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淵源
入夜,一場瓢潑大雨不期而至,將城中千花萬樹和建築物上沾染了十數日的塵土滌**幹淨,也給絕大多數民眾出行帶來不便。
成都城九成以上的街巷都是簡陋的泥土路,幾乎沒有任何排水係統,大小道路很快因積水而變得泥濘不堪。
更為要命的是,除了皇城前麵的禦街之外,地麵上隨處可見各種垃圾、尿液、馬糞和牛糞,大雨一來,垃圾和動物糞便衝得到處都是,熾熱的空氣中充斥刺鼻的腐臭和尿騷味道,身體差點兒的人甚至可能會在這種臭氣中暈厥。
位於督院街的總督府邸,又是另一種清新怡人的景象。
占地寬闊卻不奢華的總督府邸,位於參天大樹和翠竹的環繞之中,一年四季景色秀美,花香撲鼻。
大雨初霽,夜風清爽,府內清潭畔的六角亭上,對坐著兩位皓首白須的老者,兩人麵對小巧的茶桌,悠然自得地品茶,時而低語,時而輕笑,非常地愜意。
坐在主座上年紀稍大的、略帶倦色的老者,便是鼎鼎大名的四川總督趙爾巽,坐在他對麵那位精神矍鑠、長須花白的老者,則是剛從康定平叛返回的當朝欽命靖邊大臣、總督趙爾巽的弟弟趙爾豐。
邊上站立的侍者,看到總督大人拿起邊上的報紙,輕輕上前,把懸在上方的電燈泡稍微放下一些,然後悄然退到原位。
趙爾巽把報紙遞給對麵的趙爾豐,開玩笑般地說道:“三弟,這上麵有你那救命恩人的消息。”
趙爾豐接過報紙,側身調整一下閱讀的角度和距離,很快低聲笑起來:
“真沒想到,一個茶館裏普普通通的跑堂小子,竟然這麽有出息,當初怎麽就看不出來啊……一千六百餘名考生,大半是各公立高等學堂的嬌嬌之子,竟然讓這小子考了個第一名,把所有人都給比下去了,太令人吃驚了!嘖嘖……”
趙爾巽微笑著點點頭:
“前些日子周善培覲見,找我要錢,我特意問起這事,周善培聞言眉飛色舞,對自己的新弟子讚不絕口,他說,蕭溢茗這小子算學、幾何考了唯一的滿分,這還不算什麽,最難得的是此子未滿十八歲,寫出的一篇關於警察製度的策論雖然通篇都是大白話,卻能洞察時弊,頗有專研,不但指出當今警察製度上的瑕疵,還提出了戶籍管理、巡邏製度、處罰條例等三項令人拍案叫絕的改革方案,周善培說他感觸很大,征得我同意之後,決心在下個月施行。”
“哦?周善培可是本朝《警察章程》的製定者,要不是當年他出身低微,人也傲氣,恐怕朝廷早已破格提拔,委以重任了!能讓他這個本朝警察製度的先驅者讚幾句的人不多,何況是個未滿十八歲、出身於市井的年輕人,這實在太令人意外了。”趙爾豐驚訝不已。
趙爾巽頷首附和:
“愚兄聽完周善培的話,也深感驚訝,不過,這天底下從來不乏天才,聯係這小子在一千多名考生中脫穎而出的事情,他有這樣的表現也不算太過突兀,隻能說,我們不了解這個混跡市井的小家夥。近年來西學興盛,民智漸開,某些獨具慧根的人領悟力強,孜孜以求之下心智大開的情況,也是有的。”
趙爾豐深以為然,又露出絲絲疑惑:“對了,這小子又是怎麽和英國人攪和在一塊的?”
