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打個激靈,剛一睜眼南宮天翔便鬆開我挪到一邊。好像剛剛說話的人不是他。這次我沒有一睡醒就叫他“皇上”,而是自動遠遠地離開他,靠著馬車車壁發呆。

他說的那些,有的我知道,有的我卻也是剛剛才知道。既然他不喜歡我叫他“皇上”那我以後就盡量不叫了吧,裝啞巴或許能讓我們兩個好過一些。

這次皇帝禦駕親征,朝中幾個金牌老將也都跟來了。黃遙、劉伯洋這些年雖然在家裏含飴弄孫,現在穿上軍甲依然還留有當年熱血豪情的影子。可惜的是南宮烈、玉蝶兒和嵇翼沒有跟來,他們留在京中輔政。

等到了地方,南宮天翔一下龍輿,坐在龍輿裏的我便聽見外麵一片山呼萬歲。

我沒有下車,也沒有掀開簾子觀看。南宮天翔似乎也忘記了我的存在,和諸位將軍以及隨行的臣子說了幾句,就領著一群人去到早已打掃整理過的墨特王宮大殿裏去了。

我坐在馬車裏,直到冬梅和秋菊來接我。下了車,我一句話也不說,隻是裹緊身上的狐裘,低著頭默默地走著。不時能聽到冬梅的咳嗽聲。她每咳嗽一次,我的心就揪緊一分。

當年在錦州那一次大戰,冬梅受了重傷,一身武功也就此廢了。這些年秋菊一直都在幫她調養,霍金戈也給她看過幾次。但終究是氣血虧虛得太厲害。

我們三人靠在一起走著,後麵跟著幾個太監和隨行的宮女,但他們都離我們遠遠的。過去的七個多月裏,不管夏荷她們三人怎麽勸我、套我的話,我都隻是沉默。我不想欺騙她們,所以我隻有保持沉默。

或許這也讓她們認定了我就是她們的小姐,所以現在她們依舊叫我“小姐”。想來有些好笑,因為南宮天翔的態度,女兒和我的親近,以及夏荷三人的稱呼,宮中的女人幾乎一致認為我是昭明皇後的替代品。

可即使是“替代品”,也沒人敢在我這裏惹事。而我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反倒讓我原先擬定的後宮作戰計劃打了水漂。當年的賢妃上官雲珠,我坐月子的時候基本上已經把她逼瘋了,在那之後後宮就安靜了許多。殺雞儆猴的效果。

我跟著秋菊和冬梅來到墨特王曾經的寢殿,先一步到達的夏荷已經在一張鋪著波斯卷羊毛毯子的矮桌上擺了幾樣我愛吃的甜點。

“旅途勞累,你們也都下去歇著吧。”

我說著看向冬梅,不再掩飾自己的心疼。接著我轉向貝忠道:“你去向皇上說,我想見見太子殿下。”

貝忠抬眼看看我,第無數次勸道:“娘娘,您這是何必呢?既折磨陛下,又折磨您自己。奴才為皇上說句話,皇上他當年真的盡力了,雖然到底是沒趕上見您最後一麵,皇上他——”

“別說了,你去吧。我乏了。”

我說著盤腿坐到鋪了厚厚羊皮的軟鋪上,神情慵懶地說。包括南宮天翔在內,他們都以為我不肯相認是因為當年南宮天翔沒有及時趕到。其實就算他及時趕到又能怎樣?也許這就是宿命吧。我到底是沒能活到三十歲。

又快到半年之期了,裝著霽魚膏的乾坤袋被我藏在鞋子的鞋墊下麵。我把檀香木的鞋底做得很厚,又從裏麵挖了凹槽,乾坤袋就藏在裏麵。

睡意又來了,我打個哈欠縮在軟鋪裏。在我身邊生著一個爐子,還不算很冷。過了一會兒我還沒完全睡著,就覺得有人靠了過來。睜眼一看卻是夏荷她們三個。

這還是七個月來她們第一次和我靠得這麽近。

見我睜開眼並沒有責怪她們的,冬梅便伸手抱住我,像個小孩子一樣趴在我的腿上,“小姐,這麽多年冬梅一直都不相信您丟下我們。所以冬梅一直在等,等您回來,這次冬梅怕是要先走了。”

我不說話,隻是慢慢地摸著冬梅枯澀的頭發。過了好久才問道:“秋菊,我聽說霍金戈說想帶你走,你為什麽不同他去?”

