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許久沒有看見過這般清淨的傍晚了,天上夕陽漸淡,地上樹影婆娑,或淡或濃的花香融在微熱的空氣裏,連蟲子的鳴叫都順耳起來。

她坐在高高的樹杈上,靠著樹幹,看著山下那片遙遠的市鎮,腦子裏什麽都不去想,空得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

如果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就好了,這樣便不用去想明天又要幹什麽,去哪裏,又要遇到多少不高興的事情。

咦,不對,就算時間繼續走,她也不用想明天去哪裏啊。

自己不是已經留在青崖寨一年多了麽,明天肯定還是留在這座藏於深山的寨子裏呀,而且還有一堆事情等著她去做,比如教大當家的女兒彈琴唱歌,給寨子裏的風水魚添食換水,還要帶福祿跟雙全去它們喜歡的樹下拉屎拉尿。哦,福祿雙全是寨子裏的兩條看門狗,一黃一黑,脾氣還可以,就是吃得多拉得多,精力過於旺盛,經常拖著她漫山遍野跑,與其說是她遛狗,不如說狗遛她。

她用這些日常瑣碎的付出來換取在青崖寨中的安穩生活,雖有點忙碌,但日子過得還不錯,很符合她想要的餘生的樣子——不期待,不失去,平靜簡單,像一條沒有波瀾的溪水,不吵不鬧的,流到幹涸為止。

不過呢,這青崖寨並非尋常村寨,而是在官府裏掛了名的山賊窩,曾被圍剿了好幾回,卻都被他們僥幸躲掉,最後藏進這座無名深山,選了個易守難攻的位置占山為王,卻仍幹著打家劫舍的事。

她就是被搶到寨子裏的倒黴鬼之一。記得那天她隻是漫無目的地走在山路上,無聊地數著過往的蝴蝶,一隊商旅剛好與她擦肩而過,她的未來便改了方向……青崖寨的家夥們把她也當作戰利品搶到寨子裏,跟另兩個被搶來的姑娘關在一起,要她們給各自的家人寫信要贖金……不幸中之萬幸,他們的大當家立了規矩,說綁人就綁人,要錢就要錢,就衝著誰都有娘有妻有姐妹有女兒這一點,敢對寨中女子行不軌的,一律亂棍打死,青崖寨裏不容**賊,下作。

大當家自己就有個女兒,掌上明珠似的養著。

同囚的兩個姑娘,當然按他們的要求,又驚又嚇地在勒索信上按了手印,又拿了自己貼身的飾物為憑證,讓他們拿去找家人要贖金,好在都是家裏人的心頭寶,沒幾天就被贖回去了。隻剩下她。

她老實跟他們講,自己孑然一身,沒有家也沒有家人,贖金是肯定拿不出來的,關著她也隻能白白給飯吃。她是無所謂的,就是怕他們吃虧。

那天,大當家親自來看這個要錢不要命的姑娘,聽說她跟守衛交談時,一點都沒有身為肉票的覺悟,不慌不忙不哭不鬧的,胃口還挺好,給什麽吃什麽,好像自己來的不是說殺人就殺人的土匪窩,而是個免費管飯的客棧。

大當家見她不過一介弱質女流,沒怎麽梳洗打扮的前提下,模樣也還娟秀明慧,橫豎不像是個不知深淺亂說話的傻子,便問她,是否真沒有家人。

她說,真沒有,出生時就被扔了,後來被師父撿回去養,養大了又不爭氣,被趕出來了,然後就一直東遊西**的,至今沒找到能留下的地方。

竟有人的命運比他們青崖寨的兄弟還坎坷……大當家都聽得心酸起來,卻警告她,若是撒謊博同情,被拆穿了可是要割掉舌頭的!她說,白吃了你們好些天的飯,若還騙你們就太說不過去了。

所有人都覺得她跟普通姑娘不一樣,但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同,許是她出人意料的鎮定,又或是她時時刻刻透出的你們留不留我性命我其實無所謂的淡然,準確說,她仿佛有一種帶著活力的沮喪,奇特又矛盾。

