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六章 皇後的決定
手腕上傳來一陣騷癢,沈休明猛地睜開雙眼,當年在龐山養神峰的刻苦修行還剩下兩三分,他下意識地一把抓住孩子的胳膊,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係在手腕上的韁繩已被解開,最後一匹坐騎疾馳而去,另一名半大小子伏在馬背上,嘴裏不停地吆喝。
“放開!”被抓的孩子尖叫,低頭朝大人的手背咬去。
沈休明感到一陣劇痛,多半個月來的絕望、悲傷、憤怒一起湧上心頭,他抬起另一隻手,狠狠抽了孩子一掌。
這一掌力量不小,孩子被打得身子一傾,不再掙紮,也不再咬人,臉上髒兮兮的,眼睛裏有恐懼也有倔強,那是一種“隨便你打絕不服氣”的神情,他的嘴角在流血,不知屬於誰。
沈休明的手背被咬破了,那一掌卻沒能讓他得到發泄,“妖族燒毀了我的家鄉、殺死了我的家人,你和你的夥伴偷走了我的馬,感謝你們,我終於一無所有了。這就是人類,根本不值得保護,注定要滅亡。小子,去偷、去搶、去殺、去燒吧,你們也就配做這種事情。滾,滾遠一點,妖兵自會收拾你們。”
沈休明鬆開孩子的手腕,讓他茫然地跑開,自己重新躺在薄薄的毯子上,心灰意冷,甚至後悔逃離皇京。
那是半個月以前的事情了,一切卻都像發生在入睡之前:無數條灰色的巨蛇冉冉升起,將皇京團團包圍,保衛城池的十萬道符籙拖曳著長長的光線飛向四周的巨蛇,那是一副壯麗的畫麵,仿佛天河決堤群星流散,可是壯麗無法挽救皇京,流星似的符籙法術不比螢火蟲的力量更大,根本擋不住妖術巨蛇。
地火噴湧、天火直降。整座皇京、上百萬人類,被拋入火海。
沈休明的心在發緊,與家人的距離隻剩下十幾裏,他卻永遠也跑不完,當時的皇京就是深淵就是死亡,遠遠超出他的膽量所能承受的程度,他撥馬逃向火焰稀少的地方,沒有衝入火海去找妻子,也沒有去找最近的黃符軍哨所。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類逃過了那場災難,隻是騎馬一直跑。途中丟掉了另一匹馬,等到天亮的時候他與難民匯合,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更不知道在去往何處,隻是隨波逐流,跟隨著前麵的人奔走,希望離皇京、離妖族越遠越好。
半個月了,沈休明沒吃過飽飯、沒睡過踏實覺,腦子裏一片空白。身後好像總有一根鞭子不停地抽打,直到最後一匹馬被盜,他體內的那股勁兒終於懈怠了,失去親人的悲傷、大廈已傾的恐懼全都湧上心頭。還有深深的自責。
那個他一直不敢想的問題終歸還是在腦海中浮現:如果他當時沒有逃跑,而是奮力一搏,能不能殺死那一老一少兩名妖族,從而解救皇京和城裏的親人?
成功的可能渺茫得如同用嘴裏的口水去撲滅燒毀全城的大火。可這個念頭折磨著他,因為他連嚐試都沒有嚐試,在對老妖說過那麽多義正辭嚴的大話之後。他卻怯懦地逃走了。
“小秋……”沈休明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懷念好朋友,他需要、整個人類都需要勇敢無畏者的帶領。
遠處的嘈雜聲越來越近,沈休明毫不關心,他突然發現自己不比偷馬的兩個孩子好多少,都不配活下去,都不值得拯救。
“薰皇後,是薰皇後……”
沈休明一骨碌爬起來,如果還有哪個名字能像“慕行秋”一樣讓他心潮澎湃,那就是“薰皇後”——從前的西介國公主。
她是如何逃出皇京大火的?怎麽會來這裏?沈休明腦子裏生出一連串的疑問,暫時拋卻心中的絕望,跟著眾多難民向大路上跑去。
這是路邊的一處山穀,聚集著數萬名疲憊不堪的難民,他們席地而躺,男人看守著僅剩的財物,女人木然地抱著啼哭的嬰兒,兩個孩子合作偷盜沈休明的馬匹時,周圍許多人都看到了,誰也沒有管閑事。
隻有“薰皇後”三個字能將這群失魂落魄的難民叫起來。
“那真是薰皇後嗎?”
“不像啊,皇族都有符籙,日行千裏也不是難事,薰皇後就算逃出皇京,也該跑在咱們前麵才對。”
“就是,排場也不夠大,才十來名衛兵,連輛馬車都沒有,皇後會騎馬嗎?肯定不會。”
沈休明擠在人群裏沒有吱聲,他見過薰皇後騎馬,那時她還是西介國公主,在斷流城外的戰場上與將士們衝鋒陷戰,可是在那之後就沒見過她的真容,偶有聯係也是通過公主身邊的侍從。
他用力往前擠,終於看清馬背上的女子,卻不敢相認,他不是道士,記憶在歲月流逝中漸漸變得模糊,與真實的差距越來越大。
那是一名秀麗的女子,身上穿著簡陋的皮甲,有點像沈休明記憶中的公主,卻好像少了點什麽。
堅韌、尊貴、信念……這些都沒了,不遠處的女子更像是普通的逃難者,麵帶悲戚,還有一點茫然,好像誤入人群,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怪不得大家都不相信她真是“薰皇後”。
“大家都去浮海城吧。”女子開口了,聲音經過符籙放大,其中的哀求意味也被放大了,“聖符皇朝的軍隊都在向那裏集結,你們會得到保護的。”
人群無聲,然後一個不客氣的聲音問:“你自稱薰皇後,有什麽證據?”
