慣裏,那一直是最大股東的位置。慶生集團的代表胸有成竹,盛方庭若有所思,其他股東則竊竊私語。聶宇晟在醫院的血案成了這幾天最轟動的社會新聞,醫患糾紛以此收場,似乎人人都有點唏噓,還有人大聲替歹徒說話,說警方不應該連開數槍擊斃他,這樣的黑心醫生殺一個少一個。更多人到底有正義感,反駁說當時聶宇晟還抱著一個孩子,歹徒先襲擊他,又試圖攻擊孩子,聶宇晟為保護孩子被刺十四刀,無論如何這是殘忍的犯罪。

但對於東遠集團而言,這次血案使整個公司再次處於驚濤駭浪,大家都覺得聶家已經岌岌可危,聶家父子都躺在醫院裏,看來這次的股東大會,已經毫無懸念了。

在會議開始的最後一刻,談靜到了,她還帶著律師。她神色憔悴,眼睛裏全是血絲,但是毫不遲疑,坐到長桌那端,環顧了一遍會議室裏的所有人,本來大家都覺得她隻是一個弱女子,但被她這麽一看,倒覺得這女人起碼很鎮定。

談靜聲音沙啞,說:“對不起,我來晚了。謝謝大家等我。大家不介意律師在場吧?因為我對公司事務不熟悉,所以我需要律師的幫助。”

話說到這分上,全體股東也覺得真要欺負這麽一個弱質女流的話,似乎太流氓了,於是同意律師在場。主持會議的塗高華首先說:“向大家介紹一下,談女士是股東孫平的監護人,聶東遠先生在昏迷之前,已經授權給聶宇晟先生全權處理公司事務和自己的私產,現在聶宇晟先生被歹徒刺傷,陷入昏迷狀態,沒有民事行為能力……孫平作為他的唯一繼承人……也就是公司的最大股東……”

“我反對。”盛方庭說,“律師也在這裏,我想請教一下,國內的繼承權法。”

喬律師主動地說:“國內的繼承權法是很簡單的,無遺囑的話,是自動繼承的,聶東遠先生已經授權給聶宇晟先生……”

盛方庭說:“聶東遠先生目前已經沒有民事行為能力。”

“對。”

盛方庭又說:“婚生子和非婚生子,在國內的繼承法中,享有同等權利。”

“對。”

盛方庭問:“談女士,想必你的律師已經準備了親子鑒定的文件,以證明孫平是你和聶宇晟的非婚生子,但他一樣享有繼承權。”

“對。”律師說,“隻要是有司法效力的鑒定證明,就可以讓孫平代表聶宇晟先生行使財產權利……”

“很好。”盛方庭揚起手中的文件,“我這裏也有一份有司法效力的鑒定證明,證明我是聶東遠先生的非婚生子,我和聶宇晟同樣享有對聶東遠先生財產的繼承權。聶東遠先生名下的股份和各種私產,我理應有一半。在聶東遠先生喪失民事行為能力的期間,我要求聶宇晟不得獨占繼承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