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場河裏的魚好像變傻了,接連要往打魚人的網子裏跳。薛先生第二天又派寶良來送魚,這回是一條小鰱魚。鰱魚的刺更多,也更細小,思玉頭昏眼花地揀完魚刺後,把克儉和寶良召過去,手指頭用勁點著兩個人的腦門:"都給我聽著啊,你們當中誰再把魚弄進門,我一腳踢翻你們!"

克儉吐吐舌頭,慶幸娘沒有把這個麻煩的活兒交給他。

寶良卻不知趣地搬出後台:"我爹說了,夾克這幾天最需要營養,你不給他吃魚,難不成你能夠變出更好吃的東西?"

寶良不像克儉,寶良的嘴巴也厲害,在思玉麵前不是軟柿子。

思玉眼睛一瞪:"你當我說著玩?"

寶良笑嘻嘻地:"反正,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我爹和你娘說了才算。"

"那好。"思玉左右開弓,在克儉和寶良腦袋上一拍:"跟我走,我讓你們見識我的辦法。"

思玉領頭疾走,後麵兩個男孩子一溜小跑地跟著,出饗堂,過串場河,走對角線穿過上墊鎮,不一會兒到了覺慧寺。時局緊張,百姓貧窮,鎮上各業都清淡,倒是寺廟門口賣香火蠟燭和算命打卦的小販不見少。販子們遠遠見三個孩子來,料想不是燒香拜佛的客,也就不理睬他們,自顧自地理貨,聊天,扯東家長李家短的八卦經。思玉昂著頭,擺出凜凜然的架勢,目不斜視地走過一個又一個的香火攤,然後從寺廟大門口折過去,順著圍牆,繞到廟後的一片樹林中。

方圓不過兩三畝的地,小小的一片雜樹林,眾星拱月般地簇擁起當中一棵枝虯葉茂頗帶點仙風道骨的樹。這是一棵銀杏樹。時令剛剛入秋,銀杏樹披著一層淺淺的黃,黃中帶綠,使老樹顯出小姑娘般的鮮亮和輕盈。它的樹身不算很高,樹幹卻粗得令人咋舌,像克儉這樣的小孩子,總要四五個才能抱得攏它。離地一人高的樹幹處,有一個臉盆大的洞,洞口的樹皮疤疤癩癩,環洞一圈都是大大小小的樹瘤。有人踮腳往那洞裏看過,說是陰風颼颼,深不見底。傳說從前有和尚在樹下打坐,一個炸雷劈來,和尚帶著耀眼的火光騰空飛起,呼隆一下子飛入洞中,從此就不見了蹤影。人都傳那和尚是修行修得好,被菩薩點化成仙了。從那之後,銀杏樹就成了覺慧寺的廟樹,樹上結的銀杏果年年落一地青綠,別人都不敢揀,讓廟裏的小沙彌們喜孜孜地收了,剝出銀杏,炒菜,煨湯,或者在香爐上烤得焦黃,一冬一春有了零嘴。

思玉站在樹下,仰頭看滿樹的銀杏果。樹葉是淺黃色的,果實是淺綠色的,陽光一照,淺黃和淺綠都變得光燦燦透明,不像是樹上長出來的,像捏糖人兒的師傅用糖粞澆出來,再一片片一個個粘到樹枝上去的。

寶良跟著仰頭看銀杏果,再扭頭看思玉的神情,自作聰明地叫起來:"啊唷!我懂了,你要帶我們偷銀杏果去賣錢,賣到了錢再買肉!"

思玉憤怒地白他一眼:"你懂個屁!什麽叫偷?講得好聽點行不行?"

寶良一縮脖子,嘀咕:"拿人家的東西不是偷啊?"

"拿誰的?拿誰的?"思玉一連聲地逼問。"你問問這棵樹,姓王還是姓李?"

寶良答不出,脖子梗梗的,不服氣。

克儉在一旁小聲提醒說:"廟裏的東西不能夠拿,菩薩看見了要打雷劈。"

"誰說的?"思玉斜著眼睛看他。

克儉搬出份量很重的人:"娘。娘上回帶我來燒香,說過的。"

思玉輕蔑地笑:"你都上學堂念書了,還迷信!你說說,銀杏果是給那些小和尚吃進肚裏好,還是換了錢,給打下日本飛機的英雄增加營養好?"

