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總在轉身以後
自那以後,白月茹每次夜班,都由方靜江護送了。有時候他剛從外地回來,兩天兩夜沒闔眼了,白月茹心裏不忍,便不顧菊苼的反對,讓他在自家的亭子間裏打一會兒瞌睡。再加上他每次來帶的魚蝦蟹都是一堆,在那個禽類稀缺的年代,托方靜江的福,白家的床底下爬的都是陽澄湖的大閘蟹。
由此,菊苼的臉色總算是好看了一點兒。
很快秋天過去之後,天氣就涼了起來,方靜江一有時間就到白家幫忙來了,每次一來,白俊都特別高興,因為終於有人接手他的工作了。他的三個寶貝兒子被菊苼養的像皇帝,丁點兒的家務事都不會幹,可難道方靜江就會了?
方靜江也是家裏的小弟弟,平常爹媽寵著,姐姐寵著,小的時候,一有外頭的人敢和方靜江吵嘴,他二姐方桂芝便衝出去幫腔,一直把人罵到不敢回嘴為止。而且他幼時特別頑劣,天天都要找人的碴,東家西家的隔壁鄰居,哪家的小孩兒不被他欺負?等到七八歲了,更是野的家都不想回,每天吃晚飯的時間一到,就要二姐桂芝扯著喉嚨在家門口方圓五百米以內發了瘋的喊:“方靜江,你要是再不回家,我和妹妹就把肉包子都吃光啦!”方靜江這才跟泥猴兒似的,從樹上跳下來。
方明忠,郭靄芬夫婦倆一直以來就特別擔心方靜江會闖禍,一是因為他們住的地方是從來不缺殺人犯的窮街,方靜江從小與他們混在一起稱兄道弟,長大以後難免走到岔道上去。二來是因為據靄芬講述,這個小家夥呀,還在肚皮裏的時候,小拳頭就特別有力,一伸手一抬腿就恨不得把媽媽的肚皮都頂破了。生產那天,也把她痛的死去活來。
方靜江的問世,似乎注定是不平凡的,老夫妻倆認定,他要麽是出人頭地的種,要麽就是槍斃鬼,要吃牢飯的。
所幸的是,方靜江雖然從小打架,每次都把人打得滿地找牙,但確確實實,還真沒進過一次派出所。非但如此,還在彩虹老街占據了一個比較特殊的位置。
這麽說吧,彩虹老街是一群流氓和下三濫的聚集地,他們窮,因此更加無所不用其極,這裏的孩子世世代代都像血脈裏有遺傳一樣,一代一代,女的經娼,男的流氓。
俞氏夫婦原本在江蘇老家也算是書香門第,家裏的老祖宗都是讀書人,到了明忠父親這一代,好歹也考了個舉人,可惜生不逢時,清王朝滅了,又不能去當官。軍閥那裏都是土匪,他們書生去湊什麽熱鬧?而後內戰不止,民不聊生,他們家便隻得舉家搬到城裏打工來了。
靄芬是個老實人,給一個大戶人家幫傭,明忠則在港務局工作,說白了,其實就是在碼頭上扛大包的苦力。
他們兩個,要養活一大家子的人,上有一個念念不忘自己是舉人的老太爺,下有一堆嘰嘰喳喳的奶娃娃,還有許多從鄉下來投奔他們的親戚,他們自然不能將人家拒之門外。可想而知,一家人的日子過的有多拮據。
後來好不容易終於湊足了八十塊錢,才終於在彩虹老街落腳,有了一瓦遮頭之地。
這磨難的一家,又豈敢要求更多?
猶記得當年最窮的時候,養不起孩子,明忠和靄芬隻得把大兒子潤江留在了老家鄉下,直到四歲才接到身邊來,也由此造成了潤江和父母,兄弟姐妹並不親熱的局麵,靜江於是成為了一家人的支柱和希望。
他們盼著他出頭,盼著他能為這個家,帶點不一樣的榮光。
他確實也比一般人聰明,比如說,他雖然打架,卻絕對不混黑道,但是黑道上的各位大佬又都聽說過他的名字,知道方靜江這個人講義氣,人前人後都稱呼他一句‘三哥’。因為他在家裏排行老三。同時,他也不會借著認識幾個凶悍份子就狐假虎威,進出囂張跋扈,相反,對一些老老少少都十分客氣,有時候,誰被欺負了,他還得出麵去調停一下。彩虹老街派出所裏的警察都知道,要是有什麽矛盾解決不了了的,把方靜江叫出來,誰都會給他一點兒麵子。所以才說他的位置特殊,他是彩虹老街一個無法缺少的杠杆。
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什麽東西都是一學就會的,唯獨一個廚藝,是白癡級的,再說了,男人家誰會這個?
可是為了白月茹,他天天到白家跟打小工似的,一去就矮人一等,看著菊苼的臉色,看到白俊和事佬的態度,又再看到白月茹為難的樣子,他就是有再多不忿,也隻有五壯士被逼上狼牙山,立馬去學。
他想,大概想做人女婿都是這樣的吧……
他跑回家問靄芬:“媽,水開了是什麽樣子的?”