問出這一句話,其

實已經表明我默認了。也罷,隻剩一個半月了,隻要南宮天翔那邊我不鬆口,其他人應該沒事麽問題吧。

聽了我的話,秋菊終於笑了,但笑的卻像是一朵秋霜中的**,“小姐,霍醫聖很好,雖然我也……唉,沒有您在身邊,我就安不了心。您不在的時候,我就看著小公主和太子殿下,離開了他們,我睡都睡不好。”

夏荷“撲哧”笑了,盡管她已不再年輕,但天然流露的純真就像是於塵世裏開出的一朵俏皮的粉嫩荷花,讓人見了心情也不由自主的好起來。

“許大哥走了之後我就想著一輩子呆在小姐身邊,有時候我就想,如果小姐是男人該有多好。”

夏荷一句話把冬梅逗笑了。冬梅直起身難得地調皮一次,伸手捏住夏荷的臉,笑道:“如果小姐是男人,還不被你吃了。”

“好了你們三個,”我這時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便站起來道,“七個多月了,我有苦衷,日後你們就明白了。”

我說到這裏頓了頓,見周圍沒有別人,便壓低聲音道:“趙慧靈回來了,但卻不能和南宮天翔相認,不是我不想,隻是我不能,你們知道就好,不要說出去。”

說完這話,我又道:“秋菊,又要打仗了,霍金戈一定會來的。現在我已經回來了,如果他要帶你走,你就跟他走吧。”

“小姐這是在趕我走嗎?”

秋菊說著微紅了眼睛,我搖搖頭,“不是趕你走,隻是希望你能夠幸福。你的一身醫術現在恐怕除了霍金戈,少有人能比得上,宮裏有太醫就夠了。還是跟著霍金戈走吧,別讓他等你等到須發全白才後悔。”

我說著又轉過身來,“還有你們兩個,如果看上了誰,盡管和我說。”

“冬梅看上小姐了,怎麽辦?”

今天冬梅看起來很高興,也沒有了平日裏冰美人的樣子。我聽她這樣回答隻好說:“我不會強迫你們,隻要你們願意,怎麽樣都可以。”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貝忠的聲音——

“娘娘,太子殿下來了。”

我抱抱冬梅瘦弱的身體,皺著眉頭道:“你們先去吧,冬梅你的身體等霍金戈來了,看看他有沒有什麽辦法。”

冬梅卻隻是笑著說:“霍醫聖也不是沒有給我看過。可到底——”

“先別說了,我會想辦法的。”

我打斷冬梅的話,冬梅有些苦澀地搖搖頭和夏荷、秋菊一起退出去。緊接著南宮景輝便走了進來。他一見到我便要行禮,我連忙道:“免禮吧。”

按理說我這會兒就又該困了,但也許是見到了兒子,我依然很精神。南宮景輝站直了抬起頭,看著我笑起來。我走過去把他上上下下的仔細看了看笑道:“幾個月不見你又長高了。還黑了,也瘦了……”

“母後您看我這樣好看嗎?”

南宮景輝說著在原地轉了一圈,我看著他身上的銀白色鎧甲,思緒不由得飄遠。記得南宮天翔好像也有這麽一套白色的鎧甲。隻是那家夥估計少年時期上戰場上的多了,反而不怎麽喜歡穿鎧甲。

還記得當年我親自率軍攻下毫州蒼瑤城的時候,他就穿著一身玄黑色的寬袍博帶,身後是三萬銀槍鐵劍的玄甲軍。這一晃,不知不覺已經這麽多年過去了。現在兒子也穿上這樣的鎧甲了……

“母後……”

南宮景輝見我盯著他,低了低頭小聲喚道。我拍拍他的肩膀,小聲道:“景輝,抬起頭來,你記住,以後無論遇到什麽都不要低頭。你是大臨的皇太子,是這個國家的驕傲,也是天生的皇者。”

“兒子記住了。”

南宮景輝說著,臉上浮現出年輕人獨有的蓬勃朝氣。我看著那一雙比寶石還要耀眼的黑眸恍惚了下,忽然又覺得累,於是憐愛地摸摸他的頭,“把你叫來隻是想看看你,看到你這麽好我就放心了。你去吧,你父皇或許會有東西要教你。”

