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在落地時真切地感受到了什麽叫魂飛魄散,幸好拽著磨牙,關鍵時候拿他跟滾滾當肉墊還是蠻有用的,起碼被壓得頭昏眼花還吐出半截舌頭的家夥不是她。
然而還沒來得及看清周遭的情況,一道白絲憑空襲來,三兩下將桃夭從上到下裹個嚴嚴實實,隻露出個腦袋,並且轉眼間地上就堆起了兩大一小三個蠶繭似的玩意兒。
“滾滾!滾滾你沒事吧!”磨牙邊掙紮邊喊。
滾滾拚命扭動身體,努力把腦袋從白絲裏鑽出來,“唧唧唧”地回應磨牙。
“你問一隻狐狸都不問我,我很傷心的。”桃夭邊說邊打量四周。
“你能有什麽事?我跟滾滾差點被你壓死!”磨牙費力地說。
“那你們該慶幸我今天還沒吃晚飯。”
“……”
此處似是一個天然洞穴,目測有數百尺之寬,石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鑿出一個孔洞,裏頭擺放著各種形狀的會發光的晶石,所以光線不算差,而視線所及之處全部堆滿書卷,數量之多無可計數,所謂書海無涯,當指此景了。
桃夭他們所在的空地位於書堆正中,不遠處立了一排木質花架,其上鮮花盛放,五顏六色,乍看之下仿若將整個春天掛到了上頭。
但現在是秋天——所有的花都以彩紙折成,栩栩如生,連枝葉都可以假亂真。
花架下置有一把高背藤椅,一書生打扮的男子歪頭靠於椅背之上,姿態似在小憩,身上青衫半新不舊,懷中抱了一株碧綠剔透的植物,隻得一根莖條,不過三尺,彎曲如蛇,枝上有葉,宛如人心,葉下又見大如珍珠的果實,一葉一果,瑩潤潔白——如果他不是一具骷髏的話,這個場景應該是很美的,鮮花明媚,公子如夢。
看清椅上之人的模樣後,磨牙嚇了一大跳。
但嚇到桃夭的不是穿著衣服的骷髏公子,而是花架旁邊另外三個被綁得牢牢實實的“人繭”——司靜淵、苗管家一個沒少,另一個雙眼潰爛的中年男人她沒見過,但十之八九應該是……陸夫子?!
司靜淵像是死了似的,一點動靜都沒,苗管家雖睜著眼睛,卻也一動不動,仿佛被吞了魂魄似的,桃夭喊了他好幾聲都沒回應,倒是瞎了眼睛的那個掙紮得最厲害,可能是之前已經喊破了喉嚨,所以現在喊出來的“救命”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輕巧從容的腳步聲。
桃夭費力地回過頭,卻見個年輕女子提個木桶,另一手上搭了件衣服似的玩意兒,微笑著自暗處走出來,身旁還跟了一隻洗臉盆一般大的毛茸茸的白蜘蛛。
看清了來者的臉,桃夭不禁笑出來,道:“果真人如其名,蟲蟲這名字跟姑娘實在太配了。”
幾個時辰前還給她熬薑湯做糕點的蟲蟲,此刻若無其事地走到她麵前,笑:“本以為能殺得了暗刀的人應該很厲害才是,你們讓我失望了。”
磨牙愣住:“蟲……蟲蟲姑娘……怎麽是你?”
“稍等片刻,待我將衣裳放好。”她衝磨牙笑笑,徑直走到花架前,放下木桶,隨後將手中衣裳鋪到地上,細心地疊起來。
可是這件衣裳真奇怪啊,有臉有手有腳,還有白胡子——根本就是一張人皮,而且分明是那沈大夫的模樣。
她一邊疊一邊說:“始終不習慣著男裝,還是女裝最自在。”說著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旋即抬臉向桃夭他們笑道,“這百年來,唯有這身衣裳最得我心,最像他喜歡的樣子。”說罷,她自花架下抽出一個木箱,打開,將“衣裳”放進去,蓋好,再將木箱推回原位。
“這‘穿人’之術你倒修煉得爐火純青,難怪一點妖氣都沒有。”桃夭上下打量她,“懂得這個法子的妖怪可不多,誰教你的?”
蟲蟲微笑道:“無人教我。我隻是喜歡看書罷了。”
“是嗎。”桃夭一笑,“難怪你願意呆在陸家當丫鬟了,整個連水鄉,大概隻有陸家的書夠你讀。”
“她是妖怪?”磨牙詫異地瞪著桃夭,“你居然事先一點都沒看出來?”
“能修成‘穿人’之術的妖怪,比直接化成人形的還厲害。化成人形尚不足以徹底掩藏妖氣,把人直接‘穿’上去的妖怪,妖氣會被完全封閉在‘人衣’之下,且隻要被穿過一次的‘人衣’沒有被閑置超過十年以上,就會一直有效,還會跟普通人一樣隨著時間長大變老。隻要這妖怪願意,它可以不斷煉製‘人衣’,然後以各種人物的麵貌活下去。若無專門照妖的法器在手,別說我了,就是咱家那個人也未必覺察得出來。”桃夭白他一眼,“光知道說我,有本事你去弄個照妖的法器回來啊,還不能是普通貨色,得是特別厲害的神器級別才行。”
蟲蟲走到桃夭麵前,蹲下來看著動彈不得的她,眼神裏露出幾分讚歎:“看你年歲不大,竟知道何為穿人之術,是誰告訴你的?”
