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歲月如駒。

一晃就是五年。

西域的場景已被拉遠,而眼前鋪開了一片安靜的竹林。

天上遙遙掛了顆啟明星,林間燃了堆不算旺的篝火,一雙軟牛皮的靴子踩過發黃枯葉停駐在篝火旁,順著靴子往上看,來人是長陽王。

比起五年的略微青澀的俊秀少年模樣,現在的他看起來明顯要成熟一些,隻是那眉宇間的清冷與傲氣仍然沒變。

其實遇見夜鶯的時候,長陽王還不是長陽王,他還是劉修祈,還是戴罪之身,但是,從那以後,命運似乎發生了轉機,一紙皇令,他回到了位於中原的楚國京城,從此青雲直上,成了皇上的心腹,成了名符其實的長陽王。

他環顧四周,目光上瞟時,清冷眉眼攢出一絲笑,卻不動聲色,假意低頭查看地上的篝火。

就在此時,上方突然傳來林葉相拂的沙沙碎響,一道黑影驀然從高空急速墜落,他身形往右側微微一躲,一柄銳利短刀擦著發帶牢牢釘入身後碗口粗的竹子上,他卻沒半點移開的意思,眼睜睜看著從天而降的黑影越來越近。

而後一切發生得太迅猛,兩人正麵相交時的幾個推挪似乎隻在眨眼間便完成,隻是一眨眼,劉修祈已被黑衣的少女牢牢壓製在地上。

篝火劈啪,微弱火光映出朦朧月影,翩翩貴公子不動聲色躺在枯黃落葉上,四圍翠竹妖嬈,黑衣少女雙膝跪地騎在他胸前,漆黑長發似絹絲潑墨,左手牢牢抵住他的衣襟,右手中的雪亮長刀已有半截深埋進泥土。

少女兩頰微紅,動作卻無半點遲疑,左手越發使力,就壓得更狠,他在她身下悶哼了一聲,她睜著一雙濃黑的大眼睛定定瞧著他:“今日我的刀,可比昨日快了些?”

他以手枕頭,含笑看著她:“夜鶯,你做得很好。”

夜鶯臉上浮現得意的表情,抵住他的手略有鬆動,他眼中冷光一閃,以電光火石之勢猛地製住她左手,一個巧力便顛倒局勢將她反壓在地,她全身受製,麵上出現惱怒神色,他盯著她,眼中盈滿笑意:“同你說過多少次,要做個好殺手,從埋伏,到殺人,再到結束,哪個環節都不可掉以輕心。”

夜鶯緊緊咬住嘴唇,臉上是受辱的不甘心,雙手還在不死心地掙紮。

長陽王抽出一隻手撫上她嘴唇,笑出聲來:“咬這麽緊做什麽,也太沉不住氣了些。”

她臉上紅得厲害,卻更狠地瞪住他。

長陽王笑道:“我相信你可以做得更好!”說罷鬆開手,又道:“現在你就給你一個實踐的機會。”

夜鶯當然清楚,所謂的“實踐”是什麽意思。

這五年,她從什麽都不會,到現在將手中的短刀使得行雲流水,已然成長許多,但是真正的殺人,始終是有點膽怯。

她看了看長陽王,冷峻的臉,冷冷的笑容,白皙的手掌隱隱可見烏青的血管,就好像她第一次見他,隻是現在的他更加好看,更加雍容也更加冷酷。這個在黑暗中給了她一線光明的男子,是他改寫了她的人生,是他讓她絕處逢生。除了按照他的話去做,她想不出其它可以報答他的方法。

就算是要殺人。

那就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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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國京城最繁華的大街上,有一座翡翠樓。

這翡翠樓可不是賣玉石的,而是最熱鬧的青樓。

用門庭若市來形容可絕不誇張,來此地的人形形色色絡繹不絕,更有人不遠千裏,隻為一睹新晉花魁的風姿。

這花魁娘子來翡翠樓不過半個月時間,已是紅遍京城,多少貴公子,多少名流政客,一鄭千金,隻為驚鴻一瞥,睹其芳容。

然而並沒有人見過這女子的

真麵目,她總是蒙著麵紗,隻露出一雙眼睛。

這是一雙怎樣的迷人眼睛啊,好像一潭秋水,那麽深,那麽沉,眨眼時又仿佛星辰閃爍,那種幽藍的光,說明這姑娘可能來自西域,或者有西域的血統。這就更加神奇也更加叫人著迷了。

