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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眀晦打定了主意,不肯低頭,謝祺一日不肯鬆口,他就一日不肯進食吃飯,連水都不肯喝。

謝祺僵持了三天,到底是看不得他這樣憔悴模樣,生怕他當真存了死誌,隻能低頭,親自上門退了親事。

為了這件事,京城鬧得沸沸揚揚,大多都是說他謝家沒有信用,謝眀晦之前有多受歡迎和喜愛,現在就被罵得多厲害。

隻是這些溫情並不知道,她的神智已經不大清楚了。

溫晏安同她說了許多話,她也隻記得一句,等你好了。

等你好了,就帶你去放風箏,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溫晏安說了很多句,可是對上她茫然呆滯的目光,還是停了下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後悔過,後悔將她一個人送到那裏去。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命定的結局,他應該陪著她,陪她看盡京城的風景,而不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待在觀裏。

「哥哥,白果葉是不是已經黃了?」

溫情努力的想睜大眼睛看清窗外的情形,可無論怎麽睜大眼睛,看到的不過是霧蒙蒙的一片。

「是,都已經黃了,你要看看嗎?哥哥帶你去看看。」

溫情將手放到他手裏,試圖坐起身,可是她的手沒有了力氣。

「我不能這樣出去。」

溫晏安握住她的手,「沒關係,哥哥會安排好的,不會有人看見的。」

可是即使沒有人看見,溫情也受不了,她現在害怕陽光,害怕自己即使出去了,她也看不到東西。

「**也一定開了。」

溫晏安沒有戳破她的心事,順著她的話說了許多。

說他讓人在院子裏放了許多**,不止**,凡是現在能夠找到的花,他都叫人拿到了她的院子裏。

溫情隻能聽得到零星的幾句話,更多的時候,她腦袋一片空白,幾乎抓不住他話裏的意思。

「哥哥,你讓我把藥吃了,好不好?」

溫晏安沒有回應,依舊說著外麵天氣如何,景致如何。

說到最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溫情一直靜靜地聽著,一直等到他停下來,她才摸索著鑽進了他懷裏。

如同小時候一樣。

「哥哥,我知道,我都知道。」

就這樣一句話,將溫晏安所有強裝的平靜打破。

他一直在跟妹妹說會有辦法,一直在說有他在。

可是他沒有辦法,他不僅救不了她,還把她一個人丟在那個沒人陪她說話的地方。

「常樂是想救我的,所以哥哥不要怪他。」

「我有爹爹娘親,有皇爺爺皇奶奶,還有最疼我的哥哥,我已經很好了,得到很多東西了。」

隻不過不能活得痛快些,長久些。

可是常樂,他更難過。

他生在一個奴籍,仿佛天生一顆賤種,世人皆可磋磨折辱他。

而他本身的不幸,卻不是因他自己犯了什麽過錯。

誕生於一場錯誤和謊言當中,母親是異類,父親亦是禽獸一般的罪人。

「哥哥,答應我,不要為難他。」

溫晏安除了答應她,根本做不出別的選擇。

常樂已經被他關起來了。

他想通過換血,讓她獲得一次機會,可是溫晏安知道,這樣做根本毫無作用。

他翻遍了所有的典籍資料,問遍了所有的真人佛子。

他的妹妹,已經沒有救了。

「哥哥帶我見見爹爹好不好?」

「我很想爹爹和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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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並沒有什麽遺願了。

爹爹除了最大的隱患,他會做一個好皇帝。

哥哥也成了合格的太子,有了自己的兒女。

娘親還已經有了陪著她說話打發失女之痛的孫兒了。

謝眀晦也會很好,聽說他要娶親了。

唯一不好的,恐怕隻有常樂了,不過好在她已經將釋奴書放在了他的房間裏,等他出來了,以後想去哪裏都可以去。

他的學識並不比別的郎君少,如果他要去外麵,一定可以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隻是,不知道他願不願意離開東宮,離開自己。

