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衝做了個夢。

其實修道者很少會有做夢的,尤其是到了他這種修為,與其說是夢,不如是一種預兆。

他夢到了自己從前的事。

那一天,來天劍派的人極多,從山腳到望凡台,放眼望去,盡是奮力往上攀爬的人。

他站在那裏,看著那個淺笑嫣然的少女,不自覺的走到了她麵前。

“墨衝師弟,你怎麽了?”

墨衝聽著她的聲音,才記得這是哪一年。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沒有露出異樣,可是開口,仍是帶著些許哽咽。

“師姐,我想今年和你一起下山去曆練。”

他們一起下了山,來到了一處城池,叫玉柳,在那裏留了一個多月。

除了殺妖之外,他常常邀請她去凡間遊玩。

凡間其實很熱鬧。

他們正趕上一次燈會,長長的街道盡是燈火。

熙熙攘攘中,他把一盞燈遞到了她的麵前。

忐忑的說想送給她。

她也很高興的接下了,提著燈漫步在街市中,兩邊的燈火搖晃,人來人往吵吵鬧鬧。..

他隻看得見她提著燈回首看著他,說,師弟,我們回家了。

玉柳是個不算大的城池,但是人卻多。

所以經常有妖偷偷過來。

無論墨衝怎麽想辦法繞開那個地方,那個妖力強悍的狼妖還是撞上了他們。

他一心想幫到師姐,不讓她受傷,可是忘了此時的自己也不過是入門不到幾年的弟子。

兩個人狼狽得很,師姐到底是像曾經一般一劍斬殺狼妖,但是也替他擋了一掌。

他抱著她慌張的回到城主府,連藥都沒用,直接選擇了傳送陣直接回到了天劍派。

可是傳送到一半的時候,他們就從半空中跌落到一處秘境。

墨衝知道,他改變不了結局。

所有既定的事都在按照原定時間裏發生。

哪怕他想要避開,想要改變,都不過是徒勞。

這一次兩人都受了傷,不得已提前回到了宗門,他才扶著師姐到赤羽峰山門前,就看見了那個人的身影。

於是頓住了腳步,看著他走過來,牽住她進了赤羽峰。

他站在那裏,想了許多。

想到墨韻過來找自己。

他應該明白的。

承影師叔對師姐的好,他早該明白的。

因為出眾的樣貌,強大的實力,宗門裏不少女修喜歡承影師叔。

可是承影師叔從未理會過她們。

那些女修平時沒機會碰到承影。

就把主意打到了大比上。

於是去年的大比就格外的熱鬧些,平日裏溫溫柔柔的師叔師姐們動起手來,把對方打得連劍都拿不穩。

原本得高分才能坐的弟子席上坐了大半的女修。

個個都換上了漂亮的衣裙,亮眼的首飾,惹得不少男修在場上失了態。

按安排,承影是要去指點一番的。

可是她們興致高昂的等了半天,承影卻看也沒看。

“雖難入眼,但比之從前,大有進益,隻是心浮氣躁,矯揉造作,仍需苦練。”

就差把她們的心思明晃晃說出來了。

這話一說完,墨衝就看到了承影離開的背影和燕理給其他峰主咬牙賠笑的臉。

他以前隻以為承影師叔一心向道,冷心冷情。

就連那些氣得咬牙切齒的女修們都這樣想。

於是那之後,女修們就歇了心思,不是一心沉迷修行,就是各自找了稱心的道侶。

他聽她們抱怨過。

“長得好看有什麽用,就算是靈獸都知道哼兩聲好聽的。”

