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後,十六歲的夜鶯成為長陽王府的一名殺手。
長陽王以手段辛辣著稱,效力於他的殺手組織既神秘又恐怖,這個組織高手如雲,是長陽王掃除政敵的清道夫,外人隻知道,這個殺手組織叫做“影”。
作為“影”的一份子,夜鶯將自己訓練為殺人不見血的機器,她可以用短刀,長劍,斧頭,鐵錘,繩索,飛鏢等等因人而異作為殺人工具,她很敬業,在行動前事無巨細的了解每個目標的特征,無論是相貌體型還是走路姿勢,從生活習慣到說話語氣,然後找出弱點,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至今為止,她從未失手過。
當然,她最擅長的還是短刀,這把刀鋒利纖薄,是少有的利器,是長陽王特意為她打造的,上麵占了多少血腥,就是她償還了多少恩情。
她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停下來,什麽時候可以不必麵對夜半醒來的恐懼,隻要劉修祈不叫她停下來,她沒有理由停下。
殺手的世界本無半點溫情,有的隻是幢幢刀影,斑斑血痕,生死一瞬間人命的死搏。哪怕遲疑一瞬,殺人者就可能變成被殺者,她必須強迫自己做到冷酷、強悍、殺人不眨眼。
夜鶯攜著她的短刀,像一朵罌粟花漸漸盛開,花瓣是冷冽的刀影,而她濃麗的眉眼在綻放的刀影中一寸一寸冷起來。
那天長陽王協同夜鶯到京城著名的鴛鴦樓聽戲,天晴得沒有一絲雲彩。
他頭戴紫金冠,身穿深藍色雲紋織錦緞袍,白玉腰帶,金絲皮革靴,雍容而華貴。
他打開了手中的折扇,津津有味的聽著,舉手投足都散發著高貴而慵懶的氣質。
高高的戲台,打扮得妖嬈的伶人將整個身體都彎成蘭花的形狀,眼角一點一點上挑,做出風情萬種的模樣,軟著嗓子唱戲本裏思春的唱詞,神情裏暗含的勾引卻無一絲不是向著高台上懶懶靠著橫欄聽戲的長陽王。
兩人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就很近,目光交匯時,長陽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就在那一刹那,高台上奉茶的綠衣女子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與此同時,一旁夜鶯的短刀已飛快欺上綠衣女子的麵門,自眉心劈頭的一刀,快得像飛逝的流光,麵容姣好的女子整張臉被劈成血糊糊的兩半,綻出的血濺上夜鶯雪白的臉頰,她卻連眼也未眨一眨,戲台子裏已是一片尖叫,她聞所未聞,將短刀收回來在黑色的衣袖上擦了擦,抬頭望著若有所思的劉修祈淡淡笑道:“沒事吧?”
他瞥眼看倒在地上圓睜著雙眼的可怖女子,皺了皺眉:“這一刀,太狠辣了些。”
她認真地蹲下去仔細查看那女子的刀口,神情無半點不適,研究半晌,道:“這樣果真毫無美感,還有點嚇人,往後我直接割斷脖子好啦。”
他將手遞給她,拉她起來,良久,緩緩道:“我記得你第一次殺人之後,怕得躲在我懷裏,躲了一宿。”
她抿起唇角:“我終歸要長大的。”她靠著橫欄認真看他:“我會成為最好的殺手。”話畢臉上騰起紅色的霞暈,襯著雪白容顏,麗得驚人。
他卻沒有看她,轉頭望向窗外,那裏有高木春風,陌上花繁,一行白鷺啾鳴著飛上渺遠藍天。
****
夜鶯十八歲這一年的春天,長陽王府的櫻花開得特別早,整個後花園都是一片淡粉色,風一吹,便是漫天的飛花,花瓣卷著淡淡的香氣,落在身上,輕輕盈盈的,好似飄雪。
就在這個春天,長陽王帶回一個年輕女子——就好像當年帶回夜鶯一樣,沒人知道這女子的來曆,也沒有人敢問。
女子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應該說還隻是個女孩,一頭黑綢般的長發襯得原本雪白的肌膚更是粉嫩如瓷,淡淡的散發著一層光澤,粉色嘴唇如櫻花般柔美,尤其是那一雙眼睛,不是一般常見的黑色眼睛,卻是淺淺的琥珀色,晶瑩通透,如夢似幻。
女孩一身白色衣裳,黑發用銀色發帶束起,她看著長陽王,表情不明。
“我聽說你舞技很好,跳一支給我看看好麽?”
