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曾是個少女,對未來充滿向往。
她也曾天真爛漫過,期待過自己的婚姻生活。
“有高大英俊愛我如命的丈夫,有乖巧懂事活潑好學的孩子。”在孫麗芳還不懂事的時候,海燕淘了些廢品站收來的小說,趴在桌子上,一看就是一下午。
書裏有廣闊的江湖,快意恩仇,是少女嘰嘰喳喳敘述的的話頭。
古龍,金庸,小時候的孫麗芳聽著大自己六歲的姐姐描述出的桃花島,靈劍山,暢想著世間真有那麽一處好地方。
當時的景象已經忘記了,唯一記得的是少女亮晶晶的眼睛,紅撲撲的臉頰。
哪裏是如今被生活摧毀至此的女人?
心裏澀澀的,孫麗芳移開視線,看向窗外。
心頭像壓了一塊巨石,無法喘息。
這種感覺就像小學課文裏,學過的那一篇《少年閏土》。
當魯迅再見兒時的好友,當初活靈活現,月光下刺猹的矯健少年,時隔竟年,竟在你麵前生疏萬分的喊你“老爺”那般苦澀。
古往今來,同樣的關係,同樣的場景,會否走向同樣的結局?
愁緒穿越古今,孫麗芳沒說話,海燕卻遞了個字條過來,讓孫麗芳送她去,“這個地方。”
哪個地方?
說實話,孫麗芳有些路癡,開車都是一條道走到黑,多拐幾個彎就分不清東南西北。
海燕給的地址,又是什麽街什麽巷,上頭的名稱,孫麗芳聽都沒聽過。
“我是來探親的,我哥在這兒工作,他讓我過來看看。”
正好,孫麗芳留了電話,海燕就想,“我從來沒出過遠門,這回就帶小孩子過來玩玩,見見舅舅跟外婆。”
一邊說,一邊撫摸著蘇桃的後腦勺。
第一次帶小孩出遠門的海燕準備的很齊全,怕哥哥家沒自己的被子,毛巾牙刷被子,能用上的,全帶著了。
“嫂子要是不高興咋整?”海燕不光準備的全,想的也很全,“我就過來住幾天,帶點他們喜歡吃的大醬來。”
上門不能空手。
老家的醬豆配上煎的焦黃油亮的饃饃,一頓什麽都不吃,光吃這兩樣,海燕他哥能吃三塊。
蘇桃拎的就是黃豆醬,一大桶上了車,還能聞到那股味。
聽著海燕不斷重複“嫂子不高興咋辦”,孫麗芳直接打斷她,直言,“是你哥讓你來的,她有什麽不高興的?”
好笑了,鶴鶴的學費是海燕出的——
她用自己的彩禮跟第一段婚姻,供養哥哥上大學,在城裏安家。
她有什麽好卑微的?
付出的人反倒不好意思了,心驚膽戰的,要孫麗芳說,“我要是你,早就跟他們斷絕關係了。”
當然,這種話心裏想想就行了,麵上還是不好說出口的。
說實話,孫麗芳一直搞不懂海燕為什麽還要跟鶴鶴聯係?
利用你,拋棄你,把你當墊腳石,完全不管你死活的親人,你為什麽還要戀戀不舍?
時隔多年的第一次見麵,孫麗芳沒有立場這麽說。
哪能隨便揭人傷疤呢?
開一會停一會,孫麗芳不斷打開車窗跟旁邊的人問路,問他們知不知道上麵的地址往哪走。
好不容易,才找到確切的方向。
就是路口太窄了,車子開不進去。
裏頭彎彎繞繞,少說也有幾十戶人家,孫麗芳覺得還是讓人來接比較好,不然,“這麽多東西,挑進去,可就不好再掉頭轉身了。”
何必落那個麻煩。
孫麗芳問海燕要鶴鶴的電話號碼,“讓他出來接,你們好好坐著。”
別著急啊。
海燕看起來是個低安全感的人,害怕給別人添麻煩,聽孫麗芳這麽說就要下車,“我能行,我自己能行。”
挑著扁擔,怕下來給他哥丟臉。
鶴鶴算是倒插門了,娶的老婆在上海有房子,是大城市的人,海燕怕給他哥打電話,被嫂子聽見不高興。
聽著,孫麗芳直接冒了火,恨不得搖醒這個傻姑娘。
“為什麽要害怕?是他叫你來的好不好?”
光長年紀不長腦子,明明是哥哥欠她的,到了海燕這裏,卻變成她占了哥哥的便宜。
越是弱小,越容易被欺負。
可能是被洗腦慣了,海燕覺得自己的付出理所當然——
或許她反抗過,可是身邊的聲音都告訴她,她是錯的。
所以,長此以往,海燕已經忘記,“如果不是哥哥,上大學的人應該是你。”
那麽好的成績,上個大學綽綽有餘。
哪裏輪到到十幾名的鶴鶴?
根深蒂固的思想,孫麗芳一時半會改變不了,就隻能換個話頭,問海燕,“你不心疼心疼自己的女兒嗎?”
那麽一大缸大醬,目測五十斤的東西,小姑娘身上背著大書包,手裏還提著一個大玻璃罐。
不累嗎?
是母親都會心疼自己的孩子,海燕聽孫麗芳這麽說,手上的動作也停下了。
身邊的女兒也期期艾艾的看著她。
蘇桃是個懂事的丫頭,她手疼,但是她不會說。
拿起來一看,中間已經勒出了紅紅的一道杠,胳膊酸酸的。
小姑娘讓媽媽,“打電話給舅舅,讓舅舅來接我們嘛?”
蘇桃不懂媽媽為什麽遲疑,“舅舅不是很好的人嗎?他說要給我買娃娃的。”
電話裏,舅舅總是這麽說——
他說:“等你們有空來上海,我帶你們去大飯店吃飯,給桃桃買漂亮的裙子跟兔娃娃。”
無限的許諾,讓懵懂的少女心緒飛揚。
她跟媽媽一樣,覺得舅舅是個大好人,外公外婆也很想她們,隻是要照顧小弟弟,所以才沒時間回來看她們。
這麽好的人,大家都是親人。
那為什麽媽媽要遲疑呢?
看著猶豫的母親,蘇桃眨眨眼睛,伸手接過了孫麗芳的手機。
“我打電話給舅舅,舅舅的號碼我記得的。”
說著,就快速按了起來。
來不及去攔,海燕幹涸的雙唇動了動,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