大當家問她有何擅長。她想了想說,唱歌還可以,彈琴也不錯。

大當家當即要她唱一曲。

她就隨便唱了一個小曲兒。

眾人都呆了,活到現在,竟從沒聽過如此宛若天籟的聲音,所有人都被她的歌喉迷住了。

大當家立刻拍板,行了,沒贖金的話,就拿自己的歌喉來贖身吧,以後寨子裏逢年過節大小宴席,再不用去外頭找人來唱曲兒了,順便讓她把自己女兒的琴藝也教起來,若她同意,她從此之後就是青崖寨裏的一分子。

她同意。

有個可以留下的地方,總好過沒有目的地亂走,走了那麽些年,她也有些累了,歇歇也很好。

大當家問她姓甚名誰,她想了想,說朋友管我叫魚丸……

這個名字一出口,大家哄堂大笑。一個模樣秀麗唱歌又好聽的大姑娘,怎麽會叫魚丸啊哈哈哈。她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任他們笑。

笑歸笑,青崖寨很快就習慣多了一位魚丸姑娘,從大當家到下頭的嘍囉們,對她都還不錯,偶有調笑的,也是點到為止不敢造次。

這一年間,她隻管唱曲教琴再做些雜事,大當家也從不讓她參與到他們的“事業”中來,說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幹不成什麽大事,就安生待在寨子裏當個小丫頭好了。

說來,也是一段旁人不敢想象的奇遇了,一個姑娘居然在山賊窩裏找到了歲月安好……她覺得,如果一直是這樣的生活,她可以在青崖寨待一輩子,就怕大當家他們都老死了,她還是如今這副模樣……畢竟人的壽命沒法跟妖怪比。

看著夕陽裏最後那一點顏色,她突然坐直身子,壞了,在這兒發了半天呆,竟忘記了要帶福祿雙全出去散步!那兩個家夥,隻怕要把寨門都拆了吧……

她慌忙跳下樹。

還沒走到青崖寨的門口,遠遠地便瞧見福祿雙全圍著一個人上躥下跳的,一個皮球從那人手裏扔出來,兩隻狗子便跟瘋了一樣爭先恐後去追,然後又叼回去,再扔出來,再叼回來,玩得氣喘籲籲不亦樂乎。

她走近,微微一怔,是他呀。

陪福祿雙全玩耍的人,是大當家不久前請來的鐵匠,讓他給寨子裏打些好用的鐵器,所有來過青崖寨的工匠,大當家都說是“請來的”……隻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這請來的哪個人不是被五花大綁還蒙著眼睛,哪個不是戰戰兢兢把該做的工夫做完,然後心有餘悸地被送下山去……好在青崖寨對工匠們都還不錯,提供的夥食比自家人吃的還好,該給的工錢也一分不少。

他卻是不太一樣的,從到寨子的那天開始,從沒有驚慌失措,還仔細問清楚了大當家的要求,然後一絲不苟地開始工作。

從他來了之後,青崖寨裏總能聽見清脆的打鐵聲。

用來加固用的鐵鏈鐵架,鋒利的刀劍,炒菜的鐵鍋,大大小小的鐵器都在這段時間裏從他手中源源不斷地被製造出來,眾人看了成品,讚不絕口,說沒想到隨便找的一個小鐵匠,居然這般有本事。

他不但打鐵了得,青崖寨裏哪些布置有欠缺的,他也能一一指出並提出建議,除了把引水入寨的水渠調整到更合適的方向與角度,得閑時還給大家做了大風大雨都吹不滅的“長明燈”,順便改造了風水魚的魚缸,讓換水變得更方便。總之,他好像什麽都懂,什麽都願意花心思去琢磨,總是不聲不響就把事情辦好了。

大當家太喜歡他了,說好一個月就放人,結果都兩個月了,還是拿各種理由軟磨硬泡地將他留下來,而且還給他加了一項工作,說他字寫得好看,寫勒索信之類的事也都交給他來辦……鐵匠也是哭笑不得。

鐵匠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正在院子裏教小姑娘彈琴,輕柔的琴聲中,她專注又溫婉的神情,點亮了四月間的春光,微風撩動她長而微卷的頭發,帶過若有若無的香氣。小姑娘彈得很不錯,她聽著聽著,便順著琴音哼唱出來,一唱一和間,天衣無縫,委實動人。

