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生已匝苑,萍開欲尖池。
輕風搖雜花,細雨亂業枝。
風光承露照,霧色點蘭暉。
青荑結翠藻,黃鳥弄春飛。
冬天慢慢過去,楚國迎來新的一春。
第一場春雨在三月,細細密密的,如孩童臉上的絨毛一般細膩柔軟,慢慢的將天地間萬物浸濕。
雨慢慢的下,將屋簷打濕,匯集出一滴水滴,顫顫巍巍的,從朝陽西殿高高的屋簷邊上落下來,正滴落在玉玲瓏的鞋尖上。
與此同時——“長陽王來恭賀玉妃娘娘。”琴音的通報聲在耳際響起,一抹極輕微的訝異劃過她的眉間,玉玲瓏點頭道:“讓他進來。”
她聽到遠處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嘴角揚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終於來了。
劉修祈。
他是心急了麽?以他的敏銳直覺,大概已經知道她的身份暴露了吧,那麽,接下來,他會怎麽做?
她倒是很想知道。
劉修祈玉冠輕裘,腰間懸著長劍,掛著翠玉瑞獸珮,身姿挺拔,顧盼神飛。
“好久不見。”隻是短短幾個字,作為開場白,劉修祈依舊神采飛揚,清俊瀟灑,眉間不帶一絲陰雲。
玉玲瓏很有風度的微笑以待:“好久不見。”
其實一個月前的晚宴上,她們也算碰過麵,隻是距離隔得很遠,沒有說過一句話。
那時的彼此,都維持著優雅從容的姿態,絲毫不見誰有一絲尷尬。
那麽今天呢?
長陽王手一抬,身後便有隨從捧著一疊疊堪稱奇珍異寶的禮物,無論是碩大夜明珠還是宏紅得滴血的珊瑚,玉玲瓏隻是匆匆瞥了一眼,便命人拿下去,表情淡薄,不見有半點歡喜。
“來人,奉茶。”她禮貌而客套招呼著麵前的男子。
長陽王好像也並不在意她這樣的態度,即便眼中神色稍有變換,而唇角始終維持著淡淡的弧度。
她十指芊芊接過侍女遞過的茶盞,微微翻開的掌心裏,再看不到一個刀繭,垂頭吹起浮於水上的茶末,聲音放得柔柔的:“長陽王想必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竟會想到來我這裏看看。”
多麽柔軟的語調,多麽淡漠生疏的口吻。
劉修祈雖有一瞬的尷尬但是一掃而過,很快被淡淡的笑容代替:“其實早就該來恭喜娘娘,隻是最近事務繁忙,耽擱了一些時候。”
“王爺真是太客氣了。”她放下茶盞,道:“送如此厚重的禮物,叫我如何擔當呢?”
“這是應該的。”他望住她,緩緩地,漫不經心的問:“皇上最近還好麽?這兩天都沒有上朝,朝臣們有些擔心。”
“陛下這兩日有些傷寒,太醫勸他多休息。”她毫不掩飾關心的神色,一如每個心疼丈夫的妻子:“所幸今天已經好了一些,明日便會上朝。”
“恩,等會我去看看。”
“這倒也不必了,皇上正在午睡呢。”她一句話就擋了下來。出於一種微妙的心態,她不喜歡兩人會麵,劉梓宣不是好惹的,而劉修祈也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她不指望誰能化幹戈為玉帛,所以當下還是不見麵的好。
“那,代我問候他吧。”劉修祈悻悻地。
“好。”
頓了頓,劉修祈道:“娘娘不介意陪小王去花園裏走
走吧。”
她從容放下茶盞,目光掃過他,展顏一笑:“走走倒也無妨。”
花園裏細雨斜斜,為天地間所有的一切覆上一層朦朦朧朧的白霧。玉玲瓏和長陽王各自撐了把油紙傘,不緊不慢閑庭散步的走著。
走著。
兩人腳步聲都很輕,走在鵝卵石的小徑上,地麵微微地濕。
“不知不覺春天已經來了。”劉修祈淡淡道。
“是啊。”玉玲瓏將笑意斂在眼底,在春日裏細密如牛毛的小雨中微微綻開,像一朵優雅的曇花,不知夜裏的哪一刻盛開,隻是清晨見了,都已謝了。
劉修祈的目光牢牢定在這張妝容端嚴的麵龐上,似乎想看出點什麽。
夜鶯新的麵容多少還有過去的影子,尤其是那雙眼眸,依舊很藍,很深,如清冷的湖泊,剔透亮澤。現在似乎比過去更明亮。還是這樣美,這是一種讓人目眩神迷、難以直視的美。
劉修祈狹長眼眸閃過難辨神色,轉而微微垂了頭。
不知那難辨的是什麽。
玉玲瓏看著劉修祈,目不轉睛地。
過去她甚至不敢正眼瞧他,因為怕他發現,發現她會臉紅,她會垂下眼睫,裝作在欣賞路邊的一株花草。
但是今非昔比,她不用如此小心翼翼含情脈脈,她能夠如此光明正大的直視他,帶著毫無畏懼的從容冷靜,連她自己都敢感到有點吃驚。
她要好好的看看,仔仔細細的看看,倘若眼光是把刀子,她真想用這刀子吧麵前的人剖開好好看清楚,看清楚他的心思,看清楚這些年她如此迷戀的究竟是他的什麽。
她的表情看起來專注,可是背後暗含多少冷漠疏離。
已經和過去不一樣了。
劉修祈還是劉修祈,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她已不是過去任他幾句話就能傷得體無完膚,也不是他一個溫柔的眼神就會感動,就算現在他跪著求求她表示後悔,她也隻會嘲弄的笑,狠狠的諷刺他吧。
因為下雨,花園裏並無他人,隻有一株比一株開得更豔的桃花。
終於走到一處,站定。
空曠桃林裏玉玲瓏的聲音緩緩響起:“大人邀玉玲瓏來此,不知何故?”
