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曉的話擲地有聲, 激起了茶客內心的一絲清明,有人開始嘟囔道:
“老朽方才其實也疑惑,兩個月的胎兒還尚未成型吧?怎知是男嬰……世間哪有此等秘術呢。”
葉九郎不由得有些慌亂, 碎步上前,“你, 你這女子……那便是母親同我說錯了, 要知道,我母親每日忙得很。”
一直安靜守在薑曉身旁的護衛雲千重,臉色一沉, 立刻上前護在薑曉身側。
此時看到葉九郎被戳穿後慌亂的神色,薑曉不由回想起沈禦史的一番言辭。
昨日一頭霧水的薑曉初到沈府,被沈繡還有其父沈禦史,恭敬地迎到了前廳。
沈禦史言語間, 表露出薑曉是葉將軍麾下,一位幕僚的友人。
薑曉都不覺得奇怪,陸珩是一個合格的戲精,給她安什麽身份都不奇怪。
薑友人記著護衛雲千重進門前的叮囑, 認真聆聽當年沈葉兩府退親之事,用以擯棄坊間話本的誇大與謬誤。
“沈家世代清流,承受的不實之言不知凡幾, 沈家與葉府已橋歸橋路歸路, 對於退婚之事本不欲再多言。”
“可雲麾將軍平安歸朝後, 竟能親自登門,試將葉府不堪公諸於世還沈家公道……老夫敬佩將軍高義, 沈家也願意配合姑娘到茶樓分說一番。”
“恕老夫直言, 葉將軍少時雖頑劣不堪, 可國公府竟能縱容繼室給嫡長子潑髒水……沈家對於解除婚約求之不得, 隻是不料葉府咄咄相逼後反咬一口,簡直令人發指。”
回憶至此,薑曉向前一步,對著葉九郎冷嘲道:“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在場,這會出了紕漏,便成了你母親同你說的?”
葉九郎抓起桌上的折扇,欲招呼隨從離開,“滿口胡言,我從不屑與女子多言!凡事自有公論。”
“不是你不言,而是你言不過。也罷……你的記憶既出了差錯,我便為你回憶一二。這門親事是沈府主動退的,是也不是?”
葉九郎腳步一頓,嘴硬道:“這……嗬,憑什麽你說是就是了?當日隻有葉沈兩家在場。”
“所以,葉府便趁著沈三娘母親故去,顛倒黑白?”
看到葉九郎臉色大變,薑曉微斂心神,並不給他反駁之機。
“這門親事是老國公夫人駕鶴仙遊前,與沈家相商以結兩性之好,而葉府絲毫不念長輩遺願,此為不孝。”
薑曉又前行一步,“沈三娘從無錯處,葉府卻不憐女子聲譽,一不講緣由二不懷歉意,肆意毀約,此為不義。”
“而國公爺不親自到沈府相商,以無暇為由隻遣四房登門,任其空口白牙,此為無禮。葉府明知沈三娘母親臥病在床,卻對沈家咄咄相逼,且大言不慚逼沈三娘與葉九郎結親,此為無恥!”
薑曉環顧在場眾人,沉了聲音,“此等不孝不義無禮無恥之輩,難怪沈府不願與之為伍,故而主動退婚,取消沈葉兩家的婚約。”
先前感慨沈繡品行不端的老者,輕撚長須搖頭歎息,“葉府構陷葉將軍在前,意毀沈家聲譽在後,堂堂國公府竟無一句真言,著實令人齒寒!”
葉九郎被逼得心神不穩,將茶盞擲在地上意圖製止。“胡言亂語!沈家都不曾如此說過。”
薑曉輕笑一聲,“當日你也砸了沈家玉英茶甌,如今沈葉既無親家之名,便盡世俗之道,葉家九郎是不是要折了現銀賠還玉英盞?”
大廳西側突然站起一窈窕女子,對著薑曉盈盈行禮,“姑娘此言亦是沈府想說的,沈繡多謝姑娘仗義執言。”
年輕女子又環視眾人,“這明明是葉府自書自演的惡事,與因被誣陷流落在外的葉將軍,又有何幹係?”