女子露出一絲苦笑,“在這種時候冒充她有什麽好處呢?”
話是這麽說,她還是向身後的一名侍女做出示意,侍女繼續向身後傳令,兩名衛兵同時舉起原本橫放在鞍上的旗幟,一麵繡著複雜圖案的皇室符籙旗,另一麵繡著麒麟,它屬於薰皇後本人。
人群相信了,可是隻有一部分人下跪,另一部分則在悄悄後退,沈休明也在後退。並非因為懷疑,而是出於羞愧,他不好意思讓薰皇後看到幸存的自己。
薰皇後示意跪下的人起身,“聖符皇朝的軍隊能守住浮海城。”
“從前還說肯定能守住皇京呢,結果……我不再相信了,黃符軍會引來妖軍,我要向東北去,那裏沒有戰爭。”
人群響起一片應和聲。
“很快就有了,我得到確切消息,至少三路妖軍已經攻進東北的三個諸侯國。正向聖符皇朝境內挺進。”
人群無聲,他們逃得極為倉促,無從知曉遠方的事情,另一個聲音響起:“那我們就往南去,踏浪國剛打敗妖軍,怎麽也比浮海城安全。”
“對,去踏浪國,妖軍毀掉皇京,肯定會去攻打浮海城。那裏不安全。”
“實在不行就弄條船到海上去,總之不要去浮海城。”
薰皇後等人群稍稍安靜下來之後才開口:“你們可以去踏浪國,但是那裏也即將開戰,這不是舍身國與聖符皇朝的戰爭。這是妖魔與整個人類的對抗。皇室和滿朝文武讓你們失望了,我們許諾的安全沒有實現、許諾的勝利沒有到來,我道歉,這是我們的錯誤。”
皇後親口向百姓認錯。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難民中最老的人回想自己的所見所聞,也想不起聖符皇朝曆史上曾經出現過類似的事情。
人群一下子安靜了。
薰皇後也沉默了。因為接下來的話實在太難以出口,可她終究要說,那是她作為薰皇後的職責。
“我要向你們說實話,浮海城並非固若金湯,舍身國妖軍肯定會攻過來,而且有消息說一支妖軍正從海上逼近。”
“可皇後殿下還讓我們去浮海城?”一名老者問。
“因為世上已經沒有真正安全的地方,無目的的逃亡會讓人類的力量更加分散,給妖軍可趁之機,我希望幸存的人類能夠團結起來,我希望……大家能允許我替你們做出決定。”
逃亡路上的每一次決定都可能事關生死,人群嗡嗡地議論起來,皇京失守讓他們對薰皇後的信任失掉許多,可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該去哪,天下雖大,突然間好像到處都是妖魔鬼怪。
“真是沒有活路了。”有人失聲痛哭。
薰皇後又等了一會才緩緩說話,聲音微有些沙啞,這顯然不是她第一次勸說難民了,“讓我來替你們做決定,如果我錯了——”
如果她錯了,就將意味著成千上萬人的死亡,可是必須有人承擔重任,將正在如流沙一般散去的人類重新凝聚起來。
“如果我錯了,請大家指責我、憎恨我,將我碎屍萬段、挫骨揚灰,那都是我應得的懲罰,請不要埋怨自己,請不要喪失希望,因為人類剩下的希望就在你們每個人身上。”
薰皇後頓了頓,她擅長拉攏人心,此時此刻卻極度厭惡這種本事,因為她自己也分不清剛才的這些話到底是表演的成份多,還是真情實感更多。
但這些話的確生效了,薰皇後的名望、她的親自出現、她的謙卑姿態,還有所說每個字,都打動了這群茫然失措的難民。
“我跟薰皇後走。”沈休明大聲說,他不太習慣當眾講話,因此聲音微微發顫,“隻要人類還沒有死光,就不算一敗塗地,咱們丟掉了斷流城、丟掉了皇京、丟掉了半壁江山,別再丟掉僅存的尊嚴。既然無路可走,那就轉過身來背水一戰!”
薰皇後大概是認出了沈休明,衝他微微一笑。
難民不是士兵,即使被說動了也不會齊刷刷地發出歡呼,他們點頭,互相觀察別人的反應,於是這事就成了,逃亡多日以來,他們終於有了一個雖然不完美但是明確的目的地。
有人拉扯自己的衣袖,沈休明扭過頭,驚訝地看到剛才偷馬的兄弟倆站在身後,被他打了一巴掌的小孩臉還是腫的,將韁繩塞進他的手裏,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跑。
沈休明第一次產生了為什麽東西而戰的信念。
他擠過人群,薰皇後在馬上彎腰,秀麗的臉上顯出明顯的疲倦與悲傷,她不如表麵上那麽堅定,也需要鼓勵,“古神在上,我現在真的想聽到一點慕行秋的消息,我不相信他已死去。”
“他還活著。”沈休明信誓旦旦地說,“我親眼見到了。”
薰皇後笑了,她需要的是信心,不在乎消息真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