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大院家正房堂屋裏,兩個人在密談。

“部落村組建自衛團,按人口比例架火燒不少於五十人。”臧佰傳說,“槍支縣上撥給一部分,村自購自備一些。”

“主要任務呢?”吳相林問。

“自衛團的任務……”

村自衛團負責部落村的安全保衛,具體守衛四角炮樓、大門,和夜晚巡邏。臧佰傳講了自衛團的職責,說:“這個團長的位置很重要,通常由縣裏直接任命,章縣長跟我有些關係,信任我叫我自己選人。相林,你是我最底靠(老靠)的人,這次我向縣長推薦了你,你的意見如何?”

“東家這樣信任……”吳相林同時流露出憂鬱神色,說,“民團的口碑不好,招人恨。”

臧佰傳了解在自家當了兩年多炮手的吳相林,因而了解而信任他。他人很正直,也是找他談談的原因。他說:“相林,事在人為,你做團長,隊伍你帶,怎樣做你說了算。”

“日本人是不是也要派顧問到民團裏來?”吳相林問。

滿洲國的體製決定了所有組織裏都有日本人做副職,掌握著實權。省裏、縣裏、村裏行行業業都是如此。唯有自衛團沒有日本人做副職。臧佰傳說:“自衛團歸村公所管,村有日本人副村長,幹涉是避免不了的,但是怎麽做,你心裏有數就行。”

“我幹!”吳相林答應下來。

“把守好四個炮樓,架火燒的安全就沒問題,你上任後重點安排好守炮樓的人,大門主要是警察設崗,你們自衛團配合。”臧佰傳說。

“不是五個炮樓嗎?”

“你沒見其中一個炮樓與眾不同?四個炮樓拉合辮兒(拉合辮兒:拉合滿語。草束辮蘸泥做成的草辮子,用於編牆。)的,那個炮樓石頭打底(做基礎),青磚一碼到頂。”臧佰傳說,“佐佐木九右衛門親自抓這個炮樓的工程,磚、木料都是他從縣上弄來的。”

“他要幹什麽呀?”

“這就是不讓我們知道的事情了,我們也沒必要知道。”臧佰傳心裏知道日本人要幹什麽,他嘴沒說,提前囑咐一句,“今後我們不過問那個炮樓子裏的事,看好其餘炮樓子別讓胡子進來。”

“是,東家。”吳相林一時改不了口,仍叫東家。

“現在自衛團不到三十人,缺的人手在村子裏招,四個屯子每個屯子攤幾個人,便於掌握全村情況。”臧佰傳指使吳相林先將缺額招滿,他說,“你做團長,我得跟副村長說一聲去。”

佐佐木九右衛門沒在村公所,住處也不見人影。

“他跟牛小眼一起走的,大概去了炮樓子。”丁助理接著問,“村長,我派人去找他?”

“我自己去找吧!”臧佰傳說。

“村長,最後一個屯子的人上午到,從名冊上看九戶,房場(宅基地)正好用滿。”丁助理匯報道。

“好,你到各屯子走走,催促一下屯長,秋收前並來戶抓緊蓋起房子,別影響秋收。”臧佰傳布置任務給丁助理,村助理職務相當於副村長。

村長臧佰傳去找佐佐木九右衛門,先到馬舍瞅一眼,副村長的白馬正在吃草,說明它的主人沒出村子。丁助理說可能去了炮樓,跟牛小眼去的,副村長出門總是叫上他,牛小眼會日語,多數是他給副村長當翻譯。

“狼跟狽結伴而行,就不單單為了方便。”臧佰傳這樣想很久了。

磚石結構的炮樓基本完工,剩下小活兒有幾個人正在幹。一個民工打招呼道:

“臧村長。”

“嗬,太君村長在嗎?”臧佰傳倒背著手,問。

“剛走。”民工說,他朝西北方向指了指,“朝西架火燒方向走了。”

“他自己?”村長問。

“和牛大眼。”民工說。相反的說法是一種幽默,例如:瘦人你叫胖子;矬子你叫大個子,牛小眼說成牛大眼。

臧佰傳瞥眼炮樓,然後走進去,通過梯子到最頂層,逐個瞭望孔向外瞧去,見到的景物:—個炮樓子;白榆樹林;一個炮樓子;一片居民房頂。村長的目光頓然凝滯,視線中的圖景令他驚愕,自家的大院盡收眼底,清楚到什麽程度,連在槽頭嚼草的青馬都看見了。

“噢!噢!”臧佰傳喉嚨裏響著幡然醒悟的聲音。

“臧村長,我們的活兒幹得行吧?”民工頭問。

“唔,好好!”臧佰傳說,他轉過身離開那個瞭望孔,“好,好!”

聽到誇獎民工頭悅然,村長的表情他沒注意,其實臧佰傳的表情很難看,日本人修這個炮樓子用心昭然,憤怒油然而生。日本人幹著羅圈事(彎轉),讓他領導自衛團監視全村,日本人在修炮樓監視自己,操他六舅!什麽事啊!

心裏罵延續到村子中,站在東西架火燒屯的分界線上,周圍沒人臧佰傳罵出聲來:操他六舅!

東北方言中,詼諧的說法六舅是最大的舅。村長暗罵日本人的大舅,公開場合借他個膽他也不敢。副村長還是要找,有人告訴他見佐佐木九右衛門跟牛小眼往後趟房走了,去不去找他們臧佰傳猶豫了,一所新蓋的房子近靠道旁,進屯越不過它。房子是親情之疤,見到它就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揭,他痛得切膚透骨。

“老五啊,你怎麽就不學好啊!”長兄背地裏念叨道。

現在的西架火燒是個屯子了,並村來的人蓋起房子,老五臧代傳的房子不顯得孤凋。從城裏帶窯姐回來時,他選房場的地方還是架火燒的村外,稀稀拉拉有幾座無主墳。

臧家的其他人偷偷來勸老五,還是到村子裏麵選個房場,他堅決不肯,在村外蓋了房子。建立部落村後,這一帶新村規劃,成了西架火燒屯。村長管著這個屯,借外來戶來蓋新居之機,出資翻蓋下五弟的房子,明知道直接跟他說肯定不會接受,派他二弟臧偉傳去勸說。

“是他叫你來的吧,二哥?”一臉菜色的老五問。

“不是,我和你三哥、四哥……”臧偉傳說。

“別掖著藏著了,他叫你來的。”老五斷然拒絕道,“我就是蹲露天地,也不住他蓋的房子。”

臧偉傳白費了口舌,回來說:“不進鹽醬(不聽言),凍死不下驢!”

唉,總歸記仇!長兄歎然。臧佰傳想那搖搖欲墜的破爛草房,幾隻麻雀在上麵嘰嘰喳喳,聲聲如尖銳的利器割劃自己的心。

部落村的建立,老五一夜變化,他當上屯長,草房變成三間編笆掛椽子的房子。屯長歸村長管,兄弟見麵仍不說話。

“親人成仇傷筋動骨啊!”臧佰傳慨然。他決定離開,到村公所去等佐佐木九右衛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