他像是被粘住了一樣,誰喊他都不行,他不想走,想一直聽下去,想把對麵那個衣著普通卻無比明媚的人仔細記在心裏。

可是,這樣一個文縐縐的姑娘,怎麽才剛教完琴,就忙不迭地跑去魚缸那兒,挽起袖子一邊灑魚食一邊喊著吃飯啦吃飯啦,都有吃的你們能不能不打架了?除了喂魚,她還不止一次在給大當家心愛的花花草草澆水時掌握不好分量,把房間弄得像遭了水災一樣,然後在大當家的大呼小叫裏趕緊拿了帕子去擦。遛狗時的她就更麻煩了,每次都像個瘋子一樣在狗屁股後頭追,好不容易將它們攆回來,自己也成了個滿頭大汗滿臉灰的土狗……跟彈琴唱歌時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可是每次見了她,無論她當時的模樣是仙女還是土狗,他總是會情不自禁笑出來,不是嘴角,是從眼裏笑出來。她覺得這個鐵匠也是奇怪,無端端地怎麽每次見了她都笑,被綁來當苦工還能這麽高興?!

這時,他發現了她,笑道:“回來了?”

她迎著他的眼神走上去,低頭摸了摸福祿的腦袋:“嗯,回來了。你又幫我照應它們了……”

“我看它們著急出去玩耍,你又不在,就順便陪它們玩了。”他笑道。

“你還幫我喂了魚,換了水。”

“也是順手,不然你教了琴又要忙忙慌慌了。”

“我那天不小心把大當家最喜歡的杯子摔了,他罰我抄五百遍《道德經》,你也幫我抄了……”

“我見你抄睡著了,我正好也沒別的事,就當練練筆了。”

她看著他總是笑盈盈的眼睛,歎氣:“你把我該做的事都做了,讓我去做什麽呢?”

“放心,我不會唱歌也不會彈琴。”他笑得露出了一口整齊又白淨的牙齒,“走,回去吃飯吧。”

他舉著皮球往回走,福祿雙全趕緊跟上去,高興得又蹦又跳,尾巴都搖出了重影,這……她陪了它們那麽久,都不見它們對自己有這般聽話親呢。

“那個……”她突然叫住他,作為青崖寨同病相憐的“外來者”,她好奇地問他,“我怎覺得你在這裏過得……還不錯?”

他停下來,夕陽把今天最後的光彩送給這個一臉笑意的男子,讓他本就優秀而深刻的輪廓被光影修飾得更完美。他伸了個懶腰,挺拔修長的身形在慵懶裏透出幾分調皮:“你好像也並不想逃走啊。”

她愣了愣,老實道:“是的,我覺得這裏沒有什麽不好,大多數時候都很清閑自在。”

他走回到她麵前,看著這個比自己矮上一頭的小女子,壓低聲音說:“可這到底還是個山賊窩。”

她點點頭:“我知道。”

“始終是個危險且難長久的地方。”他下意識拈走粘在她頭發上的一片碎葉,“你還是要有個長遠的打算。”

“如果留不下了,走就是了。”她的眼神有片刻的放空,好像又沉到了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中,“真正危險的地方,並不在這裏。”

“山賊窩還不危險?”他笑出來,“你這連狗子都攆不上的小丫頭,口氣還不小。”

“危險的話,你怎麽不逃?”她回過神來,有些不服氣,“我看你跟這裏的人差不多是稱兄道弟了。”

“稱兄道弟也不妨礙替天行道。走吧,去晚了好吃的又沒了。”他將皮球往前一扔,狗子們飛快地追了出去,場麵好不熱鬧。

她不是很明白他的話,一個還十分年輕的鐵匠而已,充其量長得好看些,個頭高一些,能拿什麽底氣在山賊窩裏替天行道?

之後的日子,鐵匠除了自己的分內事,依然有意無意地幫她料理該她去完成的工作,一開始她覺得這個人奇怪,漸漸地,也習慣了有他存在的每一天,如果哪一天沒有碰到這個見她就微笑的男子,她還覺得缺了點什麽,畢竟在青崖寨裏,好像隻有跟他能聊得稍微多一些。他好像去過許多地方的樣子,除了打鐵還知道許多別的有意思的事,也樂意說給她聽,還說在某座城的東邊,有一塊像鏡子般的湖,四季的景色交替映照在裏頭,比畫還好看,尤其那湖裏還有一種花背魚,隨便一煮就是人間極品的美味。

