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浮動中,大婚之日到來。

秋老虎的餘韻仍炙烤著大地,卻烤不滅全城的喜慶。

大街小巷張燈結彩掛滿紅綢,尤其從右相府到皇宮,一路上的道路早已用黃土重新墊過,日日灑水維護,道路兩旁更是花團錦簇。翠幄珠圍、金屏銀花,種種裝扮別出心裁逶迤如雲,粉豔爭春的裝扮看得人目不暇接。

整條道路上,都以皇家專用的名貴龍腦香熏過,清風拂過,滿城馥鬱。

半夜林逐汐便被宮人們摧殘著從睡眠中挖出來梳妝打扮,焚香沐浴清潔肌膚,宮人用金線逐個絞掉她臉上的細小絨毛,抹一層細膩的珍珠粉,精巧的銀質小剪刀細細地修原本秀麗整齊的眉,小指細的筆蘸著螺子黛一點點細致塗過去,遠山含黛般鬱鬱青青的顏色,朦朧而尊貴的美。畫完眉順勢在眼角一挑,若有若無的上揚,挑出流麗精致的弧度,長如展翼而起的燕尾蝶,淺金色深海珍珠磨成的粉,混合著油脂抹在眼角,本就光彩內蘊的眼眸瞬間更顯層次感,鮮亮的顏色更顯飛揚與靈動。細金簪挑起的胭脂膏用一點水在掌心化開細細抹上雙唇,餘下的淡淡撲在臉頰,馥鬱甜香裏臉色更加鮮豔……

林逐汐木然地閉上眼睛,麻木地任人折騰,什麽念想都沒有了。

層層疊疊十幾斤的厚重嫁衣穿上身,十六層的朝服足夠將人堆成木偶,或許她本來就是木偶。

宮人拿起木梳蘸蘭花油給她梳頭挽發,派來的宮人都是心靈手巧的熟練工,很快就麻利地將她滿頭濃密烏發挽成方便戴冠的海棠高髻。

宮人們輕手輕腳地給林逐汐上完妝,小心翼翼地為她戴鳳冠。鑲寶嵌玉的金冠,精致美麗到金碧輝煌,飾點翠如意雲片,珍珠、寶石所製的十八朵花葉環繞,飛龍金鳳口銜明珠流蘇,水滴般的珠串垂落額前……林逐汐瞬間感覺到沉重的分量,脖子都開始發酸。

宮人打量著效果,神情有些恍惚。

挺得筆直的脊背、端莊的鵝蛋臉、秀挺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小巧的嘴巴……這位年輕的新皇後和那位傳奇敬慕的文昭皇後長得完全不像,但模糊地看去,總讓人有種恍惚。

少女安安靜靜地坐在銅鏡前,雙手隨意地放在膝上,坐姿挺拔,喬木般柔中帶剛的姿態和微揚的精致如玉的下頜,活脫脫就是第二個文昭皇後。

四更即起,兩個時辰後才妝畢,梳妝嬤嬤看起來對自己的手藝很得意,扶著她到立身銅鏡前理妝。

林逐汐怔怔地看著鏡子裏的人,華貴端麗,光彩照人,一室仿佛都被那明豔傾城的容光照亮。

鮮亮到刺眼。

她環顧四周,陌生的人群裏不可能出現他的身影,但她卻依然下意識尋找。這一刻的遺憾和淒惶如此深濃,呼嘯著洶湧在她心頭,讓她莫名其妙地濕了眼眶。

蕭崇烈派人祭告完天地和太廟,這才正式覲見杜婉馨正式通告立後,得太後依禮準許後返回寢宮,令人前往右相府迎接林逐汐入宮。

正儀殿早早就陳設好皇後儀駕,將一切準備妥當,隻等皇後鑾駕到來,好正式奉送金冊金寶。

冊後的聖旨已到右相府。

院門外林欽率領禮部尚書和禦史大夫兩位迎親正副使促請,院子裏設著香案,林逐汐接過那份沒有玉璽蓋印的所謂“聖旨”,輕蔑一笑,漫不經心地往喜娘手上金盤裏一擱。

冊立禮後是奉迎禮,林逐

汐先在內院乘坐鑾轎,一路所經之處,人人俯身跪倒塵埃,行到前院照壁處,她下轎,換乘明黃鳳輿,眾多太監宮女垂首而立,連咳嗽都不聞,她目光迅速掠過四周,抱著萬萬分之一的希望,卻依然沒看到想見的人,自嘲一笑,定了定心緒,不情願地接過等在轎側的皇家喜娘遞來的蘋果和如意,進了鳳輿。

轎簾放下,遮住她波光明滅的眼神,宛若兩朵灰燼中的寒焰,欲滅不滅。

浩浩****的皇後儀仗繞長街兩圈,輿駕拐過長安門,經禦道,入皇宮正門,抵正儀殿。

林逐汐在正儀宮前下了鳳輿,抬頭瞥過一千兩百階漢白玉長階上的殿門和兩旁跪迎的文武百官,心頭滾滾流過別業裏鋪滿鮮花的錦繡紅毯,深吸一口氣,努力忍住眼底打轉的水色,邁步。

一步一步,她走的很穩。

跨火盆,登玉階,設案焚香,宣讀聖旨……

金寶遞到麵前,林逐汐的眼睛裏掠過刹那的掙紮和猶豫。

她知道此時隻要接過金寶,就算禮成。

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一點也不想接。

一路上她始終沒見到他的身影,她在這大殿裏也沒看見他。蕭遠曈、蕭承昱甚至蕭靈菡都在,卻唯獨不見他人影。

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也不合常理的情況讓她心頭陡然生出不祥的預感。

以她對他的了解,不管是什麽原因,他都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缺席。他是那麽驕傲好強的人,怎麽可能會采用避而不見這樣消極示弱的方式?