半點風情不懂,成日裏隻知道練劍殺妖。

可墨衝記得,每一回曆練,承影師叔都會到赤羽峰山門前等著她。

他也照顧了師姐很多年。

他身邊除了師姐,再沒有收別的弟子。

師姐剛來時,許多人背地裏譏諷她的出身。

承影師叔突然興起,一人單挑了十幾個峰主。

直到宗主出麵說好話,拿出了不少的丹藥靈石才把他們哄好。

這些人後來還主動找承影師叔切磋。

畢竟切磋完他們就能去宗主那裏拿補貼。

那可是很大一筆靈石呢。

想到師尊得意的說這個話,墨衝也笑了笑。

可是笑完了,他又想起來,師尊後來隕落了。

他這麽想,心裏卻空落落的。

那一次之後,原本不露麵,弟子們不認識的承影師叔走到了人前。

那些人畏懼又崇拜他,那以後,再也沒有人敢說師姐的不是。

他和別人一樣,都覺得師姐可憐,覺得她肯定每天都會被師叔嫌棄,師叔要求高,她每天肯定要受不少數落。

因此常常過去找她說話,有時他自己去,有時帶著兄長一起去。

那時起,承影師叔就開始常常去無妄山閉關。

想來,師叔大抵是覺得師姐有了相熟的人,不會再寂寞,所以才放心的去閉關了。

墨衝本以為自己輸給了雲展,後來才知道是輸給了師叔。

他理所當然的以為,師叔不過是仗著他們曾經有一世的情緣,不過是師叔當了她最重要的師尊。

師姐心中喜歡他,都不過是師叔占據了所有的優勢得來的結果。

現在他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將一切看得清楚分明。

即便師叔沒有了男女之情,甚至不記得與師姐的過往,可他始終在偏愛師姐。

所有人都說承影師叔高傲,說他沉迷修行,說他是天生的仙人。

恐怕連師叔自己都這樣以為。

可他記得,師尊說過,承影師叔當初是由宗主一手帶大,後來交給了純淵仙君。

他不喜處理雜物,不是不會。

他不喜交際往來,不是不會。

他不喜教導弟子,不是不會。

師叔即便不記得師姐,可他一直都在明目張膽的偏愛。

除了師姐,無人知曉,甚至是承影師叔他自己,都未必知道。

墨衝想了很多,多到墨韻一直沒能得到他的回複,以為他走火入魔失了智。

墨衝的確是覺得自己要走火入魔了。

他喜歡師姐,即便重回一遭,他也不敢再將心意說給師姐聽。

往事如昔,歲月更迭,他一個人守在無妄山,看著空****的冰棺,不去理會外麵的事。

是他自己成全自己的心願,他想陪一陪師姐,僅此而已。

他見到了那個穆如風帶來的女子,他並不是是惱怒這個女子會占據得到本該屬於師姐的一切。

而是害怕,害怕師姐保護的人不再記得她,害怕連他自己都想通過這種相似的麵容去得到妄想的東西。

所以才進了這無妄山,成全自己。

現在他以這樣的身份,看著她,看到了原本被忽略的事情。

“回去吧,師尊要見你。”

墨韻不知道他和師姐出去曆練發生了什麽,隻覺得他變了很多,沉默寡言,不再一味的跟在師姐的身後。

墨衝被他扶著帶回了執法堂,秋意正在交待什麽,見到他來,先是在他身上打量著,然後才板著臉訓斥他。

墨衝從無妄山出來時,秋意已經到了最後一步,修道者就是這樣,能得到天道眷顧等來登仙梯的寥寥無幾。

隕落於他們而言也並不是不能接受。

秋意吩咐了他許多,叫他不要太執著,然後當著宗主的麵,將執法堂的堂令交給了他。

“墨衝,你這一趟出去,長進了許多,回去養傷吧。”

墨衝被師尊的話拉回了神思,連忙說了是。

人卻沒走。

秋意見他還不準備出去,看了一眼他“怎麽,還有事?”

墨衝想到師姐最後一麵入夢相見時說過的話,“師尊,我隻是想你了。”

秋意對弟子一向寬厚,對墨衝更甚。

知道他進了無妄山後也沒有勉強他,隻是說他遲早會明白。

與其說是師徒,更像父子。

他成全了自己,卻也辜負了師尊的教導。

秋意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話驚到了,臉色一板,“我看你是被打輕了,還不滾出去。”

墨衝釋然的笑了笑,看起來依舊是之前那個暴脾氣的少年郎。

“是,師尊。”

人大概就是這樣,少年時遇上了驚豔的人,便如同稚子想取瓶中的吃食,攥緊了吃食便無法將拳頭從瓶中拿出。

可是放下又舍不得吃食。

他太想較個輸贏,太想叫人回應,認定了雲展不如他,認定了師姐隻是不明白他的心意。

滿心滿眼都是她,滿腔熱忱想也未想全然托付了出去。

可是師姐死在那裏的時候,字字句句聽到耳朵裏的時候,他又開始後悔,後悔自己救不了她。

這種悔恨如同魔咒,叫他鑽進了死胡同不得脫身。

隻記得師姐死了,忘記了師姐為什麽而死。

師姐入過夢,告訴過他,看看別處。

她是為道而死,無怨無尤。

墨衝沒有再跟著師姐,認真的跟在秋意修行,一日比一日穩重起來。

他沒有做什麽,看著事情一步一步發展到最後。

師姐第二次死在他麵前的時候,夢醒了。

墨衝慢慢起身,將一直珍藏在芥子袋中的燈籠拿出來。

他在夢中,依然執念於師姐未曾收下它。

這一回師姐收下了。

墨韻與他同胞,自然是感應到了的。

此刻推門進來,看見他臉上淡然的神情,心中說不出的悶痛。

“我要死了。”

墨衝覺得這樣很好,死之前,能在夢中補足遺憾。

見到師尊,並將執法堂管理的極好。

師尊也並沒有抱憾隕落。

他沒有再困頓於情欲之中,而是將自己曾經立下的誌向都完成了。

墨韻嗯了一聲,坐到了他旁邊。

不知道該說什麽。

墨衝突然他,“我夢到師尊了,我也完成了自己的誌向,我殺了很多妖,天劍派也很好,我希望你也很好。”

隻字未提溫情師姐。

墨韻大概是猜出來了。

拍了拍他的後背,“那很好。”

哪怕是夢,他的弟弟也在夢中解脫悟道了,這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