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逐汐剛踏進慈和宮內殿,就覺得胃裏開始不舒服。
如今的她對氣味很敏感,討厭所有味重的東西,慈和宮裏仿佛無處不在的藥味和檀香味,在她聞來和臭水溝一樣惡心。
但向杜婉馨請安又不能不來,她隻好努力忍住。
煙氣嫋嫋,藥味濃濃,加厚的地毯落足無聲,她被這樣的安靜到壓抑沉滯的環境折騰得想吐,寺廟裏都沒這麽難受。
暖閣裏,杜婉馨病殃殃地靠在軟榻上,抬手免了林逐汐的禮,詢問了她的近況表示關切,沒多久就讓她離開了。
林逐汐也不願在這裏多呆,規規矩矩地行禮告退。
她離開內殿時,恰好有個嬤嬤匆匆忙忙地進來直奔暖閣而去,腳步迅速,神情端凝,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林逐汐心頭好奇卻懶得耽誤時間,加快腳步離開。
她的疑問沒多久就得到解答,為她答疑解惑的蕭崇烈。
宮人的通報聲未落,蕭崇烈已經大步流星地走進內殿,見她慢慢地喝著,他眼中冷光一閃,揮手示意所有人退下,也不見外,直接坐在她麵前看著她用膳。
林逐汐被他看得心慌意亂,生怕他又有什麽不好的消息等著她,連碗裏的蛋羹都喝不下去了,直接放下碗等著蕭崇烈出招。
蕭崇烈看著她疑惑不解隱隱戒備的神情,覺得很有意思,忽然道:“剛才朕聽說一個喜訊,所以特意來和皇後分享。”
林逐汐怔了怔,分享喜訊?他能有這麽好心?怎麽想都覺得不真實,再說能有什麽樣的喜訊?莫非他哪個妃子懷孕了?
“今日本該是攝政王妃入宮請安的日子,卻沒見她來。皇後難道不好奇嗎?”蕭崇烈氣定神閑地看著她,懶洋洋地逗弄,像貓有一下沒一下地撥爪戲耍著爪下無法逃脫的小白鼠,閑適的神情令林逐汐覺得無比刺眼。
林逐汐現在聽人說起江塵渺就覺心裏堵的慌,偏偏蕭崇烈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她又不能和他翻臉,隻好拚命提醒自己,孕婦忌動怒忌大喜大悲,為了孩子她必須冷靜。
她明白蕭崇烈絕不會無緣無故地提起江塵渺,他可不會這麽好心地放過自己,肯定還有後招等著。
聯想到喜訊……
林逐汐手心冰冷,已出了一層汗,也不知道是被自己的猜測嚇的還是暖閣裏的熱氣熏的,她眼觀鼻鼻觀心,告訴自己什麽都不要想。
沒看到她追問發怒,蕭崇烈有些遺憾,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平靜的麵容,淡淡道:“攝政王妃有孕了,不方便進宮請安,王府特意派人到慈和宮報喜,太後已經命人送去賀禮,皇後可別忘了才好。”
林逐汐心口像被密密麻麻的針尖紮中,不見血的痛苦最是磨人,她卻不肯在蕭崇烈麵前示弱服軟,隻睜大眼睛默默地盯著他。
她的眼神寂靜,雙眼皮極深的眼眸幽幽的亮,大而黑的瞳仁周圍似透出淡淡的紫羅蘭色,陽光下看過去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隻覺冷寂如荒原月光,又像冬夜起霧的井水,徹骨的幽冷裏隻看見自己孤單的影子。
蕭崇烈看著看著突然覺得有點冷
。
明明看不出任何殺氣或負麵情緒,哦不,是沒有任何情緒,就是單純的寂靜,靜到令人覺得深黑壓抑。
心底泛起涼意,蕭崇烈皺起眉:“你這樣看著朕做什麽?”
“皇上特意和臣妾說這個又是為了什麽?”林逐汐麵無表情反問。
蕭崇烈啞口無言,難道他說他就是故意折騰她?最好刺激得她流產?
林逐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最近迷迷茫茫地過,很多事她都沒仔細想,但如今蕭崇烈做得這麽明顯,讓她發現不對勁。
似乎所有擔心不解的都在這瞬淡去,她大腦清明,想明白很多。
他最先知道自己的孕期卻隱忍不發,還若無其事地將她放在後位上。就算蕭景暄介入也有將近一天的時間差,這一天裏他完全可以處置了她和孩子,他卻毫無動靜。
這實在太不符合他的性格為人了。
為什麽?
除非這樣做能帶給他更大利益,或者是他心存顧慮,他才硬生生忍下戴了綠帽子的恥辱。
他為什麽要忍?
從他刺激她的內容來看,他很清楚她和蕭景暄的牽連。忍耐也不代表不介意,他時時刻刻不忘找她麻煩,就是為了出氣。
但他什麽時候知道的?
再聯想到江塵渺出現時他看自己的眼神,難道那時……
或者更早?大婚當晚他的安然無恙,紫黑色鬥篷那句沒頭沒腦的話。
還是奇特的聖旨?
