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鏡鬼(二)
本說這親事便當作廢,畢竟尚未成親過門。
但老王爺喪子慟坳,想著幼子未及成親便逝去,想給他辦個冥婚。這冥婚的活人自然是她。
為了反抗,她劃傷了自己的臉,再也不是那傾城的美貌。可那人家怎麽也不放過她。
是啊,哪兒有有比她更合適的人呢?
這事到底不是什麽風光的事,但行內人稍稍留意一下,也自然能打聽到一些。
不知她是幸還是不幸。
在她下嫁前,一個道人找上門來,說可以替她解圍。
她沒有立即答應,隻是問了一句:“什麽條件?”
道人隨即笑了:“姑娘聰慧。不瞞你說,我確實可以救你,不過不是一般的救。”
細細去想那道人說的倒也不錯。這個世間的人不是被錢財便是權利玩弄,即便她跑到天涯海角,也總有被捉到的一天。而真正能救她的,就是她死了。
“我死?”
“是啊,你死。”那道人撫了撫泛白的長須,“有時候,死並不代表結束,而恰恰是開始。”
至今,她也不知那道人是何許人也。
隻是那道人將被人牢牢釘在棺槨裏的她的魂魄救了出來,把她引到這麵看起來一文不值的銅鏡裏。
“這是我妻子生前最愛的東西,好好守護它。若是它碎了,你的魂也不複存在了。”說罷,那道人便走了。
公孫冶聽罷,道:“離魂之術……可不是一般道人便會的。何況,操辦冥婚自是有道法高深的道人來畫符鎮壓,以免下嫁之人怨氣難消衝破符咒,變成厲鬼前來尋仇。能破解道法又懂離魂之術的,嗬,這世間少之又少啊。你日後許還會再遇見他。”
“還會遇到?你是說他不是凡人?”
她還記得公孫冶堅定的臉龐,和許下要將她從鏡子裏救出來的諾言。
活在人間幾千年,悲歡離合她早就看慣了。但當這些事真的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時,似乎並不能冷眼看待。
就比如公孫冶將她送給了王。
這怪他麽?他隻說過不將它砸碎,卻並未說過不將她送人。
可到底還是怪他。
她曾經那麽相信他,事無巨細一一相告,甚至為他謀劃奪位之事。可他便這樣,不痛不癢便將她送了出去,名曰“為博君一笑”。
原是王漸漸看出了他借著不信鬼神一事日日接見那些前來“踢館鑒賞”的奇人異士後麵的用意。
這個法子是她教給他的,說利用這些奇人異士擴大自己的威名,也能讓有意入他旗下之人頂著這個名號出入王府,為他招兵買馬而不易察覺。
她之所以為他出主意不止是為了自己能在王府裏安身立命,也是為了他。
那時還尚小的他夜夜總是會被噩夢驚醒,嘴裏夢話不斷,十分痛苦,仿佛極害怕一般。就在那一刻,她想,如果自己能保護他就好了。
如果我能保護他。
是以,才會在他驚醒之後為了引起他的注意而發功讓他察覺。在他麵前現身,想要更加地了解他,想要同他說話,想要讓他知道有她的存在。
她也曾經問過他做的是什麽噩夢,可他卻搖搖頭不說。
她早該知道的,他為何不說,不過是因為她在他心中還沒有到達那個位置。
原來一切不過是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來到王宮的第一天,她並沒有現身,外人看來,那不過是一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鏡子了。他們竊竊私語,不明白為何王爺會將這等平庸之物獻給王。
可王似乎並不這麽想。
他將那麵鏡子掛在寢宮的牆上,夜夜同她說話。什麽話都說,自言自語。
終有一日,她現出來。那是她頭一次見到王,似乎同自己想得不太一樣,七分神似公孫冶,眉眼卻有公孫冶沒有的溫潤和平和。
公孫冶更多的時候是充滿戾氣和抱負,有著囊括天下的霸者氣勢。
而眼前的王,脫下龍袍也不過是一個謙謙公子。
他身著一襲白衣,伏於案上批注,覺察到她便轉頭來衝她笑。
她對王說:“關於公孫冶的事,我什麽都不會說。”
王說:“好。”
她一怔:“你便不想知道?”
“想。”王答,“但我已經知道。”
“所以你才向他要了我?”
“是啊,我想看看替他出謀劃策的是怎樣的一個奇女子。”王笑。
“我是鬼,你不怕麽?”
“我是王,如何會怕?”
伊始,她以為王這番舉動必然有什麽陰謀,後來她發現,這不過是她的臆想。
王什麽也沒幹,甚至有束手就擒的準備。
她不明白:“對於公孫冶,他的野心想必你早就知道了,可為何卻遲遲不動作?”
彼時的他正在案上撫琴,琴音錚錚,高山流水:“要何動作,骨肉相殘,為了區區一個王位?”
“你既是這般不屑,何不禪讓?”
琴聲戛然而止,商音急急停頓劃破寧靜。王沒有馬上回答,隻是靜靜地望著她:“若我有一日死去,你會如何?”
如何?還能如何,不過一世一世靜默等待罷了。
“我封你為後,我若是死後,你隨我入葬,可願?”
那是創傷之後被人溫柔以待的感動,是寂寞等待千年之後的悸動,是看慣悲歡離合還願意相信人間情愛的初心。
“好。”
後來她終於明白,那時的王已是無權無勢,空有一個王的稱號。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用她的法子成功地將王位奪去。而她更沒有想到,她當時有多想公孫冶成功,現在便有多想讓他失敗。
她也明白王其實早就看透了她的計謀,卻沒有加以製止,不過是因為他氣數已盡。
王的身子一向不好,那段時間更加壞了。
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王怔怔望著那牆上的鏡子,幾個妃子大臣跪了一地,他就那麽靜靜地看著她笑,然後便閉上了眼。
隻有她知道,那時的他在說:“真想抱抱你啊。”
她知道,他為她尋遍整個大風,找會引魂之術之人。
可找到這個能人時,他卻已經不在了。
當公孫冶帶著長劍領著將士攻進宮時,他將那鏡子從王的陪葬品裏拿了出來,貼身放在自己的懷裏。
可那之後,那鏡子再也沒有現過人來。同一麵普通的銅鏡無異。
他終是尋到了那道人,道人一瞧那鏡子,隻說這鏡子已經沒了魂便走了。
他將它掛在寢宮的牆上,夜夜相見,卻相顧無言。
愧疚麽?
愧疚罷。
終是鼓起勇氣,伸出手就像當初一般輕輕摩挲著,輕喚她:“神樂……”
“呲!”——
裂痕從指腹之下蔓延開來。
“不!”他搖頭,不顧碎片刺進自己的血肉,似乎要將她從鏡子裏拉出來一般,可那滿手的不過是鏡片渣子。
後來,他將那碎片一同葬入了王的皇陵之中。
這個世間再也沒有鏡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