腳步停下,眉目清冷的男子定定立在朔朔飄落的細雨中:“夜鶯……”
她淡雅美麗眉目間醞出疑惑神色:“大人……可是認錯人了?”唇間抿出一絲笑來:“夜鶯,不是‘影’的殺手麽?而你麵前的是楚桓王的第五位夫人,玉玲瓏啊。”
他微微皺眉:“在這裏,你我無需客套什麽。”
林中桃花盛開,一團一團擠在枝頭,在春日微寒的細雨裏千嬌百媚的盛放著,她不經意的輕輕撥弄,花瓣在她的芊芊玉指間瑟瑟顫動。
“那麽,你想說什麽呢?”夜鶯挑眉。她一身粉色衣裳,婷婷立在桃樹下,潑墨青絲長過腰際,額間一粒通透的碧玉,那是劉梓宣最近親自為她挑選的。
碧玉桃花,一身的清爽傲絕,美得叫人不敢沾染分毫。
遠方山嵐寂靜,細雨絨絨,他站在她身前五步,唇動了動,卻未說話,良久,終於啟口:“你變了。”
“世上萬物,沒有一成不變的道理,何況是人,你說是不是?”她笑了,美目流盼,卻是比冬天的北風還要冷。
已經不屬
於他。
哪怕最細微的笑,也不是為他。
所有的喜怒哀愁都被叫做劉梓宣的男人所侵占。
他看著她,幽幽道:“你恨我。”
她不說話。過了半晌,突兀地笑了一聲,笑意半真半假:“無論如何,我信守承諾為你完成進宮這件事了,至於殺人,很抱歉,我已經不是什麽殺手了,我說過,我是玉玲瓏。”
劉修祈手中素色油紙傘微微顫抖,桃花園裏靜寂空曠,隻能聽到細雨敲打傘麵,像誰光著腳踩在秋日的枯葉上。半晌,劉修祈衣袖沾了細雨,微抿住唇角,伸出手想拉住她,但是抬起的手騰在半空中,遲疑了一下,最終無力的放下。
他的聲音在傘下低低響起:“是我錯了麽?”
她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是,也不是。”
“此話怎講?”
“一開始你就在利用我,而我,也心甘情願被你利用。明知我對你有情,還是硬生生把我送到這深宮裏來。自古深宮幽怨多,這你比誰都懂,但是你一點不猶豫,像丟棄一隻流浪狗一樣丟棄我。”
她的眼神變得陰冷淒厲,但是旋即又轉為柔和:“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竟然遇見他。一開始我就知道我殺不了他,他太強大了,但是我沒想到這個人會為了我追下九靈山,會為了我單刀赴會綠樓蘭——這樣的人,值得我托付一生。”
她嘲弄的看著他:“若不是你,我也許不會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愛,那絕不是利用,不是出於私心的討好,而是寬容理解與不計回報的付出。”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尖銳鋒利的小刀,刻在他心裏。
劉修祈眼中亮起一絲寒芒,唇角卻牽出一抹古怪的笑:“沒想到你竟真愛上她。”——如同那時候劉梓宣在他麵前坦然承認愛上夜鶯,如今同樣的表情呈現在夜鶯臉上,他們竟然彼此相愛,情深意重了麽?
手中的油紙傘滑落在地,劉修祈沒有彎腰拾起,眼底浮出的寒意宛如寒冰碎雪。
“事已既此,我隻想告訴你,我不會刺殺劉梓宣,不僅不會傷害他,我也不允許別人傷害他——就算之前你們有什麽過節,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你們能夠和平相處那是最好,如果……”她說了一半,停頓下來,因為看見他的表情很奇怪,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的表情。
那是笑麽?
那麽痛楚那麽強烈又那麽決然的笑。
足以銘心刻骨。
“如果我想報仇,你會毫不猶豫的站到他那邊是麽?”他緩緩問道。雖然是疑問的語氣,但是那表情分明說明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果然是劉修祈,他很了解她,畢竟相識那麽多年。
“我們認識多久?八年,九年?這麽多年卻抵不過你在他身邊幾個月。女人的心那,變得可真快。”劉修祈斂起笑容,像是有些累了,悵然的輕輕歎了口氣:“捫心自問,這麽多年,你可算了解我?”
玉玲瓏輕輕搖頭,長陽王始終深沉難測,這麽多年,她也隻是知道他的習慣脾氣,他真正心裏在想什麽,始終難以揣測。
“那麽短短幾個月,你怎麽可能了解一個人——尤其是那個人?”劉修祈的眼底泛起一抹憐憫的情愫,憐憫中卻夾雜著一絲嘲諷:“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一切不過是他在做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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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