南宮景輝聽我說到他的父皇,像是想到了什麽,一雙眼睛都笑得彎成了月牙。我看著兒子不由得想,什麽時候也能看到他像這樣開心的笑?應該不遠了吧。

聽了我的話,南宮景輝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就退了出去。在兒子和女兒小的時候我還擔心規矩太多會讓他們疏遠我,但現在看來,是我想得太多了。

梵阿城的春天和嚴冬沒什麽區別,如果晚上被子裏沒有湯婆子之類的東西,我甚至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一個多月過去,南宮天翔從我們到達梵阿城的那天起就再也沒有見過我。

離三年之期還有不到十天,每天我都把大部分時間花到了睡覺上。除了不正常的嗜睡,我變得比過去更怕冷。身體似乎不會發熱了,我隻能時刻抱著手爐之類的東西。

因為怕冷,我不敢走出屋子,每天都縮在爐子旁打瞌睡。夏荷她們看到我這樣急得不得了,可是霍金戈還沒有來,而秋菊和隨行的太醫一樣,根本看不出我有什麽毛病。

今天我和平常一樣,半死不活的擁著厚厚的猞猁裘,像一隻金黃的小獸般偎在爐子旁。南宮天翔又親自帶兵出去了。其實南宮天翔並不喜歡上戰場,即使他在戰場上就是無人能敵的戰神,他也寧願在幕後運籌帷幄。

可能是因為他早年在戰場上殺人太多了吧,所以才會對戰場的血腥感到厭惡。但不知為什麽,這次禦駕親征他卻一改往日的脾氣。難道他隻是想避開我?

這樣也好,等他回來,我們應該就可以相認了……嗬嗬,沒了他,寒冷的晚上還真是難熬。

想到這裏,我丟開手中的書,懶懶地合上眼。就在這時,門被“吱呀”一聲推開,而後又“吱呀”被關上。我聽到這聲音睜開眼,見是南宮景輝打個哈欠問道:“你父皇這次沒帶著你嗎?”

“沒。”

他這回也不和我行禮了,而是神秘地對我笑笑,從懷裏揪出一個雪白的毛球來。

“這是什麽?”

我不由自主地往他那邊挪了挪,但依然不肯離爐子太遠。南宮景輝坐到我身邊,把那毛球遞給我。原來是一隻還沒長大的雪狐狸。

“兒臣剛剛去打獵抓到的。送給母後解悶。”

現在這寢殿裏沒有別人,南宮天翔又不在,兒子也不再遮掩對我的稱呼。我把那隻幼年雪狐狸抱在懷裏,這小東西醒了沒多久又和我一樣,蜷成一團睡著了。

“嗬嗬,我很喜歡這個。”我說著摸摸雪狐狸,又摸摸兒子的頭問道,“你今天沒什麽事嗎?”

“沒,就是想來陪著母後。”

南宮景輝說著把我摸他頭的手拉下來,看了一眼驚道:“母後,您的手怎麽了?”

“沒什麽,已經過了半年,霽魚膏開始脫落了。”

我說著收回手把手上一小塊假皮揭下來,感覺還有點疼。南宮景輝瞅見我微皺的眉頭便勸道:“母後,不用強迫自己的。”

“景輝,你是不是看你父皇這麽多天沒來,擔心我才來陪我的?”

“聽說母後這些天精神不大好,所以有些擔心。”

南宮景輝說到這裏又指著我身上的猞猁裘問道:“母後很冷嗎?”

我點點頭把手放到熟睡的雪狐狸身上笑道:“這小東西用來暖手挺不錯。你去忙吧,有它陪著我就夠了。”

“兒臣告退。”

南宮景輝行完一禮便退出去。他剛一走我的瞌睡又來了,但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總是很不安。我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卻一閉上眼就覺得心悸。

我幹脆不閉眼了,但就隻是這麽坐著,竟也覺得心亂如麻。坐臥難寧,我把兒子送的雪狐狸放到一邊站起來腳步虛浮地走了幾步,心卻依然靜不下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難道還是因為我逆天而行,所以才會這樣?那我會不會死?難道這一次竟還要和他錯過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