克儉臉一紅,一下子就沒了立場。給傑克買好吃的,他沒有意見。能不能打覺慧寺的銀杏果,他心裏忐忑。

思玉手一揮,大包大攬地說:"行,我上樹,你們兩個膽小鬼等著揀果子。菩薩要打雷,那也是劈我,不劈你們。"

寶良趕快上前,一拍胸脯:"我不迷信,要上樹我上。"

思玉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扯到旁邊:"少來啊,你不要說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不要聽這種話。"

寶良很沒趣,兩手抓著褲腰帶,用勁地往上提,嘴裏嘟囔道:"等下在樹上看見蛇,有本事別叫。"

思玉根本就沒耳朵聽他的話,順手在林子裏掰根槐樹枝,折去枝頭,捋光樹葉,做成一根木棍掂在手裏,又指派寶良和克儉兩個到銀杏樹跟前蹲下來,等她一邊一個踩到他們肩上之後,慢慢起身,把她送上樹。

思玉個頭高,卻沒發育,細溜溜的,比寶良和克儉重不了多少。兩個小子牙一咬,兩張臉憋成兩塊紅豬肝,手搭著樹身,顫顫巍巍的,居然就把一張"人梯"搭起來。思玉果真是膽大,腳踩著兩個小孩子的肩膀,胳膊拚命地往上夠,夠到一根橫樹枝,趕快抱住,屁股一聳,人已經搭到了樹枝上。樹枝雖然粗,思玉翻身坐上去的時候,還是驚動了枝上的幾個銀杏果,果子劈裏啪啦地掉下來,有一個砸在克儉仰著的額頭上,噗地一聲響,克儉額頭上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還好,沒破皮。

思玉坐在樹上,提醒寶良和克儉不要拿手剝果殼,要用腳碾,免得有毒的果皮爛了手。然後她叫道:"閃開呀,果子下來啦!"

話才說完,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揮舞起那根槐樹枝。隻聽見劈劈啪啪地一陣響,青綠色的核桃大小的果子雨點一樣地往下砸,落在沙土地上,濺起一團又一團的灰塵。克儉和寶良兩個立時就開心起來,手抱著腦袋,在樹下來來回回地跑,爭搶著追逐四處蹦跳的果子。追上一個,腳尖輕輕踩住,一壓,"噗"地一聲悶響,果殼爆開,滾出裏麵乳白色的果仁。跟著,一股又苦又澀的微微發臭的氣味漾開來,很不好聞。那是銀杏特有的苦腥氣。才碾了十來個,鞋底就綠了。綠鞋底粘上了黃泥巴和爛果殼,像不小心巴住一團狗屎,看著挺惡心。克儉把一隻鞋子脫下來,單腳跳到樹根下,想蹭去鞋底的汙穢物。寶良催命鬼似地在後麵叫起來:"還管什麽鞋子啊?趕快揀,別等小和尚過來抓我們!"克儉隻好把脫下來的鞋子又套上,一隻腳輕一隻腳重地,跟著寶良去攆那些滿地亂滾的銀杏果。

思玉手裏的樹棍子短,手能夠著的範圍小,打不幾下,就要起身,小心攀爬到另外的樹枝上。思玉每移動一回,就要虛張聲勢一次:"下麵的讓開啊!別等我掉下樹砸死你們誰啊!"

寶良手癢難熬地要求她:"你下來,換我上去打一會兒。"

思玉腳踩著一根樹幹,手抱著另一根樹幹,從茂密的樹葉間探出臉,笑眯眯地:"好啊,你想上來就上來啊。"

嘴說著,手裏劈裏啪啦地打著,絲毫也沒有讓開位置的意思。

寶良生了氣,抬腳把一個銀杏果"啪"地踢出好遠:"果子都被你一個人打光了,我還上什麽上?"

克儉幫著寶良說話:"姐你讓讓嘛,你讓寶良打一會兒嘛!"

寶良則是威脅加恐嚇:"你不讓開,我就回家!"

奇怪的是,威脅一發出,樹上沒了聲音,連果子也不再掉落,一片寂靜。

克儉心裏有點怕,試探著喊:"二姐!"

好半天之後,頭頂上響起思玉哆哆嗦嗦的聲音:"寶良,你看看這是什麽?"