櫻花樹下,年輕的王者一身白色華服,發束金冠,他看著女孩甩起白色的袖子隨著飄落的櫻花翩翩起舞,優雅而颯爽。她不僅姿容美豔,舞步更是婉轉悠揚,令人如癡如醉。
恰恰這一幕被經過的夜鶯看得一清二楚。
她發現劉修祈的眼神一直都沒有離開過那個年輕女子,表情幾乎有些醉了。
這時候,舞中的少女回過頭來,在漫天粉紅紛飛中竟朝她淡淡一笑。
夜鶯幾乎後退了一步——這麽美的女子,好似二月飛雪,好似這漫天櫻花,美得如此飄逸,美得如此不食
人間煙火,叫她同樣身為女子一時間都忘了嫉妒。
這個女孩是誰?
這時長陽王看到夜鶯,示意她走過去。
“夜鶯,這是白月。”他簡單的介紹。
夜鶯點點頭。她想不出還要說什麽。
“你好。”白月落落大方的打招呼。
“哦。你好。”此時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在夜鶯胸口升騰——眼前這個名叫白月的女子,美得太離譜。
“夜鶯,你的名字真好聽,”白月微笑著說:“這是王爺給你取的麽?”
這件事白月也知道了?
夜鶯暗中蹙眉,她不知道白月的來頭,可是劉修祈連這件事都告訴她了,說明關係非比尋常。
夜鶯點點頭,淡淡說:“我原本沒有名字。”
白月似乎有些好奇,眨了眨眼睛:“這麽說來,王爺可是你的再造父母呢!”
這話在夜鶯聽起來並不中聽,似乎拉遠了自己和劉修祈的距離,他們之間的事情,絕不是誰為誰取名字,或者殺手與雇主那麽簡單,她眯起眼道:“王爺有恩與我,是我尊敬的人。”
白月微微一笑,目光看向劉修祈,劉修祈一向淡薄的麵容上有淺淺的笑意:“以後要稱呼夜鶯姐姐。”
“姐姐。”白月甜甜的笑。
夜鶯卻笑不出來。
她望著劉修祈,他的目光雲淡風輕,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麽。
****
十九歲的夜鶯已是“影”最好的殺手之一,從十六歲殺掉第一個人開始,三年來,以手中鋒利短刀所造殺孽不下三十樁。
女子最好的年華都在鮮血裏浸過,戾氣暈得眉目日漸濃麗,而長年與兵刃為伍,所謂溫軟心腸在生死門前磨得半點不剩,一顰一笑都透出刀鋒似的冷意。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長陽王府待了近兩年的白月卻人見人愛,完全不像夜鶯那樣人氣低迷。
其實在容貌上來說,夜鶯並不遜色,但是她的美過於陰沉,過於清冷,過於咄咄逼人。
但是白月不同。
仿若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她的臉上總是帶著淡淡笑意,就像那被沐浴在春日陽光中的櫻花,潔白純美;每當她翩翩起舞,無不叫府中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人看得癡了,難得的是,白月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就算是最下等的婢女說想看她跳舞,她也不介意,也一樣會跳。
除了跳舞,白月還會彈琴,也懂詩詞,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她還喜歡侍弄花草,竟然能將西域引進的品種雪霽花栽種成功,要知道這種花兒是一到中原就無法存活的稀有品種。
白月是這樣平易近人,擁有十七歲少女所能擁有的所有美好,夜鶯同白月相比,著實沒有這樣多才多藝,唯一會的隻是殺人,而殺人顯然不能算作一門才藝。
由於身份特殊,長陽王府的下人集體對她心存畏懼,等閑不敢和她說話,以至經常處在方圓百步渺無人煙、凡事隻能自給自足的境地。
不過這她也早就習慣了,她的世界也無需外人幹擾,她所想所做的就是完成一個又一個目標,八年前劉修祈將她撿回來,劉修祈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想要她變成什麽樣,她都會努力做到。好比她暈血,卻成了殺手。好比她怕打雷,卻能在怒雷滾滾中麵不改色將目標置於死地。
楚桓王五年的四月十七,是長陽王劉修祈二十四歲生辰。
暮春的雨無休無止。
夜鶯在燕國的任務中受了傷,手臂被利劍劃出一道可怖長痕,本應放緩行程養傷,卻惦記著劉修祈生辰,一路風餐露宿,緊趕慢趕七日,終於趕在四月十六回到了京城。
燕國盛產白瓷,她想著要親手做一件瓷器帶回楚國給劉修祈做生辰賀禮,遺憾的是刀雖使得利落,手工卻連三歲小兒也及不上,跟著做陶瓷的老師傅學了好幾日,才勉強弄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杯子,喝酒嫌大,喝茶又嫌小,真不知道可以用來喝什麽。
但杯上的白釉卻上得極好,剔透瑩潤,看似價值不菲。她將杯子用絲綢一層一層包好,行路七日,帶回京城,才踏進長陽王府大門,已迫不及待要奔去劉修祈房中拿給他看。
人人都說夜鶯冷情,然而冷情的人偶爾也流露出這樣孩子氣的一麵,隻是為了那個人……
唯一的那個人。
落雨傾盆,院中梧桐遮天蔽日,陣陣春雷就落在濃蔭之後,桐花在雨中瑟瑟發抖。
應門的小廝遞給她一把傘,她將蓑衣取下,抱緊懷中用絲綢裹了一層一層又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瓷杯,嘴角浮起笑意,撐了傘徑自踏入雨中。免了屋外隨伺小丫頭的稟報,她想著要給他一
個驚喜,想著他此時看到她會是怎樣表情,眉會是如何的蹙起,又是如何鬆開來做出似笑非笑的模樣,甚至想到他見到她會說的第一句話“怎麽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
歸途馬急,濺起的泥點子悉數灑上鬥篷,她將鬥篷脫下,並了油紙傘一同交給屋外的小丫頭,隻抱著懷中瓷杯,身法利落地閃過半開的房門。
天邊扯出一道閃電,如同神將的銀槍劃破蒼茫暮色。閃電帶過的濃光裏,劉修祈正立在書案後提筆寫什麽字。
除此之外,一貫閑人免進的書房中,白月竟也兀自撐腮坐在案旁。
內室寂靜,靜得能聽到狼毫筆劃過宣紙的聲響,劉修祈埋頭寫了好一會兒,抬頭望向白月時,眼裏含了隱約的笑。白月念道:“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念罷,輕聲笑起來:“這春意正濃,何故擔心留不住?”
