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先生一直不允許傑克上茅坑解大手,要求由克儉每日監督著他,解到便桶裏,而且便桶先不能倒,得等薛先生看過之後再處理。薛先生給出的解釋是:作為傑克的主治醫生,他要跟蹤觀察病人大便的形狀和顏色,以便判斷病人的康複程度。他站在薛家饗堂的院子裏,一臉嚴肅地說,中醫學上講究"望、聞、問、切",什麽叫"望"呢?望病人的氣色,神情,舌苔,包括大小便。他說,曾經有那最負責的醫家,連病人的糞便都肯嚐。
"嚐什麽?"思玉以為薛先生在講古,甩著濕淋淋的手,從廚房裏走過來聽。
克儉幫忙回答:"嚐病人拉出來的屎。"
思玉起先還沒有明白,眨巴了半天眼睛之後,忽然有了反應,"啊"地一聲幹嘔,脖子伸出老長,眼淚水湧上來,手捂住嘴巴衝到牆角去了。
薛先生怪克儉:"你也說得太難聽了。"
克儉不理解:"糞便不就是屎嗎?"
"換個說法,聽起來不同。"
克儉不以為然,覺得當醫生的就喜歡裝斯文。
薛先生每天過來,敲門進到傑克的房間裏,先坐下來把脈,而後翻傑克的眼皮,看看他的舌苔,咽喉,手心,腳心,前胸後背。各處診視一遍之後,必然要問到這個問題:"解大手了嗎?幾次?"
頭一回問,由克儉做翻譯。怎麽翻譯呢?指指床後的便桶,兩腿下蹲,擺出解大手的坐姿,嘴裏再發出兩句"嗯嗯"的輔助聲。傑克現在跟克儉配合得很好,差不多的形體動作,彼此一看就明白。明白了之後,傑克幾乎是憤怒起來:他覺得接受這樣的詢問根本就是恥辱。他蒼白的麵孔瞬間紅得像燒熟的蝦,頭扭來扭去,眼神驚慌失措,嘴裏一迭聲地抗議:"不!不!"
克儉看看薛先生:"瞧,夾克不願意說這事。"
薛先生慢條斯理地:"你告訴他,必須說。中國醫生就是這樣看病的。"
克儉忸怩:"我怎麽說?不會。"
"那好吧,"薛先生說,"我自己對他講。"
薛先生才不管傑克聽懂聽不懂,隻管用他的青陽方言跟傑克講道理。"你曉不曉得你現在是病人啊?病人治病要緊嘛,你肚皮都讓我摸過了,舌頭都讓我掐過了,還有個什麽不好意思的?你怕是記不起來了,剛抬你回來那幾天,你高熱,神誌不清,屎尿都是我們幫你收拾的,哈哈,那會兒你害羞不害羞?夾克小老弟,告知你一句話,到什麽山上唱什麽歌,你在中國得了病,你就得聽中國醫生的。我--"他點點自己胸脯,"就是中國最好的醫生。"
克儉忍不住,噗哧一下子笑出來。
薛先生回頭訓斥他:"別笑!你一笑,他以為鬧著玩。"
最後的結果,當然是薛先生獲勝。傑克聽不懂他說什麽,但是傑克知道,如果這個問題不回答,眼前的中國醫生有耐心把板凳坐到底。
薛先生得到回答後,心滿意足地起身,往床後走,去揭開便桶蓋,看裏麵的內容。是什麽形狀?什麽氣味?幹還是稀?黃還是黑?與他心裏的判斷有無相左?
傑克目瞪口呆地看著薛先生去做這件事,麵孔已經不是紅得像蝦子了,是每一個毛孔都要脹出血來了。他氣急敗壞地用雙手捂住臉,哭泣一般地說:"噢我的上帝!噢我的上帝!"