溫情被送到皇宮的時候,溫鍾毓已經等了她很久了。

唯一的女兒成了這副模樣,他愁悶得睡不著覺,有時候醒了,也會生出幾分懊惱來。

現在女兒就這樣坐在自己麵前,再也不是從前的靈動可愛了。

「爹爹,我很想你。」

溫鍾毓摸了摸她的頭,「爹爹也很想你。」

「哥哥,你去把娘親也叫過來,好不好?」

溫鍾毓沒有說話。

溫鍾毓殺過很多人。

即便是十幾年前對上那隻狐狸,他都沒有生過恐懼。

他也見過很多人死在他麵前。

各種各樣的表情他都見過。

恐懼的,茫然的,痛苦不甘的,怨恨的。

現在,他要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

這些表情就像一張張恐怖的鬼臉。

溫晏安走到皇後宮中時,皇後正在繡花,坐在花架旁,陽光灑在她的身上,金燦燦的,溫暖的不像樣子。

對於他來,她沒有半點意外。

將東西擱在一邊,就牽著他往裏邊走。

從封後大典之後,皇後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牽著自己的孩子了。

她還是太子妃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有什麽,因為東宮也不是很大。

可是皇宮很大,大到將他們變成了皇帝和皇後,早已經不是純粹的夫妻。

「母後,妹妹她很想你,我們一起去看她好不好?」

皇後眉眼依舊溫婉,沒有回他的話,而是把一邊趕著繡了許久的花樣遞給他看。

「你看,我趕了好幾天,才把它繡出個花樣來。」

溫晏安隻掃了一眼,還想繼續說完剛才的話。

卻被皇後打斷了,「長策,你不想看看嗎?」

溫晏安隻好拿著帕子看了幾眼,才發現上麵繡的是幾朵**。

「是送給你妹妹的。」

她知道,知道自己女兒心裏想的是誰。

「長策,我已經不隻是你爹爹的妻子了,我現在,更是他的臣。」

溫晏安聽到這句話,恍然一般,察覺出什麽,匆忙起身,將一旁的茶杯碰在地上,砸在地上,茶漬碎片撒了一地。

「長策!」

溫晏安緊緊握著手裏的帕子,沒有回頭。

皇後恍惚看見了鏡子裏的自己。

猙獰又憔悴。

「我不能,看著她這麽痛苦下去,讓她變成一個怪物。」

所以,她要和她的丈夫,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

她一心疼愛,為她幾乎哭瞎了雙眼的女兒。

溫晏安已經聽不到她在說什麽了。

或者是,他不想聽。

皇後走到他身邊,仰頭伸手掰正他的臉,強逼著他與自己對視,「長策,不要怨恨你爹爹。」

即便她已經不是他心中的太子妃了,兩個人的感情在這座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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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走向滅亡。

可是他待兩個孩兒的心,從來沒有變過。

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他違背了自己的誓言,違背了他對她發下的誓言。

可是他是一個好父親,是一個好皇帝。

溫情仰頭喝下那杯酒之後,目光慢慢變得清明,她看見了溫鍾毓發間的幾根白發。

看見了他眼角的皺紋,看見他眼睛裏的不忍和痛苦。

那些叫她痛不欲生的毛發慢慢消失了,她好像又變成了從前的模樣。

「爹爹,原來酒是這個味道。」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輕鬆過沒有痛苦,沒有疼痛,這種輕盈的感覺叫她實在是開心。

溫情慢慢走到溫鍾毓的身旁,如同往日一般,攬著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上,背著從前一直背不下來的文章。..

溫鍾毓聽得仔細,偶爾會替她揪出一兩句背錯了的。

夕陽從窗外鑽進來,落在他們身上,仿佛鍍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又耀眼,又溫暖。

「爹爹,你不要同娘吵架了。」

「爹爹,我先去找皇爺爺了,我會跟他說,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皇帝,你沒有錯,你救他們沒有錯。」

