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總在轉身以後

這是方靜江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浪漫,不知道是不是最後一次,因為屈指可數的幾次溫柔,在白月茹的記憶裏都被時光凋零,或者被眼淚模糊,或者被酸澀取代。直到很久以後才意識到,原來結婚這一夜的浪漫竟然能夠讓她取暖幾十年之久。

幾十年。

之後,方靜江便開始陀螺似的忙碌起來,一個人打兩份工,先是在單位裏做調度,另一方麵,又承包了單位裏的一輛依維柯,去外地裝卸貨物回到海城批發給人。經常是十天半個月的不見人影。

白月茹除了上班,就是一個人在家,吃飯的時候,明忠和靄芬坐一起,她和桂英一起,彼此間沒什麽話說,到底他們是一家三口,月茹其實有點寂寞。

每個星期不上班的那一天,她就回到娘家去,幫陳菊笙買菜,洗菜,替德華洗洗衣服什麽的,然後坐在天井裏,想著這一次,不知道靜江什麽時候能回來。因為每次他回來,都會給她買點小玩意。記得上次去的內蒙古,好像給她買的是套娃,靜江不在家,她就把套娃塞在包裏帶去上班,裝卸工提貨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坐在駕駛室裏拿出來玩一會兒,像個孩子一樣。

一直到十個月以後,方靜江才算徹底能歇口氣兒,抱著白月茹在**溫存一會兒。

他們很久沒有做@#@#@愛,方靜江的動作稍微有點狠了,弄得她有點疼。

月茹道:“你用不用這麽拚命啊!是不是馬上又要走了?這次又是去哪裏?”

方靜江吸了口氣道:“不去了,哪兒也不去了,這次差點就沒命回來了。”

一句話,說的月茹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方靜江此時正在她身體裏,被她驀地一緊一滯,憋得難受,他親了親她的脖子柔聲道:“你放鬆點,我動不了了。”

月茹意識到此刻他倆正在幹什麽,一下子有點難為情,然後深呼吸兩口道:“我,我,我,我還是不行,放鬆不了了。你自己動動吧。”

方靜江咯咯的笑起來,很快,從未有過的愉悅就將他們淹沒了。

事後,她睡在他的懷裏,枕著他的手臂,方靜江道:“這次是去江西景德鎮,要運點瓷器回來賣,誰知道車子開到井岡山那裏不動了,大半夜的在山群裏,四周烏漆麻黑的,我想不能在那裏多耽擱,否則夜裏不知道會出什麽事,就趕緊下來修車。結果突然聽到一隻母狼吼了一嗓子,沒多久,來了最起碼十幾隻狼,嚇得我趕緊鑽車裏去。”

月茹緊張的一把抱住他的手臂:“那怎麽辦呀!你——你要急死我呀!以後不許你去外地出差了!”

“不去外地出差,那錢怎麽辦?”

白月茹有點懵,“什麽錢?”

方靜江知道自己一時嘴快,說漏了,趕忙道:“沒什麽,沒什麽。你聽我說,後來呀,那狼壞的狠,他們聞到了人的味道,有的就爬到了我的車頂上來,還有幾隻有腳踢我的車門,我隻好拿火柴燒紙,那火光亮起來了,狼群一下子散開了。但還遠遠地看著我,暫時不敢靠近而已。我趁著這個機會趕忙開門下車,拿四周的樹枝火柴全堆在一起燒,最後把自己身上的棉襖都給燒掉了,才熬到天亮。否則這次還真回不來了。”

白月茹聽完緊緊抱著他,心裏怕的要命,她雖然反應比較慢,就像方靜江說的,有點木木呆呆的,但總不至於真傻吧,她抓住了他話裏剛才的重點,又問一遍:“你說,你這麽拚命,為的什麽錢?”

方靜江死要麵子,還是不肯說,敷衍道:“真沒什麽,就想多賺點奶粉錢,以後留著生孩子用。”

白月茹道:“那也不急這一時。”她想,他不肯說實話,就逼他說,便問,“你是不是賭錢了?你賭錢了吧?瞞著我在外麵欠了債,怕我知道。”

方靜江‘嘖’的一聲,“胡說八道你!”