趙爾巽端起薄胎瓷杯,輕輕品上一口:
“要不是你去年臨行前托我關照,我還真不知道這小子這麽能折騰,目前看來,是他主動去聯係英國人的,也不知他用什麽法子,竟然讓他說動了羅柏亭那個守財奴,短短幾個月時間,滿大街跑的人力車,十輛中就有九輛是他和那個羅柏亭所有。
“根據各地呈報,如今成都周邊各縣人力車風行,昨天城南文廟後街路口又開了一家,據說是本地幫會首領吳大川所有,由他的兩個兒子打理,可吳大川的三兒子,正是蕭溢茗這小子的結義兄弟,有意思吧?另外,這小子把洋油生意做到了周邊十幾個縣,這獨家生意可謂日進鬥金啊,這小子,不是一般的能折騰!”
趙爾豐驚愕不已,考慮片刻,又露出笑容:“這麽說,這家夥倒是值得我高看一眼了......隻是我不明白,他放著日進鬥金的康莊大道不走,為何會去考名聲向來不怎麽好的警察學堂呢?莫非他真的誌存高遠不成?”
趙爾巽擺擺手:“倒也不是!有件事差點兒忘跟你說了,上個月中下旬,這小子從城外回來,經過南門時被守卒勒索馬匹,他咽不下這口氣要講道理,結果被一個姓江的守卒打個半死,愚兄聞報後記起你的托付,想寫個條子幫他一把,可又想看看這個很會折騰的小子怎麽應對?若是他隻會逞匹夫之勇,買通江湖幫會的人暗中實施報複的話,此人也就不用你為他操心了,可他一直沒動,深居簡出,安靜養傷,直到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警務學堂,我才覺得這小子有那麽點兒意思了。”
“兄長言之有理,看來,我一直小看這年輕人了。”趙爾豐深以為然。
趙爾巽擺擺手:“也不用急在一時,再觀察一段時間吧,看他今後表現如何,是不是真值得扶他一把。”
趙爾豐輕撚胡須,點點頭:“這樣也好,原本我打算這兩天抽空見他一麵,既然這樣,暫且算了,還得煩勞兄長多費心。”
“不過舉手之勞罷了,我也想你能收個滿意的關門弟子。”
“兄長別說,小弟還真動這心思了,哈哈……”
與此同時,城北文殊院西巷那座安靜的院子書房裏,脫掉警察製服、隻穿條府綢燈籠褲和粗布背心的蕭溢茗,端坐在油燈下,如饑似渴地閱讀師尊周善培私下贈送的厚厚筆記《東瀛遊記》,用心了解日本的社會情況和工商業水平。
這本筆記中對日本警察製度的記錄非常詳盡,讓蕭溢茗學到不少東西,更難能可貴的是,每段記錄之下,都有周善培的思考和總結,可以說,這本厚厚的筆記,凝結著周善培的許多心血。
同樣難得放假回家的麻剛走到書房門口,想了想還是把一大壺茶水送進去,他雖在蕭溢茗的影響和督促下日日苦學,但進展有限,普通報紙還看不完全,所以麵對正在讀書做筆記的小茶壺,麻剛多少有些自卑感。
蕭溢茗合上鋼筆套,旋起油燈的燈芯,讓光線亮一些,接過麻剛遞來的茶杯,一口喝幹:“坐吧,正想問你呢,你們的訓練怎麽樣了?”