這位花魁至今沒有**,隻是賣藝,於是籌碼一加再加,老鴇已是笑道合不攏嘴。然而,這胃口吊足了,終於還是要走到那步的。

老鴇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然而畢竟稍有些年紀,為了掩住滄桑,塗了厚厚的粉脂,散發出過於濃烈的香氣。

隻見她繞進一扇紫檀木的屏風,在坐在圓桌前的花魁娘子麵前坐下,提起桌上的青瓷茶壺到了兩杯水,拿起其中一杯吹了吹,微微呷了一口。

“這茶味道真好。你說是不是?”說著舉起另一杯遞給花魁娘子。

藍眼睛姑娘接過茶,喝了一小口,等著老鴇發話。

老鴇頗為語重心長道:“姑娘來了有些日子了。”

花魁娘子低頭不說話。

“姑娘也不用害羞,到了這個地方,看多了風月,一切也不過如此。”老鴇抿唇笑道:“如今有位恩客出這個價錢,我也著實不好再推諉。該賣關子的也賣了,再不露臉的話,可要壞了規矩。”

花魁娘子微微抬首,羞答答的點了點頭。

“如此甚好!”老鴇喜笑顏開:“我這就去安排,你可好好準備著!可別丟了我的臉!”

這花魁娘子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夜鶯。

她從半月前就施計將自己賣進來,潛伏在形形色色的美貌姑娘之間,將在今日殺掉命中注定要死在她手裏的一個人,正式成為長陽王的暗殺者,完成一個殺手的成人式。

這天是她十六歲生日。

十六歲的夜鶯穿著單薄,肚兜外麵裹著一層白色羽紗,金色的腰帶上串著珊瑚紅的珠子,她望著梳妝台上鏡中的自己,有些出神。

看不出太害怕或者太緊張的表情,隻是鏡中那張臉充滿迷茫。

秋水般的眸子,藍色的光,就是這雙眼,迷倒了無數來此地的男子。

依然蒼白的臉,幸好被這胭脂水粉遮去了許多,鏡中的這張臉,也算是個絕色佳人吧。夜鶯微微皺起眉,覺得自己還不夠美,如果再美一些,是不是就能夠讓那個人心動呢?

想著想著,竟然覺得有些心煩,她執起鏡台上一柄繪出大簇秋牡丹的絹絲團扇,關好門窗,獨自飲了盞酒。

未幾,屋外腳步聲踢踏傳來,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酒氣撲麵而來,夜鶯皺眉,打量著進來的男人。

這個男人三十歲左右年紀,身著黑緞長袍,中等身材,長了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額頭寬闊,大鼻子大嘴巴,因為喝了許多酒,鼻頭紅得跟大蒜一樣,走路也是蹣跚不穩。

懶懶靠在床沿的夜鶯將團扇移開,藍色的眸子隨著眼角挑動微微上翹,僅這一個動作就流露千般風情,一副熟諳風月的模樣,仿佛天生就在花樓裏打滾。

男子眯起眼睛來,保養得宜的一雙手意圖曖昧地撫上她細白頸項:“聽說你是樓蘭人?你的藍眼睛還真是好看,傳聞樓蘭的姑娘雪膚花貌,今日便讓我看看!”