她喜歡聽這些令人輕鬆的描述,生命都在不知不覺間輕巧起來。

不知不覺,又到盛夏,整個青崖寨熱得連生意都不想做了,上上下下都在寨子裏躺平納涼。最熱的一天,她反倒是來了精神,拉著他去了山裏一棵奇形怪狀的矮樹前。

他一邊拍走嗡嗡叫的蚊子,一邊問她大熱天的來這裏做什麽。她卻興致勃勃地從矮樹上摘下一個個兩頭尖尖的長著羽毛般紋路的青黑色果子,裝滿一籃子才罷休。

“這是我在這兒發現的最好吃的東西,我管它叫鳳尾果。”她拉著他坐到當風的樹陰下,拿出個果子,往身上擦了擦,然後放嘴裏用力一咬,很快就苦著臉吐出來,對著完好無損的果殼歎口氣,“就是殼太硬了……”說著,她撿起一個石頭,把果子放地上用力一砸,隻聽喀拉一聲,果殼隻飛出一小塊碎片,還是不肯露出果肉,再砸,還是不行,放嘴裏咬也不行,氣得她站起來對著果子一頓猛踩。

他覺得她氣急敗壞的樣子好笑極了,拉她坐下來,拿了個果子捏在指間:“真有那麽好吃?”

“不然我怎會如此費勁也不肯放棄……”她擦掉額頭上的汗,不甘心地又咬下去。

“別咬了,牙不要了?”他說罷,手指一用力,便聽一聲脆響,果子一分為二,藏在硬殼裏的嫩黃果肉終於肯出來見麵了。

她高興道:“你力氣這麽大?”

“打鐵打得多嘛。”他都不好說是她力氣太小的緣故……

她挑出果肉,先送到他嘴邊:“試試看。”

他吃下去,果然美味,又香又甜,不似之前吃過的任何一種果子的味道。

“很好吃吧?”她抱寶貝似的抱著竹籃,轉眼卻又愁眉苦臉起來,“今年能讓你幫忙,若以後再得了這些果子,你不在的話,可怎麽辦呢?”她突然轉過臉,認真看著他:“要不你替我打一把專門能開這種果子的工具吧?鐵鉗鐵錘都行。”

他搖頭一笑:“還是不要了,我怕你傷到手。這樣吧……”他佯作認真地說,“我將我家住址留給你,若下回你得了果子而我又不在,你便將它們寄來,我替你開好了再寄回去,如何?”

她居然認真地考慮了片刻,然後才覺得不對:“你在消遣我呐?”

他撲哧一聲笑出來。

她也不同他生氣,隻是看著這籃鳳尾果,忽然問:“你還是要走的,是吧?”

他微怔,旋即笑了笑,沒有說話。他確實是要走的,其實早就該走了,隻是因為她在這兒,絆住了他的腳步。

應該被“請”到青崖寨的鐵匠,其實並不該是他,他隻是冒名頂替而已。他同人打了賭,說不出三個月他就能幫官府解決掉讓他們頭痛了好些年的青崖寨。

那時他年輕,喜歡四處遊曆,心頭也裝滿了為民除害的意願與勇氣。

如今來到青崖寨已經超過三個月了,他算不算輸了呢?

在他沉默的時候,她放下籃子:“其實我不吃東西也沒有什麽的。”

“嗯?”他回過神來。

她起身,看了看身後這棵大樹,居然脫了鞋子,麻利地爬了上去,坐在一根枝丫上看著他。

“你這麽調皮做什麽?快下來,小心摔了!”他立刻起身,緊張地看著她。

她衝他一笑:“你走吧,山賊窩不是你該留下的地方。”

“你也不該留在這兒。”他皺眉,突然很堅定地說,“跟我一起走吧。”

她笑著搖頭:“我們不是應該一起走的人。”

“為何?”他不解,“你舍不得這裏?”

“我沒有舍不得的地方。”

“那你……”

話音未落,她在他眼前輕輕晃動的雙腳忽然變成了一條藍色的魚尾,陽光從層疊的樹葉間穿過,魚尾上細密的鱗片仿佛鍍上了一層金,美過世間任何一塊珠玉寶石。

按她的經驗,接下來就是觀賞樹下的他落荒而逃的樣子了。她太習慣這種分離了,反正都要分開,不如來得早一些,幹脆些。

他一臉愕然,身子僵在原地。

可是,他沒有跑。

不會是嚇傻了跑不動了吧,她想。

“你……不是人類?”他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

“我是妖怪。”她像從前一樣,無所謂地笑了笑,“一條住在岸上的魚。”

“所以你才叫魚丸?”他居然問了個她完全沒有想到的問題。

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連人影都看不到了嗎?