隨著話音,從淡黃色的樹葉間,悉悉索索垂下來一根兩三尺長的帶子,灰白色,側麵隱約有一些淺黑的環紋,薄得像蚊帳紗,輕飄飄地在半空**著,沒有絲毫份量。

"寶良,是什麽呀?"思玉趴在樹幹上,腦袋勾下來,神色很緊張。

"蛇蛻。"寶良用了一個中醫學上的文皺皺的詞。

"你別騙我。"思玉驚慌得像是要哭。

寶良不屑道:"這又不是什麽稀奇東西,蛇脫了皮就喜歡掛在樹上。蛇蛻能入藥,我家裏就有。"

思玉不再說話,手勾住樹幹,身子掛下來,掛成很長的一條之後,鬆手,"砰"地落下,沒站住,一屁股坐倒。被她順手扯下來的那條灰帶子,輕飄飄地盤落在她胸口,嚇得她一聲尖叫,抓起來用勁甩出去。

"寶良!寶良!"她叫,"我們走吧,樹上肯定有大蛇!"

寶良用腳尖把蛇蛻勾起來,看一眼,嘻嘻地笑:"怕什麽?菜花蛇呀。"

思玉白著一張臉:"什麽蛇我都怕。"

克儉跟著說:"我也怕。我們回去吧。"

寶良卻來了勁,說:"不如我們把蛇抓回去煮肉給夾克吃。蛇肉沒有刺,煨成湯的話,雪白雪白的,可鮮了!"

思玉責罵他:"找死啊?萬一是毒蛇呢?"

寶良信誓旦旦:"我保證不是。"

"那好吧。"思玉說,"你不走,我和克儉走。"

滿地的銀杏果,克儉才揀了半口袋,就這麽丟棄不要了,他心裏很可惜。可是想到頭頂上隨時隨地都可能"哧溜"竄下來一條蛇,灰白色的,或者黑白色的,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吐出火焰一樣的信子,凶神惡煞地跟人對峙,馬上就覺得頭皮發麻,嘴巴發幹,一分一秒也不敢呆下去。

回到家,娘看到克儉鞋子上的綠痕,問他瘋到哪兒去了?怎麽把好好一雙鞋子弄成這樣?又吸著鼻子問:"什麽怪味兒啊?是踩到狗屎啦?"

思玉和克儉都不敢交待打銀杏果子的事。不講樹上的那條蛇,娘隻要聽說他們動過那棵銀杏樹的心思,嚇也要嚇死。娘可是個敬畏菩薩的人。

找一個空,克儉溜進竹園裏,用腳尖踢個小坑,把半口袋銀杏果倒進去,埋掉了。反正一把果子也賣不出什麽錢,若被娘發現,扯謊都扯不清。

第二天寶良來找克儉,神頭鬼腦地說,好在他們聽了思玉的話,沒有去逮那條蛇。寶良說,你猜猜那是什麽蛇?

克儉心跳起來:"什麽蛇?"

"毒蛇!烏鞘蛇!啊嗚咬人一口,用不了一頓飯的功夫--"寶良舌頭一伸,兩眼一翻,作勢往後一倒。

克儉頭皮一炸,腦門上唰地冒出一層汗,冰涼冰涼。

寶良又是怎麽知道蛇是毒蛇的呢?原來他們回家後,寶良想想不服氣,琢磨著銀杏樹上的那個深洞肯定是蛇窩,說不定裏麵住著不止一條,是一家子。寶良美滋滋地想,要是一家夥逮到三條四條蛇,那得煮出多大一鍋肉!給傑克吃個兩頓三頓,還能剩下不少,他和克儉兩家人都能嚐著葷。他就扛一把鋤頭,夾了一捆麥草,帶一盒火柴返回去,要點火熏樹,引蛇出洞,拿鋤頭一條一條砸死它們。結果火把子扔下洞,嗖地竄出一條扁擔那麽長的烏鞘蛇,腰身幾乎有小孩子胳膊那麽粗,嘴巴一張噴出一股腥臭。萬幸那蛇沒有竄下地,順著樹身竄到樹頭上去了。"好險好險!"寶良拍著胸口,"你猜那條蛇有幾歲?肯定不止一百歲了!蛇皮都老得皺起來了。啊哈,差一點點,我就成死人了呢,你今天就見不著我了呢!"

克儉嘴唇木了半天,才囁嚅出一句話:"寶良,你可不能告訴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