他手一拂扯下她罩在肚兜上的輕紗,動作粗魯地俯身咬住她雪白肩頭:“看看你是不是也膚若凝脂。”男子的吻沿著肩頭頸項快要覆上她臉龐,卻驀然靜止不動。

這一瞬好像一世那樣漫長。

男子低頭緊盯夜鶯的臉,想弄明白背後的劇痛是怎麽回事,因為痛疼,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尤為可怖,他扯著嗓子想要喊出聲,而夜鶯手上又加了一把力,男子劇痛無比,一句話還未問出口,不甘心的瞪著她,嘴巴張著

卻再也呼不出氣,已然氣絕。

他的背上插著一柄短刀。

那男子就這樣死在夜鶯身上,她卻並未立刻將凶器拔出,眼神茫然看著帳頂,全無殺人時的利落。

似乎良久,才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慌忙收拾現場,收拾完回首打量一番,跳窗逃出。

不過她並沒有逃離翡翠樓,而是一個翻身躍入樓下廂房。

長陽王就在房中。

紫檀木鑲雲石的圓桌上簡單擺了兩盤糕點,他手中一個精巧的銀杯,杯中卻無半滴酒。

燭火將他影子拉得頎長,投印在身後繪滿月影秋荷的六扇屏風上。窗外乍起狂風,吹得燭火懨懨欲滅,風過後是懾耳雷聲,轟隆似天邊有神靈敲起大鑼。

一陣急似一陣的電閃雷鳴中,長陽王緩緩放下手中銀杯,半晌,端起燭台繞過屏風走到床前。

昏黃燭火映出榻上蜷得小小的夜鶯。

換了一身紫衣的她身子在瑟瑟發抖,眼睛卻睜得大大的。

他以為她會哭,但是她沒有。

盡管她說每一個字的時候都在顫抖:“我殺了他,我真的殺了他。”

長陽王見她眉心皺得厲害,嘴唇上咬出幾個深深的紅印子。

他將燭台放在一邊,伸出修長手指抹她的眼角,似要抹出並不存在的淚水,她怔怔看著他,有些愣愣的說:“一刀斃命。”

可是他卻沒有聽她說什麽的樣子,隻是盯著她雪白的右肩,肩上還有一圈淡淡的齒印。

他伸出手搭在她的肩上,來回的的擦拭。動作又輕又柔,淡淡道:“竟敢這樣碰你,一刀斃命真是太便宜了他。”

夜鶯想擠出一個笑容卻做不到。

“你未免也太張揚了一些,”長陽王的語氣竟有幾分帶著寵溺的責備:“血濺翡翠樓,花魁娘子無故失蹤——明日人家這樣報官,我還得幫你收拾爛攤子。”

“我知道了。”夜鶯神色黯然。她為他平生第一次殺人,得到的卻是這樣的評價,這叫她既難過又失望。

這時突然一個炸雷驀然落下來,雨點重重捶打廊簷屋頂,她蜷起來的身子顫了顫,他微微蹙了眉,握住她雙手麵對麵躺在她身邊,瓷枕不夠寬敞,他幾乎是貼著她,將她蜷縮的身體打開,撈進懷裏。

兩人皆是一身紫衣,就像兩隻紫蝶緊緊擁抱在一起。

他的唇貼住她絹絲般的黑發:“其實你做得很好。”

她卻搖搖頭,抬起眼睛望住他,一瞬不瞬地:“我知道我做的不夠好。但是殺人這種事,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好的,你不知道,那個人到死的一刻都不相信,他狠狠瞪著我,他的血幾乎是噴出來的,落在我胸口,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的表情,人命這樣輕賤。修祈,我……我覺得害怕,我想我以後都會做噩夢,夢到今天殺人的情形。”她說出這些軟弱的話,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眼睛一直睜得大大的。

蠟炬燃成一捧淚,滑下燭台,隻剩最後一截燭芯子還在垂死掙紮,發出極微弱的淡光。

他伸手撫弄她鬢發,半晌,低笑道:“那年我撿到你,你還那麽小,我問你想要跟著我麽,你睜著藍如湖泊的大眼睛看著我用力點頭,模樣真是可愛。我就想,你會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他吻她的額頭,將她更緊地攬入懷中,貼著她的耳畔:“夜鶯,為了我,成為天底下最好的殺手。”

窗外冷雨瀟瀟,落在二月翠竹上,一點一滴敲進夜鶯心中。

從這一刻起,一切就不能回頭了,一旦雙手沾滿了第一個被殺者的血,就永遠都洗不盡,這罪孽將會跟隨她一生——她知道,她早就感到不安,可是,為了他,她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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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