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林家來往的人群就絡繹不絕,上上下下,神色緊張。林未然被母親文氏送出門,要坐車去學堂的時候,心裏就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路走到一半,她看見蘇毅剛從外邊回來,終於伸手攔住對方。
蘇毅哥,發生什麽事?
蘇毅來不及與她多解釋什麽,簡明扼要直搗主題。
前不久才到的那批貨物,被人一把火燒了。
林施與在生意上從不滿林未然,林未然從法國回來後,他就一心想把她當兒子養,想栽培成當年的自己,偶爾許多事情他還要問問女兒的意見。林未然的回答與決定,也沒有讓林施與失望過。那批貨物林施與下足了心思的,壓了不小資金在上麵,去打通各人脈,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想在上麵大撈一筆,再將錢放早自己的賭場去,利滾利。而現今,居然被一把火燒了,可想而知林施與的怒氣會有多麽滔天。
聽見回答,林未然放蘇毅走,保持著鎮定的姿態。思慮半響,才將手提包朝文氏一甩。
幫我給學校掛電話請假。
文氏在生意場上一向沒有話語權,說穿了,她就是典型的家庭主婦,耍不來什麽陰謀詭計。林未然要走,她也留不住,唉,女大是不由己的,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連媽都不再叫,是哪個環節出了錯?文氏搖頭,不會的。
既然有人在黃浦江旁縱火,這勢必會引起上頭的關注,也許走私貨物的這件事會暴露,於是林家上下都動作起來,兵分兩路,一邊去查到底是誰搞的鬼,一邊到處用錢疏通人際,打馬虎眼。而林施與仰躺在大廳主堂的老爺椅閉著眼養神,周繼之走進去的時候,便看見蘇毅的身上滿是水漬,地上躺著四分五裂的茶杯。男生握在身側的拳頭緊了又緊,再向前走幾步,竟意外發現本應該在學校上課的林未然也在。
她牢牢盯住他,周繼之的視線也與她相對,兩人誰都沒有移開,仿若一場默劇。期間林未然的眉頭突然一皺,好像想通了什麽,更是將周繼之盯得死緊,好像在無聲質問。
是你麽?
良久,直到周繼之都要走到林施與麵前,開口要說什麽,卻忽然被林未然打斷。女生轉過頭,對著那滿臉嚴肅的中年男人道父親,這件事我能處理好,您就不要勞心了,聞言,林施與的神色才由些微狠烈恢複到正常。他這女兒,他是了解的,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真要做什麽,總會想到法子,幹出漂亮的一仗給他看,這就是林施與如此寵林未然的原因。
我希望這次,你還是不會讓我失望,然然。
林未然一頓,隨即點頭,是的,父親。
然後她轉身,給了蘇毅一個離開的眼神,隨即也示意周繼之往外走,豈料對方卻不領情。周繼之懂的,林未然將這件事攬在自己身上,無非是已經猜到了一切都是他的所作所為,畢竟一開始她就知道,他為複仇而來。再加上昨晚的事情,隻要將一切串聯起來,會懷疑也是很正常。她不想要他死,這是周繼之目前完全能確定的事情。
察覺到他並沒有要跟自己走的意思,林未然伸手準備去拉,卻被周繼之不著痕跡的避過。男人轉身,麵對林施與,字字句句,落地有聲。
是我做的。
此言一出,林未然與在場的蘇毅都倒吸一口氣,而原本一直閉著眼睛的林施與也在瞬間睜開了眼睛。他坐直身,企圖用目光將周繼之射的體無完膚,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審視和疑惑。他林施與在外混了這麽多年,哪是聽信幾句就妄下斷論的人?時間一點一點溜走,直到周繼之的額際有些微的薄汗滲出,林施與才盯著他開口。
你是?