那他為什麽沒出現?

她回京至今從未見過他,也沒聽到過關於他的任何消息。原本她懷疑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不過如此,他迫於種種原因已放棄了她,但他今日的失蹤卻讓她想到另一種從未想過的可能。

她不知道自己是沒想到,還是不敢想不願想。

但事實就在眼前。

他是不是出事了?

除了這種可能,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釋他今日的缺席。

江南到樺月城,千裏迢迢的路途,可以做手腳的地方不計其數。樺月城裏那番天翻地覆的變故後,他必然要以最快速度回京。

他的敵人,怎麽可能放過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不永絕後患,他們又怎會甘心!

想到那種險象,林逐汐背上冷汗直冒。

他在她心目中太過強大,她卻忘了他也隻是個普通人,是人就會失算會受傷會無暇他顧,甚至有可能會……死。

死,多麽可怕的字眼。她從沒想過這樣森涼的字眼會落到他頭上,即使從他口中聽聞過形勢的嚴峻,可作為從未接觸過那片天地的局外人,她隻憑想象根本無法體會到其中的殘酷,但眼下的情況,卻讓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她的手指抖了抖,心裏竄過一個瘋狂的念頭——不接金寶!馬上離開這裏!她要去七王府找他,親口問問他到底是怎麽回事!

刹那間生出的巨大勇氣,支撐起她疲倦的身體,她眼神裏的迷茫灰暗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仿若清水洗滌過的決然和平靜。

安穩的生活是很好的,但比起行屍走肉的安穩,她寧可與愛人共赴艱難險阻。

她很清楚自己這麽做會有什麽後果,她也很清楚事發後他未必能護得住她。

可是那又有什

麽關係呢?如果他出事了不在了,她一個人留在這世上,又有什麽意義?還不如隨他一起去。

她隻想和他生死不離,哪怕是死,她也希望死在他身邊。

心意已決,她的手指緊握成拳,便想轉身離開。

站在她對麵負責將金寶交給她的禮部尚書忽然抬起頭。

四目相對。

林逐汐腦子一暈,像看見一個漩渦一片迷霧一泓流動的水波,幽光飛閃,吸力深深,滿眼都是迷茫和虛無,濃濃的困倦感和恍惚感油然而生,所有的想法都被強力抹去,亂成燒熱的漿糊。

眼皮重得睜不開,迷迷茫茫的她感到手上一涼,像塞入了什麽東西。

她朦朦朧朧的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意識像陷入混沌的泥淖,深深的吸力將她束縛其中,她怎麽掙紮也掙不脫,身體卻像不由自己支配,她根本不知道在做什麽。

她不知道,其他人卻清清楚楚地知道。

隨著林逐汐接下金寶,對禦座行禮,所有人都感到塵埃落定。

禮成。

至於皇後剛才小小的遲疑不決……

畢竟是年紀輕輕的少女,麵對這種莊嚴肅穆的儀式,萬人矚目的場合,人人夢寐以求的殊榮,緊張什麽的在所難免。

這很正常嘛。

連套流程走下來,林逐汐始終處於半迷茫的渾渾噩噩狀態,但這些典禮也不需要她拿主意,跟著唱禮太監的提示走就行。

堂皇華貴的正儀宮,新晉皇後金簪鳳翅明月璫,明黃霓裳金絲鳳盤旋飛舞,六龍三鳳冠垂下水滴般的晶串遮住她煙水迷離的眸子,明珠生暈,整個人似裹在一團深金淡白的光芒之中,光暈裏女子的傾城容姿連珍寶珠玉的華光都無法盡掩,高高在上的氣勢讓她顯得越發耀眼奪目。

看著萬眾矚目下的傾城美人,不知有多少男子在暗暗羨慕蕭崇烈的豔福。

然而,九重之高,殿堂之上,萬眾景仰的榮光中,隻有兩個當事人,才明白他們之間古怪的氣氛。蕭崇烈眼角餘光一直在打量著林逐汐的反應,她平靜到抗拒的態度帶給他濃濃的挫敗,更有深深的憤怒和恨意。太多的陰暗負麵情緒積壓在心頭,他悄悄握緊拳頭,一時掐死她的心都有。

殿堂之下,“禮部尚書”凝視著那對氣氛冰冷的帝後,無奈地微垂眼瞼,掩去眼底深深的憂慮。

他神情看似恭敬,眼底卻寒光隱隱。

沒有人知道,當他發現她打算拒絕接金寶時的驚懼和憤恨,刹那的震驚和嫉妒讓他恨不得將那個人千刀萬剮。他隻慶幸自己為以防萬一假扮成禮部尚書來走了這一趟,不然今天……他完全無法想象會是怎樣慘烈殘酷的收場。

歡呼喧鬧的人群淹沒了他的身影,有人悄悄過來接應。

他扯下臉上的麵具,悄無聲地藏入人群中。

他實在不願麵對這樣刺眼刺心的場景,天知道他有多恨那兩個可以光明正大得到她的人,但他還是做了這個艱難的決定。

今天是最後一天,就算蕭景暄再怎麽被蠱毒折騰半死不活,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就不可能不出現。

隻要他來,他就能殺了他。

月光映上他的臉,一雙毫無喜色的眸子平靜而森涼,泛著幽幽的冰雪般的光。

葉銘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