劉修祈隻是笑而不答。
白月轉了話題:“也不知夜鶯姐姐什麽時候能趕回來,她一定不想錯過你的生辰。”
長陽王隻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該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
這句話將夜鶯所有的熱情從頭澆滅。
她還帶著傷,日夜兼程的趕,馬兒都累得吐了白沫。換回的隻是這樣一句平淡得幾乎事不關己的話。
他知道她受傷了嗎?
他會在乎嗎?
“白月,為我彈一支曲子,如何?”劉修祈道。
“想聽什麽曲子?”白月眨眨眼睛,一副俏皮模樣。
“《木蘭花》。”
伴隨著指尖的旋律,既傷感又優美的詞調在空氣中暈染開來。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鍾,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
白月一邊彈,長陽王一邊輕輕念道。
好一個“隻有相思無盡處!”夜鶯冷笑。
這時,天邊猛然響起一陣怒雷。
這雷聲中,伴隨著“噔”的一聲,混著一聲驚叫,下一刻隻見白月允吸著一根手指,眉頭緊緊皺起來。
也許是用力不當,那琴弦竟然斷了一根,彈在白月手指上。
正執起墨石研墨的劉修祈愣了一下,隨即伸手將她的手拉起來。
看著她白皙手指間滲出來的殷紅,長陽王蹙眉道:“痛麽?”
白月一驚,怔怔的看著劉修祈。
很久,他拉著她的手都沒有放開。
那樣小心備至,那樣溫柔嗬護。
她劃破的隻是一根手指,她卻冒著整隻手臂都會殘掉的危險,趕來這裏,看這一幕。
有些東西越是用力越留不住,就如夜鶯的愛情,就如她手中瓷杯。
內室外一聲悶響,白月眼睛驀然睜大,死死望住門檻處一截黑色裙角。銅燈台隻點了一盞燭火,映得室內一片昏黃。
晦暗光線裏,劉修祈嗓音淡淡的問:“誰?”
黑色裙角移動,錦緞摩擦的沙沙聲就像晴好時院中梧桐隨風起舞,一身黑衣的夜鶯站在內室門口,鬢發在鬥篷裏裹得太久,散亂潮濕,縛在頰邊額頭,臉上神情冷如四月涼雨。
又是一聲滾雷,似鐵錘自高空砸落,白月猛地抽出手,將劉修祈推開,也許是用力過猛,也許是急於離開,自己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一把攬住她的腰,昏黃燭光映出一副銀紫衣袖,上麵有淡淡的薰衣草香。
將白月扶著站好,劉修祈轉頭看向門口的夜鶯,仿佛才發現她:“怎麽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連開口所言都是她此前預想,一字不差。
她看著他,半晌,冷淡神色兀然浮出一絲笑,笑意漸至眼角,過渡猶如枯樹漸生紅花。
臉上驟現的風情,假如久經歡場的青樓女子看到,就要讓人家飲恨自殺。
那風情萬般的一笑隱在濃如蝶翼的睫毛下,未到眼底:“事情辦得早,便早些回來。”
室內靜謐,劉修祈抬頭掃她一眼,重執起案上筆墨:“那便下去歇著吧。”眼風瞟見地上黑色的布裹:“那是什麽?”她轉身欲退,聞言拾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包裹,頓了頓:“沒什麽,不打緊的東西罷了。”
幾乎忘了自己是怎麽踉蹌著回到房裏,攤開手腳往**一趟,再也不想動。
為何明明是春天,為何心裏比冬日裏更加寒冷幾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