我隻是剛進府沒多久的一個下人。
兩個男人開始問答較量,旁邊的人卻跟著他們緊張。林未然不太懂周繼之打的什麽主意,但是她生怕她說錯一句話,就被當場斃了。而蘇毅是不可置信,驚訝。
名字。
周繼之。
談話突然被林施與中途擱置,片刻後又繼續。
你說是你做的,我憑什麽相信?再者,你來告訴我是你做的,又有什麽好處。
周繼之抬眼,與林施與對視。
我的目的就是不想一輩子隻當個奴仆,我要做的,是人上人。
不卑不亢的姿態,字句鏗鏘有力。
林施與有些不懂了,他說年輕人,人上人不是這麽個做法,你知道你毀的東西已經足夠讓你死十次,我看你不是想做人上人,而是想做刀下魂。
林未然聽著二人來來去去的對話,不知為何,她的手心竟也冒出了一層又一層的汗,第一次連喘氣都是小心翼翼。她死死望著男人的側臉,似乎感覺到有人看自己,周繼之側頭便對上林未然的視線,如果她沒有看錯,他竟給了自己一個很淡的笑容,令她心髒有一瞬間的麻痹,思想與身體有短暫的怔愣。周繼之的視線隻停留在林未然身上幾秒,隨即又轉過頭麵向林施與。
其實,林家的貨物昨晚已經被我神不知鬼不覺的轉移了,所以燒的就是一條空船。而我做的這件事,對老爺您,百利而無一害。放眼整個上海,隻有夏家與荊家的財力與影響才能與林家齊名。可我想,老爺您應該不會想要同任何人分一杯羹吧?我放的那把火,不止讓我們府中亂成一團,那兩家也應該是如臨大敵,損失慘重,甚至元氣大傷。
一番話,幾顆心同時落地。林未然感覺心一鬆,東西還在就好,起碼林施與惱羞成怒,她終於有立場去勸阻。而依然端正坐在躺椅上的林施與聽見周繼之的話,並沒有馬上開懷。
我憑什麽相信你?換而言之,我還有一條路,就是把你交出去,以此拉攏與他們的關係。
周繼之微扯嘴角,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我沒有任何憑證,隻是拿出一條賤命在賭,賭您的相信。其實想想,您又有什麽理由不相信我呢?依老爺的聰明才智,怕是早就想到了這一招,隻是荊夏兩家盯著毅哥和您身邊人都盯得緊,所以才遲遲沒有動作。我不過是借機順手推舟了一番。
林施與頗為訝異,自己的府中居然還有這樣的人存在,能猜透他在想些什麽,並敢冒大不韙,鋌而走險。蘇毅是死忠,可以為了報恩隨時準備為自己去死,就算他的忠心失了效,隻要拿住他的命脈蘇裏,一切都好操控。可是蘇毅畢竟沒有做生意的頭腦,單看他交給對方打理的兩間鋪子,雖然收益過得去,可是他從未試過想方設法撈油水,所以蘇毅,終究是差了一點火候的,無論怎樣培養,林施與總避免不了失望。他一直都缺個心思慎密,敢闖敢拚的左右手。而現在……
看來,你是真不怕死。
如果隻能永遠這樣平凡的生活下去,死又有何懼?
沉默幾乎有一世紀,林施與悠閑地往椅背上靠了靠,最後對著下麵的人說話,眼底有嗜血的光。
南城的那三家賭坊,你去接手。一個月,隻有一個月,我要看見成績。
周繼之順從的點頭,心中卻暗襯,這老奸巨猾的東西,分明是想給他出難題。雖然那三家賭坊是屬於林施與的,可處的地段卻十分敏感,荊夏兩家在周邊都有產業,經常會有打架鬧事等三教九流的意外發生,被派去那裏,可以說是吃力不討好。可是沒關係,起碼他成功了第一步。
走出大廳,周繼之吐出一口氣,蘇毅在背後一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繼之。
隨即想起什麽似地又改口,不對,應該先恭喜地稱呼你聲南堂主。周繼之苦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往上爬,就要被踩在腳下。蘇毅理解的點頭,說是回去換身衣服。林未然也剛好結束語林施與的談話走到門口,幾步跨出來。
這場戲可演得真精彩。
過獎。
林未然咬唇,感覺自己被愚弄了一般,她說周繼之,我忽然覺得我不應該一時好奇把你帶進來。周繼之居然也學了她的動作,一偏頭,一揚眉。
是麽?可惜有點晚。
不晚,周繼之,在這個家,你不是我的對手。不要試圖興風作浪,我會趕走你的。
那你是要對付我麽?
林未然被噎住,還沒有想出要怎麽回答,周繼之卻已經率先出聲。
如果你要對付我,剛剛就是最好的機會。你可以向你父親稟報我是怎麽進來的,我有什麽目的,我懷著怎樣的心思,可是你沒有,說明了什麽?
說明什麽……後麵周繼之不再提,任林未然自己去想,可是她越想,就越沒有答案。
張牙舞爪的小獅子。
兩人對戰,周繼之完勝,留下這最後一句,他終於邁開步子往外走。林未然便望著周繼之挺直的背影發呆。究竟他憑什麽這麽注定自己不會阻擾呢,答案很簡單,在猜心這種技術活上,林未然相比周繼之,永遠是新手。她先喜歡了,也許自己都還不知覺,但是已經注定下場隻有一個,輸。
天空晴朗,地麵毫無濕潤感,半點也沒有下過雨的痕跡。
忘了是誰說過,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是騙子,不管是漂亮還是不漂亮的女人都會被騙。不同的是,幸運的女人找到了一個大騙子,騙了她一輩子。不幸的女人找到了一個小騙子,騙了她一陣子。
而對於林未然來說,她會被騙一陣子,還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