最後被她繞的沒法子了,不得不說了實話,“就結婚那天的二十桌酒,還三天的流水席,我的工資哪裏夠啊!都是問朋友的七拚八湊借的,這些錢都得還。我知道你爸賭一口氣,你媽瞧不起我,所以我也要賭一口氣!反正現在都還清了,以後再不欠債了。”說著,長長的舒了口氣。

白月茹頓住了,她不知道方靜江為了他們的婚禮付出了這麽多。

“你怎麽不早說?”白月茹有些愧疚,因為當時聽到盧麗華說的話,她…其實心裏有點兒懷疑他。

她抿了抿唇,對方靜江道:“你應該跟我說的,我的工資雖然不如你高,但起碼我也可以幫點忙,不用你這麽辛苦。這整整的十個月,你知道我和你呆在一起才多少天嘛。”

她說的很心酸,方靜江也覺得心裏澀澀得,揉著她前額的頭發道:“日子長著呢。”

“還長著呢!”月茹說這話時酸溜溜的,“你一走就是十天半個月,你姐都有了,我還沒動靜呢。”

方靜江一愣:“什麽,我姐又有了?”

“對啊。”月茹笑道,“你姐身體真是好,我從沒見過有人化療不掉頭發的,你姐當時熬過來了不說,這不那麽快就又有了,媽媽擔心她上回的事兒會影響這次的胎兒,就煎了好多的中藥給她喝。”說著,甚憂傷的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我們都結婚十個多月了,我連個信兒都沒有。”

再加上他們置辦婚禮的半年,都一年多了,也難怪月茹會著急。

方靜江道:“這種事你越著急他/她越不來,乖,悠著點。反正錢還完了,接下去有的是時間可以….”說著,嘿嘿的賊笑起來,兩個人在**撓來撓去,玩瘋了。

不用想,當天晚上又是一場很拚命的劇烈運動。

待靜江累了睡著以後,月茹一個人躺著望著天花板發呆,她想,靜江不和自己說,估計也是怕自己為難。

為什麽會為難?

必然還是因為陳菊笙。

至少到目前為止,哪怕他們結婚了,月茹每個月的工資還是一分不少的如數上交給母親。由菊苼保管。菊苼每次都說的好聽:“媽給你存著,以後給你做嫁妝。”

等到月茹真要結婚時,陳菊苼不過就給她買了一台縫紉機,兩條毛巾,兩條被麵,就算完事了。

月茹氣不過,找她去理論。

憑什麽哥有一套家具,我隻有一台縫紉機?

菊苼起初不理她,後來見她不依不饒的用手絹掖著眼睛,哭哭啼啼道:“哪有你這樣做媽的,就給我兩條毛巾,說出去也不怕別人笑話,你這樣給女兒做嫁妝,我嫁過去還不給婆家牽一輩子的頭皮呀!”

菊苼‘嗤’了一聲:“他們家那麽窮,給你那麽多嫁妝豈不是接濟他們。他們還敢笑話你?我能把你嫁給他就算是不錯的了,省省吧。”

後來菊苼怕以後月茹結了婚以後一心向著方靜江,不好控製,最終還是從櫥櫃裏的一個首飾盒中,取出一個布包。

那布包裹得嚴嚴實實,像存了多少秘密似的。

菊苼從裏麵拿出五隻金戒指交到月茹手裏,動情道:“媽其實也沒什麽可以給你的,媽…媽不知道能給你什麽,要不然這幾隻戒指你拿去,都是你外婆在的時候我和她一起存著的,以後都交給你吧。反正我就你這麽一個女兒,這玩意又不好給兒子,媽不給你給誰!”