再往前,他逼宮時許諾後位給林家女,不久後又特意點了自己的名。她原以為是因他看重顏麵和嫡庶之分,但現在想來,會不會有其他可能?
這推測不可思議但也不是不可能。她以往想當然地認為蕭崇烈不知情,不然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容忍她。但現在轉念想他為了權力可以放棄親情,又憑什麽不能放棄尊嚴?
她透亮的眼神看得蕭崇烈有些狼狽地轉開目光,總覺得在那樣的目光裏似乎所有心事都無法掩藏,轉開後又覺得自己變得莫名其妙,他為什麽要心虛?該心虛的是她才對。她在宮中無寵,娘家也靠不住,唯一的依靠蕭景暄又有了名正言順的妻子和孩子,就算她的孩子生下來也不過是個無法公之於眾的私生子,還是混淆皇室血脈的私生子。她如今已有半隻腳踏進鬼門關,有什麽資格在他麵前耍橫?
林逐汐後退兩步坐到軟榻上,看著蕭崇烈變幻不定的眼神,心裏冷到極致又帶著絲絲的痛,就像冰冷的手放在溫熱的水不僅感覺不到暖反而更冷到刺痛。
所有的一切,像冰水浸透的雲霧般,攤開在她眼前。
她隻覺那麽諷刺。
“你真可憐。”她雙手擱在膝蓋上,憐憫地看著他,言辭看似溫暖實則酷寒,聲音輕卻利,像磨尖的鋼絲直往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紮。
蕭崇烈臉色一沉,知道她嘴裏肯定不會有好話。
可憐?
她有什麽資格說這個?
“住口!”
林逐汐根本不在乎他的自
尊心受挫,他做都做了,還怕她說?
“都說世間事自有定數,該是自己的搶也搶不走,不是自己的就算不擇手段搶到手也拿不安穩。我原本是不信的,但現在也不得不信。”她笑意溫婉如春夜月,說出來的話卻是截然相反的冷酷刻薄,如帶毒的刀鋒,一下下剮著他的骨肉。
“都說你是登上皇位的勝者,可你是嗎?論名,你沒有玉璽詔書並非正統,篡位竊權的汙名會伴你百年。或許你會說曆史上篡位的皇帝多的很,隻要你治國有為,百姓不會在意你是怎麽得到皇位的。可是再多的規劃和抱負都是建立在手握實權的基礎上。而論起這實,你都被迫封他為攝政王,朝堂上你們甚至可以分庭抗禮。無名無實也就罷了,最可悲的是你本人竟連戰勝他的信心和勇氣都沒有,隻能用一個無法反抗的女人威脅他以保全自己的地位,為此明知是頂綠帽子還搶著戴,將你作為一個男人最基本的尊嚴都舍棄了……”
她頓了頓,冷笑,字字句句清晰得像打磨千百遍的鋥亮白釘,雪亮冰寒地直往他骨髓裏鑽:“你現在這樣子還不如做個普通皇子親王,甚至連大街上的販夫走卒都不如!蕭崇烈,做皇帝憋屈到你這份上,還真是天下一絕!你真可憐!”
“你——”蕭崇烈臉色鐵青又無法反駁這些事實?反射性地舉起右手。
林逐汐卻毫無懼色,甚至躲都沒躲,輕蔑地看著他,眼神清亮如明鏡,映出他內心所有的隱秘,諷刺道:“自己做的事還不許別人說?惱羞成怒就隻會動手打女人?你能有點出息嗎?懦夫!”
蕭崇烈咬緊腮幫,殺了她的心都有,但他被林逐汐諷刺得不敢動手,停頓之下理智也回來幾分。真打下去隻會讓自己更丟人不說,自己身上的蠱毒也不是擺設。
他伸在半空中的手落不下去,隻能僵硬地一寸寸收回,呼吸頻率時緩時急,顯然心情完全不如他看起來冷硬如石的臉色般平靜。
林逐汐冷冷地看著他,目光裏閃耀著堅定的光。
她知道從現在起,自己絕對不能退讓。
她的處境越發的糟糕,如果自己還軟弱良善狠不下心麵對爭奪,即使自己僥幸生下孩子也不可能親自撫養他。這是她無法接受的結果。
所以她不能退讓,無論麵對怎樣的對手都必須迎難而上。
她必須成為真正的皇後!不是依靠娘家或蕭景暄或其他的任何外力,而是靠她這個人本身立起來,成為真正執掌六宮手握大權的皇後!
隻有這樣,她才能長長久久地保住她的孩子。
蕭崇烈深吸一口氣,心像被火焰炙烤著,灼灼的熱,憤怒不斷湧起又強行壓下,反複到最後他心底漸漸生出懊惱。
本來是想折磨林逐汐出口惡氣,沒想到自己反而被搭了進去,這種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感覺簡直糟糕透頂。但如今和林逐汐將話說開,誰知道會不會弄巧成拙?
然而他沒有後悔的機會也不想後悔,終究不甘心,看著林逐汐冷靜漠然的秀致容顏,他充滿惡意地扯了扯嘴角,冷冷道:“你當他真的愛你?他若真的深愛你,又怎麽會讓他那位王妃懷上他的孩子?”
誅心之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