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汐,快跳!”

他似乎在呼喚她,聲音還是急切的。林逐汐覺得自己估計又聽錯了,朔月怎麽會呼喚她的名字?他都是看似溫和客套實則冷冰冰地喚她“林小姐”,她什麽時候見他為她這麽情緒外露過?她忽然有些恍惚,覺得自己正坐在死亡之騎上,用電不能及的速度,奔向地獄深淵。她手腳發麻,一瞬間竟不知道該怎麽做,腦中一片空白。

“林逐汐,你傻了嗎?快跳!”

身後傳來的聲音像霹靂像巨杵,當頭就朝她砸下來。她覺得他幾乎要暴跳如雷,不用回頭她都能想象出他此刻氣得恨不得掐死她的樣子,這讓她有點好笑,她都沒怎麽激動,他激動成這樣幹什麽?腦子裏念頭一晃而過,她都已經看到前方深不見底的懸崖,崖下黑幽幽一團,根本看不清邊際。

兩隻馬前蹄已經踏空……

沒時間再猶豫,跳下馬好歹還有一線生機。林逐汐閉上眼睛,猛地用力往回跳。

身子突然一輕,林逐汐聽到馬兒恐懼的嘶鳴,聲音淒厲得駭人,讓她一陣心驚膽寒。她想自己肯定會摔得很難看,隻希望不要摔成殘廢才好。

腦袋重重撞上一堵肉牆,她聽到他的悶哼聲,人也跟著晃了晃,耳邊有馬蹄聲嗒嗒,鼻端有熟悉的若有若無的杜若香,清冷的氣息縈繞在四周,她怔了怔,猛地睜開眼。

她對上一雙冷冰冰的眼眸。

朔月看她的眼神,冷得幾乎要掉冰渣,林逐汐隻覺他的目光裏馬上就會飛出無數冰刀將她淩遲。

她訕訕地低下頭,發現自己正好落在他懷裏,剛才那麽短的時間和距離內,他竟然飛撲上來接住她?萬一控製不住掉下懸崖怎麽辦?想說謝謝,但好像太見外,而且這也不是一句話謝謝就能打發他的,他會不會覺得她的態度很敷衍?

她腦子暈暈乎乎的,仍有些驚魂未定。懸崖的衝擊湧上腦海,她努力甩開心裏的慶幸和後怕,不敢看他灼灼明亮幾乎要化為實質的憤怒眼神,耷拉著頭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縮到角落裏,可惜她忘了自己仍舊被他抱在懷裏,再怎麽縮也逃不過他的掌控。

“現在知道怕了?”朔月的聲音陰森得好像盛夏悶雷,微微上揚的語調帶著股森冷的壓迫。

林逐汐蔫頭耷腦地裝死。

朔月忍了忍,總算忍住即將脫口而出的責問,心頭的憤怒和憋悶卻有增無減。他無法想象自己剛才看到她的馬失控衝向懸崖的驚懼和擔憂。那樣濃烈的情緒,他已經很久沒有滋生過,如果說僅僅是因為他帶她出來就必須要保證她安全的責任,未免有些牽強。

他清楚地知道這代表著什麽。

此時看著小姑娘的心虛退讓,他未出口的話忽然消散,淡淡的疲倦和悲涼湧上心頭,他突然沒心情再和她計較。

他雙手一鬆,放開她,轉身去牽馬。

雙腳落地,林逐汐總算回過神來,眼見他直接走人,她呆了一瞬,忙不迭地跟上去,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你生氣了?”

朔月不理她,這麽明顯的事還用問?難道他不該生氣?

“喂你別忙著走。”林逐汐急忙快步跑上去拉住他衣袖攔住他,著急地道:“你好歹帶我一起回去……”

朔月毫不猶豫地甩開她的手,也沒見他怎麽加快步伐,轉眼間卻已將她甩下一大截。林逐汐呆呆地看著他筆挺的背影瞬間遠去,隻覺欲哭無淚。

他該不會就這樣把她丟在這裏不管她了吧?以他的性格,這樣的事他絕對做得出來。

她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越發對自己的處境擔憂萬分,她已經做好等下自己徒步出山林或幹脆在這山林裏露宿一夜明早再趕路回去的準備。

越想越灰心喪氣,她苦了臉,為自己的悲劇命運哀歎,馬蹄聲突然在耳邊響起。

林逐汐驚訝地抬起頭。

“上馬。”朔月端坐馬上,向她伸出手。

語氣冰冷,態度生硬。

林逐汐嘴角微抿,心說你有本事就不要理我。裝什麽硬氣?當然這話她絕對不敢出口。

順著他的力道躍上馬背,林逐汐懸著的心才放下來,回想剛才的經曆,她依然覺得很奇怪,“我的馬好端端的怎麽會突然不聽使喚?”

她隻是隨口一問發泄一下情緒,其實並沒指望能得到什麽答案,卻沒想到朔月漫不經心答:“被蛇咬了。”

嗯?林逐汐愕然抬頭,對上他波瀾不驚的目光,她怔住,“你怎麽知道?”