“是沈三娘!”有茶客認出了沈家之女,開始議論紛紛,對著葉九郎指指點點。
“這種事沈家說了不算,這等醜事葉季文還沒認!”葉九郎本是外強中幹更是慌亂,沈葉退親之事如今在他手裏翻盤,回家被罰跪祠堂就完了。
“沈府都說與葉將軍無關了,就算將軍親口承認,那打得也是國公府的臉,和雲麾將軍有何幹係?”起初力挺葉季文的壯漢,聽了葉九郎的昏話,高興的連忙帶頭引得一陣哄笑。
“葉府保證過,與將軍井水不犯河水的。”
人們皆向聲音處看去,一位男子自大廳東側雅間走出,蹙眉繼續說道:“葉將軍在戰場上出生入死,豈是你葉九郎這等紈絝能指摘的?”
男子身穿緋色飛羽服,腳著虎頭鏨金靴,腰佩鸞帶環首刀,竟是副都的禁軍千羽衛。
男子義正辭嚴無可指摘,部分跟著葉九郎看熱鬧的人聽了,有的麵紅耳赤的低下了頭。
葉九郎雖不滿顧世言,但麵對這佩刀的千羽衛時,也是不敢再硬碰硬的。
秉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精神,他咬牙賠笑道:“這位官爺說的哪裏話,某剛聊的都是坊間戲言罷了。”
看著這突變的嘴臉,眾人心中不免又多了份鄙夷。
薑曉將一出戲演得接近尾聲,卻殺出了千羽衛,看那衣飾還是中郎將級別的。
這人雖將皇家威儀搬了出來,義正辭嚴無可指摘,可既著官服出現,定是為了辦差來到此處。
為何要插言此等坊間議論呢?
薑曉沒有如眾人一樣瞧著顧九郎,而是瞥向中郎將所在的雅間,男子推門行出後並未將門緊閉。
透過微敞的房門,薑曉正好可以看到室內一角。
雅致的雕花茶桌旁,半張臉佩戴銀質麵具的男子,正端坐在位子上。
書中曾言,雲麾將軍年少時容貌被毀,終年佩戴麵具遮掩真容。
是了,若無這位雲麾將軍授意,千羽衛怎會沉不住氣說出那番話呢。
隻是葉季文竟一直在聽?
方才葉家九郎那樣貶低他,這人也未出聲,還真是沉得住氣。
現下外麵說得熱鬧,可他連眼皮都未抬一下,手指摩挲著桌上的青瓷茶盞,八風不動。
可能是來自習武之人的敏銳,葉季文突然眼簾微抬,直直地看向薑曉。
葉季文雖久經沙場,卻仍是一副朝堂文臣的翩翩模樣,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甚是好看。
盡管大半張臉被遮掩嚴實,卻不損通身的氣派,薑曉不由輕歎一聲……真是可惜啊。
可是這眼神這身形,有點熟悉……不會吧?
薑曉本戴著帷帽,旁人看不清她的麵容。
她本想將視線錯開,可又覺得這樣便落了下風,也不管對方看不到自己的眼神。
眼睛不眨地同葉季文對視,直到眼睛發酸險些落下淚來。
突然又聽到那名千羽衛中郎將沉聲說道:“您覺得呢?來自遙遠西戎的七王子。”
副都的茶樓竟有細作?
薑曉忍不住回頭看向那邊。
“哐當!”
沉悶且突兀的一聲,是台上的說書先生驟然起身時,帶倒了身下的椅子。
那人幹瘦的麵上胡須微顫,原本微闔的雙眼猛地睜大,緊緊盯著段允,一臉的不敢置信。
說書先生抬腿就走。
那名千羽衛中郎將幾步上前,一腳將說書人踢翻在地。
不待眾人反應過來,茶客中躍出兩人,手持鋥亮的匕首,揮袖向千羽衛刺去,刀芒冰冷晃到了人們的眼睛。
“小心!”有茶客不禁喝道。
一道微小青影自大廳東側飛出,轉瞬間接連砸落二人手中利器,隨後墜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繼而一道身影掠過,淩空飛腿將那二人踹倒在段允身側,二人皆是鮮血直嘔,幾番掙紮也站不起身來。
後至的麵具男子,一腳踩在說書人的手腕上,腳部發力微旋。
“跑……什麽,嗯?”