溫鍾毓嗯了兩聲,隻覺得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

他想像以往一般好好寬慰她,跟她說自己知道。

跟她說對不起,是爹爹連累了她。

可是一句都說不出來。

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

「爹爹,我現在很開心,我一點也不喜歡生病,現在我很開心。」

誰都沒有錯。

她的爹爹那時候一定是個年輕的少年郎君,拿著一把劍,定然是十分英俊瀟灑的。

他在林子裏見到一個受傷的姑娘,將她救了下來。

那時候他一定是高興的,高興他救了一個人的性命,一定會極高興的同皇爺爺寫信,說他已經知道如何當一個太子。

溫鍾毓接住她慢慢倒下的身子,將她抱緊了,舍不得放下來。

謝眀晦沒有等在東宮門口,而是來到一方寺。

時間過得極快,一方寺的**都被養得很好,她喜歡的那一盆卻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死了。

他不喜歡這樣的情景,叫人送走了。

**那樣多,她不會記得是哪一盆的。

可是他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

聽到公主在宮中病逝的消息,他竟然沒有覺得很驚訝,甚至是很冷靜。

仿佛他心中早就為了這個結局做了千百遍的準備。

的確是做了很久的準備。

謝祺找了許久,沒有找到人,嚇得魂都要飛了。

找了許久,阿聰才說了個地方。

謝祺找過來的時候,謝眀晦已經喝醉了,正坐在台階上,懷中抱著一盆**,手邊正用**的枝幹敲著酒杯。

邊敲邊輕聲唱詞。

謝祺坐在他身旁,悄悄將他懷中的**拿走了。

謝眀晦醉得不清,隻知道眼前坐了個人,哪裏知道是誰。

他也不想理會是誰。

「回去吧。」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謝眀晦難得沒有發脾氣。

而是繼續唱詞。

一句又一句,一曲又一曲。

好像要把他會的全唱一遍。

「父親,你思念母親的時候,還記得她的模樣嗎?」

會記得她喜歡什麽嗎?

會記得她說話的樣子嗎?

謝祺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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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眀晦又將酒壺中的酒仰頭灌下去。

「父親,你放心,我不會再叫你為難的。」

他們之間,本也沒有幹係。

就連清明祭拜,他都不是那個可以燒香的人。

可正是因為這樣,謝眀晦才覺得痛苦。

他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步走錯了。

如果當初留著她,留著她在京城裏,她是不是還能再長久一些。

也許他們還會成為夫妻。

謝祺不知道如何安慰他,隻是陪著他坐在這裏喝酒。

等他說累了,喝夠了,再親自把他背回去。

「好小子,這麽重了。」

謝祺有些感慨。

從牙牙學語,到現在,二十餘年。

那時候他背著他,不用蹲下去,他就能把他背起來,一直走到家裏。

現在不行了,他背了幾步,就有些背不動了。

「你不要怪爹爹。」

「我也想你高興些。」

他隻有這一個孩子,所以許多事,從不曾去想過他。

他隻想將最好的,最適合,都給他。

避開那些會傷害他的事。

可是他也忘了。

自己與妻子,少年相識,她也是身體不好,他一連求了半個月,跪得腿走不了路,昏迷不醒高燒不退,才求了這門婚事。

那時,她也是勉強下地,連拜堂都是勉強。

好不容易將養好了一些,就懷了謝眀晦這個臭小子。

膽戰心驚的過了最難熬的時候。

連生產那樣的鬼門關都闖過來了。

沒想到折在了一場風寒上。

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後悔,甚至是慶幸的,慶幸他們還有一場夫妻緣分,還有一個孩兒。

他想她了,自顧去她牌位麵前同她說說話,聊聊天。

有時候被臭小子氣很了,就去她麵前告告狀,告完了再回去把他打一頓。

即便是朝中的大事,他也總習慣和她交代一聲。

仿佛她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應的事,必定要同她說一說,講一講,心裏才覺得安定。

「父親,我是不是錯了?」

這是謝眀晦一直沒有得到答案的事。

也是他耿耿於懷的事。

謝祺拍拍他的手,「睡一覺就好了。」

謝眀晦睡得沉,夢中囈語而已。

謝祺特意帶著他繞了一圈,到了東宮門前。

「我帶你來看看她。」

都說人死後,可以入夢與故人相見。

正如自己與惠娘一般,興許,他也夢見,能去夢中問問她,有沒有怪他當初那些話,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