其實碰著一般人,誰都要懷疑一下陳菊苼為何前後會有如此巨大的反差,偏生白月茹性子單純,見菊苼往那裏一坐,感慨歎氣的模樣,立馬對自己上門討嫁妝的行徑後悔了。她覺得自己怎生如此不孝,心裏酸上一陣又麻上一陣。

“媽。”她輕輕的喚道,繼而蹲在菊苼跟前,“我老了會孝敬您的,您就信我吧,小方是個好人,我們會一起孝敬您的。”

“噯。”菊苼摸了摸她的腦袋,慈愛的充滿了聖母的光輝,“去吧。”

月茹便歡天喜地的帶著五隻金戒指當陪嫁去了。

此刻想到靜江的難處,第二天一早起來,月茹對他道:“我覺得…我還是去賣掉兩隻金戒指吧,咱們先度過難關。你手上便可以鬆動一些。”

靜江麵露尷尬,沉吟良久道:“這戒指…你還是留著吧。”

“怎麽了?”月茹問,靜江的臉色看起來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

想了想又道:“真的沒事,雖說是嫁妝,可我媽既然給了我,我就能自己做主。”說著便義無反顧的站起來,“我現在就去金店,當掉兩個。”

方靜江趕緊拉住她:“噯噯,你——你別衝動。”

他歎了口氣,想要不要告訴她真相。

告訴她,怕又要惹出什麽亂子來。

不告訴她,這小傻妞還繼續蒙在鼓裏。

本來自己不說是想她能夠天天都樂嗬嗬的,這才沒有拆穿陳菊笙,尤其是見到白月茹那麽高興的戴著母親給她的戒指,他沒忍心道出真相。

其實月茹第一次把金戒指拿回來的時候,靄芬見得多了,一眼就看出來不對勁,對靜江說:“怕那戒指多是假的。”

靜江怕月茹聽見,低聲道:“不會吧,媽,那到底是她自己的親生女兒。”

靄芬這種經曆過解放前抗日戰爭的婦女,對黃貨最是敏感,因為那個時候,什麽法幣,金圓券都是假的,都不能要,隻能帶黃金。所以靄芬的眼睛就是這麽練就出來的。

她想了想道:“我覺得是假的,你別說穿了,給月茹留點兒麵子。”

靜江點了點頭,此事便揭過不提了。

哪裏曉得月茹是打心眼裏高興,從小到大,她媽都沒給過她什麽好東西,第一回交到她手裏的貴重物品居然就有五隻金戒指。她開心的要命,自己一個人在家裏把五隻金戒指全套在手上,一個個比,一個個看,到底哪個最好看,出門要戴哪一個呢?

最後就選中了一個戴左手,右手戴靜江買給她的結婚戒指。

彩虹老街同一條弄堂裏年歲和靜江差不多的男人都在這個時候結婚,新嫁娘也都是一前一後的到。有住在對麵的紅梅,住在隔壁的雪榕,都爭相看她的戒指,道:“月茹,左手的這隻戒指特別亮,哪裏買的?”

“我媽說是外婆留下的,那時候的黃金大概純度高一些。”

一群女人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賣關子,總之沒人揭穿,紛紛點頭表示很羨慕。

月茹一直戴在手上去上班,直到此刻,她覺得有必要助靜江度過難關,便提議拿去賣了,靜江死活不肯,終於說了實話:“月茹,我覺得吧,咳,那個…先聲明啊,你別到時候怪我說你媽的壞話,和我鬧不愉快。其實吧,我覺得你媽給你的戒指都是假的。”

月茹愣住了,愣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你說什麽?”

靜江尷尬的坐在沙發上,真是如坐針氈呐,而後道:“我覺得真是假的,你看你手上那戒指的顏色,本來還挺亮,現在越來越暗了,我一直不好意思說,要不然…可能是我小人之心了,要不然你去金店裏驗一下吧。”

月茹坐在方靜江的對麵心裏有些氣,這氣沒有矛頭,既不是對靜江,也不是對菊苼,但又不知道怎麽回事就從心底裏冒上來了。她點頭道:“好,我去一次老鳳祥。”

趕著下午有空,月茹就跑了一趟四川路的老鳳祥黃金總店,她還裝模作樣的和營業員聊了一會兒,選中了一個款式道:“我就喜歡這個樣的,想給我先生打一個方戒,我帶了一隻戒指來,分量大概不夠。”

營業員道:“沒問題,補貼一點克數就行,您先選好款式,然後把原來的戒指給我看看。”

月茹便把戒指拿出來,其時心裏相當忐忑的。

營業員一看,眉頭就皺了起來,朝後麵小房間裏喊了一聲:“呂師傅,您過來看一下。”

從後麵的房間裏出來一個精瘦的老頭,帶著一副眼鏡,隻稍微瞄了一眼月茹的戒指就冷哼一聲,繼而為了確準,把戒指放手心裏掂量了一下道:“假的,什麽金戒指呀,根本就是銅的。小姐,您讓人騙了吧?!”

