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肥廠廠區內建設寬闊，一行人一路行走，來到了一獨棟三層小樓前。從樓外麵看，小樓中部內空，裏麵裝了個巨大如猛獸的機器。此時機器轟鳴聲不斷，作業時震動巨大，連帶著小樓都要搖搖晃晃，葉燃覺得她腳下踩的這塊地，都有輕微震感。
可能存在作業安全風險。葉燃在腦海裏給自己刻印。
“葉總，您看，這就是我們廠最大也是最貴的設備，專門用來合成化肥的，當年可是我嶽父花大價錢，托了好多人，從德國買過來的。”
“……嗯。”葉燃問道，“這設備用了幾年了？當時花了多少錢？”
她隱約記得，那天在財務報表上看到，化肥廠因建廠年份久遠，設備老化，很多設備都要報廢了。像這種處於高強度震動中的設備，必然也處於報廢的邊緣，說不定，現在已經報廢了卻還在使用。
“二三十年了吧，具體的我也記不清楚，買設備的時候我還沒來廠子。至於花了多少錢，”黃凱看向張海濤，“老張啊，咱這個德國貨當時花了多少錢買來著？”
“呦，那咱也不知道哇，當時還是手工記賬呢，這個得回去查查賬。”
“……”
就知道是這個結果，你也說不知道，我也說不清楚，最後說是回去看看，一看就看沒影了。
“要上樓上去看看嗎？”葉燃抬頭，眼巴巴地等著方謙一給自己塞“小紙條”。
“不用。這設備已經沒什麽價值了，”他低聲“帶教”自己的小徒弟，繼而衝黃凱朗聲道，“黃總，這個設備我們就不仔細看了，時間有限，咱們去看看存貨和其他車間吧。”
“倉庫就在隔壁，咱們先去看倉庫，看完倉庫再去看封裝車間。”
“好，我們聽黃總安排。”
從三層小樓前麵的道路出來，還要走一段路才到倉庫。葉燃為了維護她“葉總”的高大人設，今天穿的是黑色漆皮小高跟鞋，大太陽在頭頂，雖然一直有方謙一替她打傘，但還是感覺路越來越難走，小腿抽了筋似的酸痛。葉燃扶住傘柄，偷偷地直吐氣。
“不是說要去勤學苦練肺活量麽？看來成果不好。”
“……”
葉燃白了方謙一一眼，彎腰捶自己小腿肚子，方謙一把人拉起來，語氣一點也不溫柔：“再堅持一會兒，看完倉庫和車間，就去吃午飯。”
“我沒事。”葉燃起身，把手臂從方謙一的手中拉出來，嘴硬得像鴨子，“我就是好久沒穿高跟鞋了，以前我還穿高跟鞋爬山呢，這點路輕輕鬆鬆。”
方謙一點頭：“口氣不小。勇氣可嘉。下次團建一定組織去爬山。”
葉燃：“……”
繞過一排防護圍欄，就到了庫房，張海濤讓人把庫房的門打開，裏麵是排列整齊、摞到天花板高度的化肥，銅牆鐵壁般把庫房裏裏外外圍住。
“葉總，方經理，這就是咱家的庫房。封裝好的化肥就擺放在這裏。”
葉燃提問：“咱們是多長時間做一次盤點？”
張海濤回答：“每天都做。這方麵我們不敢疏漏的。”
那這看起來沒什麽問題……
庫房內的化肥擺放整齊，每天都有盤點，似乎很規範。
葉燃不知道要問什麽了，再次看向方謙一求援助。方謙一道：“簡單看一下，你覺得沒問題就過。”
“那我……過了？”
方謙一默認。
雖然葉燃心裏惴惴的，可確實沒別的問題可以問，隻能讓黃凱帶著去封裝車間。
化肥廠封裝車間裏麵進行的就是把化肥裝進尼龍袋這最後一步。還沒走到車間，轟鳴聲已經震耳欲聾，漫天彌漫的粉塵撲麵而來。
“葉總，方經理，您二位要不要帶耳塞和口罩？”張海濤遞上來兩幅防護用具。方謙一伸手，卻不是接護具，而是在空中摸了一下。
沒有任何顆粒感，說明空氣中的粉塵顆粒度極小，如果長期吸食至人肺內，就是塵肺。
“帶上。”方謙一的語氣不容質疑，他把口罩給葉燃，自己也戴好。
其餘的人卻沒任何防護措施，就進了車間。