她看著這個沒逃跑的男人,想了想,說:“我是家裏第九個孩子,他們便叫我魚九,隻是後來我遇到一個朋友,她說我笨得很,像個沒長手腳的丸子一樣任人撥弄,別叫魚九叫魚丸吧,也不差那一點了。”

他居然聽笑了:“妖怪不是都很厲害的嗎,上天入地,呼風喚雨,你怎的混成了這樣?”

“人類也不是個個都出類拔萃啊。”她晃著尾巴,“我不想混成什麽樣子,隻想安全又安靜地走完我的一生。”

他沉默片刻,抬頭道:“留在這裏,安全不了的。”

“你怎麽還不走?”她奇怪道。

他也奇怪:“我為何要走?”

“你不怕?”她將魚尾化回雙腳,從樹上跳下來,仰頭看他,“我是妖怪啊。很多人都怕我的。”

“可能我是個鐵匠吧,膽子比很多人都大。”他撓了撓頭,“雖然打鐵跟膽量好像也沒有什麽必然的聯係……說實話,比起你,我更怕我爹,你又不會拿著棍子追著我打,他會。”

這回輪到她吃驚,微微張著嘴看了他好一會兒,好像她才是人類,他是妖怪。

“我臉髒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

她搖頭。

“那你這副表情……”他皺眉,伸出手指把她下巴往上一抬,“真的很像個魚丸。”

她閉上嘴,眨了眨眼睛,突然臉一紅,忙退開一步,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回去吧,再不走就太便宜這裏的蚊子了。”他替她拿起竹籃,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往來路走去。

她由著他牽著自己,沉默著走出好一段路,她又開口:“我真的是妖怪。”說著,她的手也在他手裏掙紮起來。

“我看見了啊。”他頭也不回,鐵匠的手,誰能掙脫出來?反正她是不可能的。

“你是人類啊!”掙脫不開,她有點急了。

“你討厭人類嗎?”他終於停下來,轉過臉認真看著她,“如果你真的討厭,我會放開的。”

她愣了愣,為難地搖搖頭:“我不是討厭人類,隻是……”

“那我就不撒手了。”他居然哈哈笑出來,拉著她走得理直氣壯,“這些鳳尾果你也不用寄給我了,以後隻要你想吃,我們就摘回來吃。我負責開殼,你負責吃。”

“你……”她的臉從未如此紅過,素來平靜無欲的心底也攪起了大大的波瀾,她隻知道,若是此刻不掙脫他的手,以後怕也難了。

她聽別人說過,世間每一場相遇都是注定的,她就算什麽都不做,他也會自己闖入她的世界。起初她是不信的,畢竟這麽些年,她的世界就隻有她自己,偶爾有人來敲門,也是在她開門前就離開了。這也沒有什麽,事實上,她並不期待任何相遇。

那……現在要怎麽辦?

行走中,他將她的手攥得更緊了些,玩笑般道:“這般熱的天,你的手都這麽冷,是因為你是魚嗎?”

她居然老實地點了點頭:“我很難靠自己發熱……”

“哦,那冬天就得多準備幾個暖爐了。”

“我不怕冷。”

“湖邊的冬天很冷的!”

“嗯?”

“哈哈哈。”

“你笑什麽……”

自己明明有辦法讓他即刻陷入一場深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掉,此生再不相見。可是,她一直猶豫到他們走回青崖寨的大門前,也還是沒有讓自己成為他的一個夢。

為什麽……靈魂最深處的地方,竟有了一些期待?你是瘋了嗎?!你不要你的平靜跟安穩了?!她的心霎時亂作一團。

這時,他忽然停下來,回過頭,再次認真而誠懇道:“一起走吧。”

也許是這時落進他眼中的光線太好看,也許是籃子裏的果實散發出了迷人的香氣,也許是今天天氣太熱,熱壞了腦子,她居然在最後一刻,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