靄芬笑著去拎了水壺燒給他看,說:“看見了沒有?水開了就會冒泡泡的。”
“哦。”他趕緊記下了,跟個初次上學的小學生一樣。
學著燒水,學著炒菜,學著蒸蛋,學著用各種廚房裏的器具。
白家的燈泡爆了,他修;白家的電纜壞了,他修;白家的門鬆了,還是他修!
最過分的一件事是發生在年前沒幾天,尤其叫月茹心裏過意不去。
問題當然還是出在菊苼身上。
因為要過年了,白家自然是要裏裏外外的大掃除。
菊苼嫌家裏的布沙發太髒太舊了,讓方靜江想辦法處理一下,洗洗幹淨,換塊布什麽的。
可等到靜江把沙發都洗幹淨了,上麵有些粗舊的老布也換上新的以後,菊苼卻還是不滿意,嫌棄造型樣式太老土了,一臉鄙夷的用手指著那兩隻沙發說:“算了算了,還是丟掉吧,不要弄了,越弄越難看。”
白月茹知道母親是故意的,便道:“我覺得挺好的呀,媽,你看,小方連玻璃絲的擺手都給你配好了,這沙發跟新的一樣,比原來的還好看來。”
德輝看了一眼道:“是不錯啊。”
“幫幫忙哦!”菊苼還是不依不饒,喊道,“難看死了,一看就是鄉下人用的,我們家是什麽人啊,好用這種沙發的啊!丟掉!我們又不是蘇北人,隻有窮癟三才用這種東西。”
說完便吩咐德成和德輝搬走。
方靜江說:“算了,我來吧。”
說著,和德輝兩人把沙發搬到了兩條弄堂以外的垃圾桶,嘭的一聲往那裏一丟,引來路人許多奇異的眼光。
德輝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小方同誌,辛苦你了啊!革命尚未成功,有苦有累有委屈,那是很自然滴嘛!”
德輝故意模仿方言,說著俏皮話,想要讓氣氛輕鬆一些。
方靜江笑笑,並不言語。
白月茹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很是感動,她從沒有被人這樣愛過保護過,心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定和快活。
晚上她堅決留方靜江下來一起吃晚飯,吃過以後,她送他出門。一路走一路聊天。家裏那麽多人,他們連一點私人空間也沒有。
白月茹想了想白天的事,難過道:“對不起啊,我媽她…”
方靜江沉默的低著頭走路,半晌抬起來深吸一口氣道:“算了,反正我也習慣了。”
白月茹故作輕鬆的拍了他一下,“什麽話嘛,好像我經常虐待你。”
“你是虐待我啊!”方靜江道,“而且虐待完之後也不哄哄我。”
白月茹臉一紅,“你要我怎麽哄啊…”
方靜江笑了,拘起手指來彈了一下她的額頭道:“你媽是你媽,你是你,我分的很清楚。沒事的,你放心吧。”
“嗯。”白月茹伸手擁抱他。
他也攬著她,體溫交織在冬夜,像兩簇不滅的薪火。
“不過話說回來,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啊…你爸那麽好的人,而且也挺帥的,怎麽會娶你媽啊?整個一個不搭啊…你媽吧…先不論人怎麽樣,這長相…”
白月茹哈哈大笑,笑完伸手擰他的手臂:“我爸在部隊裏當兵嘛,一直沒好好理會過這個事,等回過神來都三十六了,那還了得!要不是我爸這把年紀了,怎麽都不會要我媽這張土匪臉吧!”
白月茹說完輪到方靜江哈哈大笑:“噯,這可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啊!”說著,捏了捏白月茹的臉道,“還好你像你爸,不像你媽,要不然….”方靜江把臉皺起來,“我都無法想象啊!”
兩個人打打鬧鬧的,到了25路的車站,白月茹一直到車子駛出紅綠燈的轉彎口才回去。
過了幾天,就是除夕。整個白家的人都在忙,忙得跟陀螺轉似的,也沒人去監督這對小情侶了。
白月茹被分配去煎蛋餃,方靜江則是負責買炮仗。為了爭取到一點甜蜜時刻,方靜江是老早就把功夫準備好了,就是不說,一直到晚上白家的人都上了樓,隻留下他和白月茹在樓下的廚房間,月茹拿著一隻勺子,點燃了煤氣,將打好的蛋糊放在勺子裏轉呀轉,很快,一張蛋餃皮完成了。
方靜江從後麵攬著她的腰,下巴擱在她肩上,靜靜的,誰也沒說話。
白月茹在蛋餃皮裏放了一些肉餡兒,燒熟了以後送到方靜江嘴邊,說道:“你試試。”
方靜江咬了一口:“嗯,還行。”
“就還行嗎?”
方靜江二話不說,張嘴就含住了她的唇,他還記得上次的味道,有點甜,還有點澀,因為上次她哭了,裏麵含著她的眼淚,這次沒有,這次她就像一株花蕊,等著他去含啜上麵的露珠,他覺得分外的甜。啃咬舔噬,來回往複,想把自己的心都挖出去給對方看。
外麵的炮仗聲起起落落的,他們管不著了。煤氣上還點著火,他也管不著了。他隻想好好親吻他眼前的姑娘。
半晌過去,白月茹喘了口氣,她睜開眯睎的眼,久久的凝望著他,像是要將他永久的凝到眼睛裏去。
她雙手環在他脖子上,有點動情,似乎又有點哽咽,“方靜江。”她喚他的名字,“我…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