車間內人聲鼎沸，喧嘩鬧天。估計在這種嘈雜的環境裏待久了，人都會瘋。每個工人的表情都不大好，怒目而視地裝袋，再抗到叉車上。
夏天天熱，車間就像個悶罐頭，隻有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大風扇，正在洶湧地搖頭吹風，但絲毫不起作用，反而令人更加煩躁。
“葉總，您看，這就是咱們的封裝車間，今天咱們車間也是滿產。車間裏麵太熱了，咱們看完趕緊出去吧！”
車間太吵，所有人都要提高音量，黃凱已經滿頭大汗，用手擦著額頭，張海濤在一旁狗腿地替他扇風。
確實是太熱了，又熱又吵。一群西裝革履的人進到車間指指點點，使得正在作業的工人更加煩躁，甚至看向葉燃和方謙一的眼神都帶著仇恨。
葉燃覺得再不撤搞不好工人們得“叛變”，急忙道：“黃總，我們看得差不多了，先出去吧！”
——
庫存充足，車間滿員，生產熱火朝天，沒看出絲毫異樣，這是葉燃逛了大半天觀察的結果。
“奇怪了，這廠子看起來沒問題啊……”
天氣炎熱，人困馬乏，黃凱和張海濤去張羅著中午去哪吃飯，葉燃坐在廠區一個涼棚內的塑料椅上，捶腿休息。方謙一走過來遞給了她一瓶冰可樂：“怎麽樣？有什麽發現？”
“沒……”葉燃有些鬱悶，接而抬起頭腆著臉笑，狗腿地讓出一半的塑料椅，撲了撲上麵的土，“老板，不然您指導我一下唄，逛了一上午，您也累了吧，您坐您坐，我都擦幹淨了。”
方謙一不屑一顧，倚在一旁的鐵柱上，眯著眼看著遠方：“有兩點。”
葉燃豎起耳朵，聽得聚精會神。
“第一，夏天是化肥的淡季。第二，那個煙囪有問題。”
納尼？？？現在竟然是化肥的淡季？？？
葉燃靈光一閃，恍然大悟，如果夏天是化肥的淡季，那就意味著，其實現在並不應該如火如荼地滿員生產，而應該是沒什麽工人在產線上作業才對！
那現在這種熱鬧的場景是從哪來的？肯定是造假造出來的！
葉燃再轉頭看向遠處高聳入雲的煙囪，方謙一說那煙囪有問題，剛剛黃凱有介紹，那邊是煉化區，現在這個煙囪沒有冒煙，難道……？
“老板，那個煙囪不冒煙，是指還沒開始工作？”
“對。”方謙一解釋，“硫化物是化肥生產的必備原材料，脫硫是也是必要環節，那個煙囪，其實就是脫硫廢物的排氣口。如果這個煙囪沒冒煙，代表他們根本沒有在製作化肥。”
葉燃道：“那這就更加證明了他們在騙我們高生產高銷售的事情？”
“也不盡然。可以往深一層去想。”方謙一道，“硫化物排放向來和環保有關。即便是淡季，通常情況下，化肥廠也不可能一點產能都沒有，低產運行才是最正常的情況。而現在我們看到的是，一方麵是封裝高生產的假象，一方麵完全無排汙的零生產。”
“所以，”葉燃大膽假設，“他們怕我們看出來廠子環境汙染嚴重，不投這個項目，才直接選擇不開煙囪的？畢竟如果空氣中殘留硫化物，我們肯定是能聞到，隻要聞到了，我們就肯定會在報告裏寫這個事情，他們怕在投資報告裏寫對他們不利的話語，就幹脆不生產了。”
這一番邏輯下來，葉燃覺得通順無比，可方謙一卻不置可否，隻是道：“再看看。”
葉燃卻沒當回事，還在分析：“如果假設他們的出發點就是為了能在投資報告多陳述他們的優勢、少闡述他們的劣勢，那麽他們首先的衝動就是虛高收入，帶我們來看滿產的車間，證明自己的生產真的很好。然後他們還會遮掩化肥廠汙染嚴重的缺點，在我們盡職調查的期間，果斷停產了脫硫處理這道流程，等到我們走了再開工。”
分析完後，她自言自語：“我感覺這分析沒邏輯漏洞啊。”
可不知道為什麽，方謙一就是沒表態。
沒表態就一定代表著他有其他想法，可他並不想跟葉燃說。