男子聲音沙啞卻是雲淡風輕,若不是他腳下之人發出淒厲慘叫,都不禁要讓人覺得,這男子是在問晌午想吃點什麽了。
人們這才反應過來,大廳中亂作一團,夥計們雖好生安撫,仍是止不住茶客們心中的慌亂。
這說書先生到底是何來曆,那身懷利器的二人又是什麽身份,竟好死不死被顧世言的千羽衛盯上了。
“朝廷辦案,閑雜人等肅靜!”
既是千羽衛同行之人發話,廳中吵嚷之聲漸息,事態很快得到了控製。
與千羽衛同行,戴著遮掩麵容的銀質麵具,曾在敵眾我寡的戰場上,被敵軍鐵爪勾破喉嚨而壞了的嗓子。
有人冷靜下來後,驚呼出聲,“是雲麾將軍!”
人們的目光霎時間,被葉季文吸引了過去,很多人麵上尷尬,而方才維護葉季文的人則露出喜色。
葉九郎腦殼氣得嗡嗡作響,心中更是發堵,他恨聲斥責隨從,“要的茶水怎麽還沒來,我要回府!”
隨從躬身堆笑道:“九郎,那小的要去賠沈三娘的茶盞嗎?”
葉九郎似是被人扇了巴掌,麵上火辣辣的,隻得將問話的隨從踹倒在地,“蠢貨,滾開!”
薑曉對眼前得以控製的局麵,恍若未聞,她隻全神貫注的感知空氣中的味道。
她的嗅覺極其靈敏,如今葉季文起身靠近了些,她便聞到一絲常人難以察覺的清幽藥香。
大魔頭陸珩的腳步雖是輕盈,但薑曉經常在他靠近前,便聞到這極淡的獨特藥香,也能知道人到了近旁。
作為聊勝於無的自保手段,薑曉從未同陸珩提起過。
難道,琉焰教教主陸珩,真的等於雲麾將軍葉季文?
原書是個大長篇,所以論壇中有很多結合上下文劇情,挖掘細節揭露伏筆的帖子。
曾有一篇從性格人設、行為軌跡多方麵進行了分析,推測紈絝少年葉季文,與人間修羅葉季文並非一人……十六歲參加守城戰的葉季文,已是陸珩的另一個身份。
短時間內,人怎可能有如此反差?
結合眼前現實,簡直細思極恐。
若這是真的,陸珩是如何做到正反派形象無差別切換的?
不過陸珩若是不說,薑曉也不會傻乎乎的去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自己不也有穿越而來的秘密嗎?
畢竟薑曉既不是陸珩親娘,也不是陸珩的繼母,管那麽寬做什麽,閑著睡個覺醒著種個地它不香嗎?
不管陸珩動機如何,雲麾將軍終歸是守護大曆的英雄,既是英雄就應該得到英雄的待遇。
居魂劍現世引得武林紛爭,若說罪責要怪在雲麾身上,那與後世責怪漂亮姑娘上街,引得惡人欲念從心起行凶犯罪,又有何區別?
薑曉細思一番,倒是靜下心來。
眼下千羽衛捉到了敵軍細作,原來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呀。
看這陣仗一時半會是走不了了,薑曉招呼雲千重還有沈繡坐下來。
“說了半天怪累的,吃點東西解解乏。”薑曉小心取出三個水靈靈的圓潤番茄,頂部還帶著勻稱的小青蒂,色澤紅潤竟像是剛從藤上摘下來的。
“本就是姑娘勞心費神,三娘怎好意思?”紅彤彤番茄的成熟味道撲鼻而來,番茄在這個季節可不常見,何況是如此飽滿水潤的。
沈三娘嘴上推拒著,雙手卻很誠實地接了過去,掏出繡帕輕輕擦拭。
看到帷帽輕紗後的薑曉已開吃,沈三娘也試探著輕輕咬了一口,酸甜味瞬間裹挾了唇齒舌尖。
番茄竟能如此清爽甘甜?
充盈的汁水盈滿唇畔,險些隨著嘴角流下來,沈繡輕吮一下不自覺地又咬了一口。
口感綿軟的沙瓤鮮甜多汁,番茄籽味道酸酸的很是特別。
“這難道是外邦進獻皇室的貢品?”沈三娘吃了半個不舍得再吃,有些大膽地猜測道。
“謬讚了,我自己種的。”薑曉咽下口中的水果型蔬菜,甜甜的應答道。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