“我有眼睛。”朔月平靜答。

林逐汐嘴角抽了抽,默默低頭。他這話什麽意思?諷刺她眼睛長來是擺設嗎?他到底是故意還是無意?她有些不服氣,還有些委屈,“我又不是故意的,誰知道會那麽巧地遇到蛇?不就是倒黴了點嗎?我……”

“這很危險你知不知道!”朔月忍了忍,還是沒忍住,語氣冰冷地打斷她的話,壓在心頭的怒火終於竄了出來,“如果剛才你再晚跳一瞬間,現在都摔成好幾塊了,你以為你有幾條命?你就不能小心點?”

林逐汐呆呆地盯著他陰沉得宛若暴風雨前的天空的眸子,對他突如其來的怒氣有些心驚,認識他一年,她還從來沒見過他這麽明顯的怒氣,他的情緒一直很內斂,她曾經以為這世上不會有什麽事能令他失態。至少她不能。

可他如今,在為她擔心?

腦海裏隱隱約約浮起猜測,隱秘的不敢相信的驚喜湧上心頭,太過意外,以至她有些茫然,她睜大眼睛緊盯著他的臉,不敢錯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語速放得很平緩很小心,像生怕驚擾到什麽,輕聲問:“你心裏,也是有些喜歡我的對不對?”

她不敢期盼他會將她看得有多麽重要,他的心藏得太深太好,她看不透也接觸不到,但她明白他心裏在意的很多目光著落點也很遠,兒女情長對他而言隻是一時的休憩,絕不會是長久皈依,所以她不敢奢求太多。隻要他有些喜歡她,她就已經很滿足。

頭頂落下的陽光很柔和,她是那樣忐忑而期待地望著他,漆黑雙眸中仿佛有小簇火焰無聲燃燒。朔月從來堅定淡漠的心,徒生停滯的錯覺,他默然盯著她充滿期待和喜悅的容顏,發現自己竟無話可說。

答案他其實很清楚,但此刻,他說不出口。

他對自己的人生有很精準的把握,他習慣將一切控製在手中,包括感情。他承認自己對她有幾分喜歡,他也一直都知道這份喜歡的存在。不知何時悄然滋生,並不濃烈,卻一點點潤物細無聲地成長為鮮明的存在,等他發現時已無法扭曲忽略。但這喜歡,還不足以讓他動念娶她。

他和她之間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她愛慕他,但他是家族下一輩最後也是唯一的支柱,理智和冷靜告訴他他們不合適他應該斬斷這份孽緣,但初涉情愛的少年還不夠心狠冷硬,總在試圖用一種溫和的方式將對少女的傷害降到最低,或許他還有些舍不得。當理性和感情相衝突的時候,他很罕見地選擇了優柔寡斷。

優柔寡斷地對她的靠近示好報以沉默,優柔寡斷地催化她的愛慕,優柔寡斷地舍不得……

可是,情愫隻是一時的,婚姻才是一世的,愛情和婚姻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概念。前者多麽簡單,就像去參加一場設好的盛宴,上了桌吃完這一餐就可以散了,什麽都不用考慮在意,更不用承擔責任;但後者實在太厚重,承載的內容和牽扯都太多太深刻,尤其以他們各自的家世,要考慮的內容就更多,這牽扯到的不僅是兩個人的後半生,更有無數人的身家性命。

他不得不慎重。

他不排斥她的靠近和愛慕,他也願意將她當做心上人寵愛嗬護,但他不能娶她。

因為與他那些明裏暗裏比比皆是的強敵們相比,她實在很弱小。他再怎麽小心保護她也難免有意外,而任何一個出乎意料的意外,帶來的,很可能就是她的死亡。

如果他們執意要在一起,大概她隻能以一種隱秘但安全的身份,在他的保護下隻做他的妻子,和他相伴到死。

可是這樣對她不公平,對他也不公平。他甚至覺得這是對他們的侮辱。

大羽女子的一生平淡瑣碎千篇一律,嫁人對她們而言不過是從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換到另一個小院,一樣是依附他人,一樣是在一成不變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重複裏磨光歲月,一樣是生活中隻有她們的夫君。看起來似乎和他們在一起後可能會有的生活沒區別。

但在他們那樣的生活中,她是見不得光的,她隻能像浮萍一樣依靠他而存在,她還要像隻鼴鼠一樣偷偷摸摸地度過半生,她會連自己都不能做直到失去自我。

她將不再是她。

也許她可以容忍,但他不能接受這樣的她,或者說,是讓她過上這種生活的他自己。

那不是他心目中的婚姻和妻子。

他的妻子,不用絕世美貌,不用多才多藝,不用出身富貴,不用武功高強,不用如這世間女子般溫柔嬌憨惹人憐愛,卻一定要足夠寬廣、善良、獨立和堅強,要挨得住風霜雨雪艱難險阻,禁得起惡意摧折人心傾軋,曆紅塵滄桑仍不改初心,如此才能伴他攜手同行。他希望看見真正優秀的女子,在風雨的搏擊中自由展翼追逐自己的信仰,做一隻獨立自主的鷹,而不是強勢羽翼保護下依附他人生存的金絲雀。

而她,其實不太符合他的要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