“棍操、搏擊、擒拿訓練等都很簡單,閉著眼我都能對付過去,槍械下個月才開始學,也沒什麽,就是每天晚上的業務學習讓人頭疼,好在我們這隊五十幾個弟兄裏麵大半人和我一樣,否則真沒臉見人。”麻剛搖了搖頭。
蕭溢茗不同意這麽說:
“怎麽沒臉見人?隻要下力氣堅持學習,很快就會感覺輕鬆起來......老二,你別不好意思,持之以恒地堅持下去,每天掌握五個字就行了,顧及臉麵幹什麽?誰也不是天生就會認字的。”
“小哥,我覺得你就是天生會認字。”麻剛很認真的說。
蕭溢茗愣住了,苦笑道:
“誰說我天生會認字?這半年多來,我是怎麽學習的你也看到了,現在仍然感到很吃力,覺得肚子裏的東西不夠用,隻好繼續咬牙,拚命學習。”
“小哥,是不是學堂裏的那些讀書人都想超過你,你才這麽拚老命的?”麻剛好奇地問。
蕭溢茗輕鬆地道:
“沒那事兒,不是我說大話,學堂裏能超過我的人還沒出世呢!對了,劉秉先和唐五麟倒是可結交之人,唐五麟雖然是內定招進來的滿人子弟,可這家夥特別強,勤勤懇懇,不懂就問,沒半點兒不好意思的,劉秉先夠傲吧?老爹曾是重慶知府,祖宗三代都是進士舉人,這回他放棄留洋的機會跑來成都,以第七名的成績考進我們警察學堂,可他也不得不佩服唐五麟這個蠻子那股牛勁兒。說起來,唐五麟現在的水平和你差不多,所以我說啊,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放眼整個成都城,你已經比太多人強了。”
麻剛臉上笑開成一朵花:“小哥,你總是能讓我心裏舒服。”
“心裏舒服不好嗎?”蕭溢茗笑問。
麻杆嘿嘿一笑,隨即轉移話題:
“剛才你說起唐五麟,盡管他是滿人,可這龜兒子做人挺厚道,我心裏一點兒也不討厭他,反而覺得很親切,也許真像你說的那樣,這龜兒子值得交往。”
蕭溢茗點點頭:“我也是這麽看的,所以我才盡量幫他,劉秉先也不錯,也許是他是官宦人家出身,對滿人沒什麽成見,和唐五麟相處得挺好。整個學堂,就他們兩個和我走得近,從不和我鬥心眼兒,進步非常大,我估計年底畢業之後,他們兩個至少有一個會獲得推薦,公派到日本留學,繼續進修。”
“你呢?誰能比你強啊?你看……這本英漢詞典你幾乎全都能讀出來,和洋人說洋話越來越順遛,誰比得上?還有啊,羅柏亭送給你的這幾本歐洲軍隊的軍事書籍,全是洋文你都能看懂,其他人呢?怎麽不選你去留洋進修啊?”麻剛驚訝過後,很是不忿。
小茶壺不由莞爾:
“不是不選我,兩位周大人和教官們對我怎麽樣,你很清楚,這樣的事情能落下我嗎?實話告訴你,我是不願意去日本留洋,這個世道是注重虛名,可更注重實力啊!你想啊,要是我也離開成都到日本去蹉跎三年,不是白白浪費三年的好時光嗎?三年啊,你想想我們能賺多少?”
麻剛還是不理解:“留洋可是大多數人做夢都夢不來的啊!”
蕭溢茗解釋道:“那要看去什麽地方,學什麽東西了,我們四川一省十年前就開始公派留洋,其中留學日本的就多達三四千人,自掏腰包去日本的更多,十年加起來差不多上萬人了,可你看看,有幾個日本回來的人學到真本事?
“隻有新軍和陸軍小學裏麵的幾個士官生有點兒名氣,其他人究竟學到些什麽?學鐵路的就會說信號燈怎麽按,學農業的吹噓說日本怎麽種桑養蠶,還有那些學文學、學世界史、學法律和社會學的,占了總數的九成多,有用嗎?
“我們警局七個教官都是留學日本回來的,你看他們學到了什麽?連日語都講不利索,除了強調紀律還是紀律,講課時沒半點兒真東西,連我都替他們害臊,你還想讓我去日本?”
麻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細細一想還真是這樣,不過小哥,不去日本你可以去歐洲啊,莊森和上次他領來的那個德國使館秘書不是說了嗎?隻要你願意,他們很樂意為你聯係歐洲的大學。”
蕭溢茗搖搖頭:“沒必要,在家我也能自學,隻要他們能夠不斷幫我找來歐洲各國和美國的相關書籍,我就有信心學到真本事!再說了,這個世道越來越不太平,離開你們身邊,我不放心,而且很多注定要標榜青史的大事件就要來了,我怎麽能錯過呢……”
“小哥,你說什麽啊?我怎麽越聽越糊塗啊?”
“哈哈……糊塗點兒好,糊塗點兒能夠睡好覺,那個整天沒事幹就去畫竹子的鄭板橋不是說過嗎?難得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