月茹心裏那個氣呀!!!

她心潮起伏,氣的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營業員很尷尬,賠著笑臉道:“小姐,要不然您看看有沒有喜歡的款式,直接買一個吧?”

月茹沒有說話,而是喊住了那個姓呂的老頭,道:“師傅,您等等,這真是假的?我這裏有五隻,麻煩您都給瞧瞧,要真是假的,我現在就找人算賬去!”

那呂師傅轉過身來又瞧了一眼,還是搖頭:“全是假的,沒一個真的,這種戒指,地攤上幾塊錢能買一堆。您讓人騙了。”

月茹點頭道:“謝您了,呂師傅,您幫了我大忙。”一邊朝營業員道,“真抱歉,我改天再來買。”

營業員也很客氣,連忙道:“沒事沒事。”

月茹氣哼哼的將那五隻金戒指打包,直接從四川路坐車回到了白家。

適時陳菊笙正忙著張羅德輝的婚禮,很多東西都要親自為他一一打點。

月茹衝進去,拿著那一包銅戒指就往地上一丟道:“你丟不丟人!”

陳菊笙冷冷睨了她一眼:“你發什麽神經病!”

說完從地上撿起那一包東西,打開一看,臉色稍變,隨即又道:“幹嘛?”

月茹老實,就算受了委屈也不會罵人,氣的站在那裏,鐵青著臉。

菊苼道:“哦喲,不得了了,現在嫁了老公有靠山了,要給我臉色看了。”

“你好意思嘛!沒有嫁妝就沒有,給我一堆銅的,你讓我以後怎麽做人?!”

“怎麽做人?”菊苼無所謂的聳聳肩,“該怎麽做人還是怎麽做人。”

“你——!”月茹氣的噎住了。

德華聽到樂吵架的聲音從樓上下來,一見那包東西,還反過來勸月茹:“姐,算了,媽也沒錢,都貼給哥結婚了。”

“對,都貼給他了,都是他!她隻生了一個兒子,其他幾個,你我德成都是畜生是吧?”月茹氣急了。

菊苼道:“他們不是畜生,就你是個畜生,回來就曉得忤逆我的小畜生。”

月茹冷笑著道了一聲,“好,很好。”

接著從他們手裏奪過那包假戒指,當著他們的麵走到屋外,一氣全丟進了陰溝筒。

彼時家家戶戶門前都有一條溝,用來倒洗米水啊之類的,但凡要是丟了大的物件或是倒了髒東西就會堵住整個弄堂的陰溝,是要被人罵的。

月茹往那裏一丟道:“反正我是畜生,你的陰溝你就讓你的兒子負責幫你掏吧。從今天開始,我不回家來了,你也別指望我的工資會拿回來。”

說完這一通哼了一聲踩著高跟鞋怒氣衝衝的走了。

陳菊笙傻眼了,這是月茹第一次對她亮爪子,她一時間也有點反應不過來,轉頭去看德華,德華道:“噯,你別看我,我不掏。”

德成素來都是中間派,不惹麻煩不惹事,也不多嘴,此時正在廚房裏吃麵,聽到了動靜,趕忙麻溜的把麵咻幹淨了,把湯也灌了個底朝天,然後打了個飽嗝,走出去,用最快的語速對菊苼說:“媽我上班去了,頭兒等著我呢。”又用最快的步速逃離了是非之地。

菊苼站在原地,看了看四周,知道兩個兒子都不肯掏,白俊也不在,沒人掏,至於德輝,那是她的大兒子,最有出息的大兒子,怎麽舍得去叫德輝掏!自然隻有她自己掏,於是嘴裏一直罵罵咧咧個不停,一邊掏一邊在心裏恨恨道:姓方的這小子有心計,才嫁過去沒多久,女兒就回來跟我炸毛了。咱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