葉燃有些氣餒，一方麵覺得自己沒被領導肯定，一方麵又覺得方謙一沒把她當自己人。她轉言道：“老板，那這個項目我們會專門聘請法律盡職調查和財務盡職調查過來重新看嗎？”
在很多時候，投資一個項目，除了有像葉燃這樣的投資經理下現場對項目作出研究判斷，通常還會聘請專業的律師團隊、財務團隊，對項目進行細致的“體檢”，盡可能確保項目不存在未發現的財務問題和法律問題。
可聘請律師和會計師的費用並不低。一般來說，隻有項目大概率會投，基金才舍得花錢。當然了，榮信這樣的大機構除外。
可作為大機構的創始合夥人，方謙一卻說：“不會聘，和熙賬上沒剩多少錢了，沒閑錢聘律師和會計師。”
“可······”葉燃心裏沒由來地堵了一堵，她小聲道，“可和熙不都和榮信並到一起了麽，榮信肯定有錢的……”
榮信有錢，卻不用榮信的。一定要公事公辦用和熙的。這對方謙一來說，本來應該是左手口袋和右手口袋的事情，沒任何難度，他卻非要分得這麽清楚。這說明什麽？這說明人家方老板，從來就沒把和熙當做自己的“親兒子”。
說不定，在他心裏，也從來沒把葉燃當做自己的“親下屬”。
和熙是他腦子抽了被迫收的破基金，葉燃是因為投資部隻剩一個投資經理才被迫帶出來出差的蠢下屬。
葉燃不禁想起了她的小老板金承安，雖說他業務很差，但對葉燃從來沒有保留，一直都是力挺和支持，就像當年力排眾議，把她招進投資部一樣。
可方謙一不是。方謙一她看不懂，也看不透。但葉燃可以肯定，如果那年她麵試的是榮信基金，方謙一絕對不會像小老板一樣，願意給她一個機會。
無情的是他，果斷的也是他。他是肯定不會讓一個女生去他的核心部門的。
這種認知讓葉燃有些無所適從，畢竟有那麽一瞬間，她是真的願意跟著方謙一好好幹的。
方謙一是值得托付的老板，她完全可以在他的帶領下幹出一番事業，這個想法熱血而美好，但目前來看，卻有點熱臉貼冷屁股，不知道自己是幾斤幾兩了。
“不管怎麽樣，先拿到資料，之後寫一版投資報告出來吧。如果你覺得實在是有困難，我會讓榮信那邊的投資總監過來帶這個項目，榮信那邊有專門負責化工和農業行業的團隊，他們比較熟，”方謙一頓了頓，“我看過你的簡曆，你畢竟沒做過這個行業，吃力的話早點跟我說，免得耽誤時間。”
現在是連投資報告都不要她寫了，還嫌她業務能力差？
開了項目，又轉給其他投資經理，是投資界的大忌，方謙一不可能不知道，葉燃梗著脖子說：“我沒問題的，我可以寫，拿到資料我今晚就寫好郵件給你。”
葉燃覺得她這句話已經非常具有攻擊性了，沒想到方謙一四兩撥千斤，完全沒在乎：“本來就是今晚要給我一稿的，在想什麽？你不會想著下個周再給我吧？”
WTF？？！！
葉燃震驚了，試問哪個人能當天給資料，當晚就能出一稿報告？？？是神仙還是變態？？？
方謙一用事實告誡她：“榮信投資部的每個人，都是當天交報告，不然你以為就五十個人的投資團隊，是怎麽一年管理一千億資產的？”
“按人頭來算，每個投資經理每年至少要投出去二十億的資金，按天數來算，榮信每天都要投出去三個億，每個小時都要投出去一千萬以上，哪來的時間等來等去？”
“！！！！”葉燃被震驚到耳聾，她難以相信地問，“老板，不好意思，剛剛你說榮信基金管理規模是多少？”
“一千個億，我最近剛募好的一支基金。”方謙一把葉燃喝完的可樂瓶扔到垃圾桶裏，“走吧，中午簡單吃點。下午在酒店裏寫報告。天太熱了。”
葉燃風中淩亂，徹底呆住了。
天煞的玩意兒！！一千億的基金！！！
和熙，和熙才五十個億！！
“愣著幹什麽？還不快走？”
“唔……來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