薛先生診視過糞便後,笑眯眯地說一聲:"很好。"轉身出門,不慌不忙地走到院子裏,喚思玉舀水給他洗手。
傑克很迷茫地看著薛先生的背影,臉上的紅暈許久都沒有褪去。他把手攤開給克儉看,手心滿滿一層汗,摸一摸,卻是粘膩而冰涼。
克儉想,他剛才一定很緊張,他是很害羞的一個人。這麽害羞的人,是怎麽把飛機開到天上去的呢?又是怎麽把小日本的三架飛機打下來的呢?克儉的心裏,對傑克有一萬分的好奇和同情。
第二天薛先生再來,傑克就學乖了,主動伸出一根食指,表示他解大手一次。"望聞問切"結束,瞄見薛先生開始往床後走,傑克嗖一下子站起來,閃到門外去。傑克的意思也很明確:薛先生怎麽做,那是醫生的事,他躲避開,眼不見心不煩。
還是不能接受中國醫生的這一套。
有一天,沈沉旅長拿著電報到饗堂來找薛先生,說是戰區長官部催促他們盡快把美國飛行員安全地護送到總部去,由總部另派人轉送重慶。沈沉解釋道,上頭為什麽催得急呢?是因為陳納德將軍的美國空軍"飛虎隊"已經跟日本空軍激戰多次,傷亡巨大,急需傑克這樣的飛行員重新投入戰鬥。沈沉還說,抗戰已經到了最後階段,中日雙方都在決一死戰的關頭,這時候的製空權非常重要,每一個飛行員都是寶貝。
薛先生看著沈沉,伸出一隻手,來回翻一翻。
"什麽意思?"沈沉不解。
薛先生說:"十天。"
沈沉明白過來,討價還價:"太久了點。萬一再遇上日本人掃**……"
薛先生堅持:"最起碼還要將息十天,我才能放病人上路。傷寒這種險症,治就要治徹底,治個半吊子,不留神複發了,華陀再世都沒法子可想。"
"我多派人,用擔架抬著夾克走。"
"病沒好利索,抬到前線不也是廢人嗎?還多餘讓你的長官操一份心。再說了,人家夾克不癱不瘸的,讓你們幾百裏幾千裏地抬著走,他不會樂意。"
沈沉想想也是,就不再說什麽,隻叮囑薛先生,多多費心,調養病人。
"調養"是什麽意思呢?按照克儉的理解,就是吃好吃的,最好是頓頓都有紅燒肉。肉塊切得四四方方,多放醬油,燒到皮爛肉嫩,咬一口滿嘴流油。克儉敢打賭,美國人傑克絕對沒有吃過娘燒的紅燒肉。
可是在不逢年不逢節的日子裏,上墊鎮買不到肉。鎮上養的豬都被日本人搶走了。走在街巷裏,連雞都少見到。打仗打了六七年,上墊鎮這地方,日偽軍,保安旅,新四軍,加上土匪遊擊隊,來來回回拉鋸都拉過幾次了,每一次的占領,征兵征房,要糧要草,弄得家家戶戶都是四壁空空,糊飽肚子就算阿彌陀佛,哪裏能見到什麽葷腥油水?
薛先生派寶良送來過一條七八兩重的大鯽魚,養在水桶裏拎過來的,一路上撲騰得水花四濺,好幾回跳出去,又被寶良眼疾手快地抓回來。寶良滿頭大汗地在饗堂院子裏放下水桶時,說這魚太厲害了,簡直要成精怪了。
娘過來看了看桶裏啪啪甩尾的魚,嘖一下嘴:"串場河裏能打到這麽大的鯽魚不容易,想必是人家當診費酬謝薛先生的吧?"
克儉蹲在桶邊上,伸手進水中逗那條魚。魚餓了,把他的手指頭當餌食,叭嗒一下子咬上來,有點疼,又有點癢,有趣得很。
寶良說,他爹囑咐了,把鯽魚煨湯,給傑克增加營養。湯要喝,魚肉也要吃,吃肉比喝湯更要緊。
娘一聽就發了愁,因為家裏人都知道傑克不會吃魚。前天克儉在串場河裏釣上來幾條巴掌長的小雜魚,娘燒給傑克吃,傑克隻一口就卡著了,小刺勾在上齶處,難受得他拚命用手指掏喉嚨,越掏刺越深,紅豔豔的血絲滲在口水裏往外流,樣子很嚇人。娘急得團團轉,先搓個飯團子讓傑克咽,咽得眼淚花花的,刺沒咽下去。又讓克儉到鎮上打了一瓶醋,逼著傑克一小口一小口含著慢慢喝。傑克大概沒有喝過那東西,呲牙咧嘴跟喝毒藥一樣。還是沒用,那魚刺就是卡著不出來。最後還是思玉想辦法,把筷子頭上綁了一團棉花,讓傑克張大嘴,她用筷子去捅他的喉嚨。一捅,傑克一惡心,哇地一下子吐個天翻地覆。嘔吐物噴到了思玉的褲腿上,傑克喘著粗氣說:"對不起,對不起。"
說完對不起,忽然愣住,喉嚨裏怎麽順溜了呢?唉呀呀,這一吐,還真把魚刺帶出來了,吐沒了。
好險的一樁事。之後才知道,傑克長到這麽大,從來沒有吃過河裏生長的魚。他根本不知道魚肉裏會嵌著肉眼難以發現的極細小的刺。
薛先生不知道饗堂裏曾經還有這出戲,所以又好心送來一條魚。
為對付這條大鯽魚,娘和思玉費了大心思。娘把魚煨出濃湯後,單單撈出魚,盛在一個扁扁的白瓷盤子裏,拿筷子搗爛魚肉,讓眼力好的思玉坐在迎亮處,一根一根地把魚刺揀出來。思玉低頭彎腰揀了足有半個時辰,她說,魚肉和魚刺一個顏色,可難揀了,眼睛都瞪得發酸了,眼淚水也要瞪出來了。她跺著腳,半是表功半是撒嬌地對娘說:"夾克哪兒是吃魚啊,他在吃我呢!"
揀去了刺的魚肉,娘調上少少的澱粉,細細的薑末和蔥花,做成酒盅大小的雪白的魚丸,煮在濃湯裏。
傑克一點不知道其間複雜的過程,也不知道他碗裏的美味是來自他望而生畏的魚,他大概把魚丸當豆腐丸了,一口一個,吃得滿頭冒汗。問他好吃不好吃,他連忙點頭,伸大拇指。
克儉在旁邊咽一口唾沫,心裏忿忿不平地說,傑克你個蠢家夥,你吃這麽香,都不知道謝謝我姐和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