“我也是從書上看來的。”桃夭笑眯眯道,“我老家的藏書比你家多多了。”
“真的?”蟲蟲眼睛一亮,“你家在何處?”
“妖孽!”一聲爆裂般的大吼,打斷了她們之間不合情境的對話。
苗管家不知幾時從恍惚中回過神來,雙眼因急怒而充血,仿佛要用眼神將蟲蟲萬箭穿心。
蟲蟲起身,回頭不解地看著他:“苗先生,為何要對我如此憤怒?你應該痛罵的人,難道不該是我家老爺麽?”
聞言,苗管家咬緊牙關,看了看旁邊的人,喉嚨仿佛被石頭卡住了。
“打斷一下,我是來晚了錯過什麽故事了麽?”桃夭好奇道。
“哦,就是我家老爺總懷疑夫人對苗先生有私情。”蟲蟲像是在講今晚吃什麽一樣輕鬆,“十來年前陸夫人懷胎三月之時意外流產,全靠我,哦不對,靠沈大夫才能撿回一條性命。不過說來也奇怪,陸夫子跟夫人向來伉儷情深,陸夫人有喜,本該是天大的好事,可我偏在陸夫人身上發現了殘留的墮胎藥,聽她說那天早上隻不過是喝了一碗雞湯罷了,還是陸夫子親自給她熬的。此番禍事之後,陸夫人身子受損,再無做母親的機會,然而陸夫子仍然對她不離不棄,外間無不稱讚。墮胎藥的事我不曾對任何人說起,不過那次之後,我便對陸家書院有了莫大的興趣,這十幾年間,我換了幾次人衣,在他家當過家丁、雜役,丫鬟是當得最久的,因為我畢竟是個女子嘛。”
桃夭一笑:“這麽說來,蟲蟲姑娘真是個大忙人呢,一邊要在陸家當丫鬟,一邊要在藥廬裏當沈大夫懸壺濟世,來來回回地跑不累麽?”
“是有點累,但是值得。”蟲蟲坦白道,“畢竟陸家的藏書那麽多,我呢,此生最喜歡的就是書。我去陸家一為讀書,二為好奇。因為在我看過的所有書上,都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答案?”
蟲蟲撇撇嘴:“為何陸夫子不要自己的孩子。”
桃夭皺眉:“為何你確定是陸澄讓陸夫人沒了孩子?當時你並沒有到他家當差,對他們並不熟悉吧。”
“我跟他講孩子保不住的時候,他分明是鬆了一口氣的模樣,但頃刻又露出十分悲痛的神情。”蟲蟲笑笑,“我太好奇一個出了名的好夫君為何會對失去的孩子露出那樣的神情。所以我決定去陸家。十幾年的時間,我到底是找到了答案。”她回頭,看著身後那瞎了眼睛的男人,“老爺他是個在所有人麵前都溫和的男人,他隻把所有的怨恨與憤怒都寫在紙上,然後燒掉。而我隻是在他揮筆發泄的時候,躲在窗外聽他筆尖行走時的聲音。”
桃夭瞪大眼睛:“光是聽一下就知道他寫了什麽?”
“我看書不光用眼睛,用耳朵也可以。而且用耳朵讀書更快呢。”蟲蟲聳聳肩,“他在紙上怒罵夫人水性楊花,跟苗先生藕斷絲連,甚至認定苗先生探望故人是假,借機與夫人行苟且之事是真。他身子弱,老早被大夫告知難有子嗣,雖然遺憾,但總比養下別人的野種強。其用詞之激烈之惡毒,連我都懷疑奮筆疾書的那個人是不是我平日裏見到的哪怕對下人都和和氣氣的老爺,但確實是他。他大約把所有不能對人講的懷疑與憤怒都寫給了自己,然後付之一炬,裝作無事般繼續生活。”她笑笑,“所以你看吧,會‘穿人之術’的,可不止是妖怪呢。”
“暗刀是你給他的吧,如何使用也是你教的?”桃夭的視線移到那骷髏公子懷中的植物上,仔細看去,這玩意兒哪裏是被抱著的,分明是從那堆白骨中長出來的,“你在他身邊十幾年,也知道他心思如何,為何現在才唆使他下殺手?”
“我對殺人並無任何興趣。”蟲蟲慢慢走到骷髏公子麵前,手指輕輕撫過那片白骨,“又是一個十三年罷了。暗刀十三年結果一次,以血肉灌溉之,方可生生不息。既然老爺內心那麽恨夫人與苗先生,哦,還有那個劉夫子,恨到想他們死,我索性以沈大夫的身份,找個借口將暗刀與使用的方法交給他。但我也說過,世間仇怨本尋常事,是放人一馬還是殺之後快,在他。而結果跟無數個十三年前一樣,所有得到暗刀的人,都沒有選擇放棄。”她俯瞰著躺在地上的所有人,“原本隻要是個活人都可以,但我習慣拿用過暗刀的人做灌溉之用。既然我幫他們償了心願,再拿他們的血肉供養暗刀,也不算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