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寒料峭,雨打芭蕉,淅淅瀝瀝的雨一下便沒完沒了宛若離人淚,透過雕花錯金長窗看起來便很有幾分愁緒滿懷的味道,很容易讓人想起那些傷春悲秋的詩詞。
江塵渺默默地靠在床頭看著窗外的雨,麵色蒼白到近乎透明,神情卻沉靜得不像樣。
蕭景暄站在紫綃雲紗帳前打量著她,目光自她小腹上一掠而過,有種傷眼睛出幻覺的懷疑。
他實在無法想象她大腹便便的樣子。
她居然會懷孕?這對他而言實在太不可置信了。無關其他,完全是建立在她冷酷強硬印象上的直覺反應,這感覺,難以言喻。
他揉著眉心,努力消化這個打破他認知的消息,茫然和震驚裏漸漸生出幾分歲月如梭往事難追的恍惚和低落。
時間過得真快,當年的小孩子眨眼間就長這麽大,有了各自的家庭開始為人父母,明明那些過往年華都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
他們的生命中都有了重要的轉折,再不可能像從前那樣無牽無掛任意籌謀,由求進轉向求穩。
說不出這樣的變化是好是壞,也算不準未來的方向。
唯一能做的,就是走下去。
“多久了?”他凝視著她的眼睛,覺得像在麵對一口井,隻看見深幽的井水和孤單的自己,他不禁微微皺眉,幾分詫異幾分不安,這實在不像一個即將做母親的女人該有的眼神。
江塵渺默默垂眸看著自己寬大衣袍下的小腹,淡淡答:“三個月。”
蕭景暄怔住,三個月?這麽長時間若說她完全沒感覺未免太勉強。如今胎像穩固……
“你想生下來。”篤定的語氣,切金斷玉般決絕。
江塵渺垂眸看著自己的腹部,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明白蕭景暄未出口的意思,這孩子生下來肯定會成為活靶子,但要她舍棄,她發現自己做不到。
她猶豫一個月,好幾次想到墮胎,藥都命人熬好了,端在嘴邊甚至含在嘴裏卻始終喝不下去。
像他們這樣的人,身居高位卻不是白享福的,擁有多大的權力,就要承擔多大的責任義務,就像高空走鋼絲,一分一毫的偏差都會摔得粉身碎骨,為此他們不得不謹言慎行走一看三,甚至連孕育一個孩子都不得不再三權衡。
說句不好聽的,這個孩子若出生,對她有百害而無一利,隻會成為她的致命弱點和他人對付她的利器。
這世道很冷酷,毫無自保之力的嬰兒想活命已經很困難,生在皇家處於漩渦中心的嬰兒想活命更是難上加難。
與其讓孩子出生後時刻麵臨生命危險,現在就離開未必是壞事。
道理她都明白,但這世上的事不能隻看利弊來處理。要她狠下心來親手送自己的孩子離開,她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我沒死,就不會讓他有事。”她答,語氣平淡而態度堅決。
不出意料的答案,蕭景暄輕輕地歎口氣,什麽也沒說,“要通知秦家嗎?”
“不用。”江塵渺毫不猶豫地拒絕:“該知道的總會知道的。”
華婷掀
簾進來,見兩人相對無言卻溫和安靜的樣子,不由感歎還真是難得能有一次見他們沒再針鋒相對,果然即將做父母的人就是不同,比以往平和寬容多了,要擱在以前,他們早就挖空心思地明爭暗鬥設法壓對方一頭了。
“怎麽?有事?”江塵渺看到她站在門口不動,直接問。
華婷躬身行禮,態度恭敬答:“主子,慈和宮派人送來賞賜和賀禮。”
江塵渺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沒什麽心情理會。反正她不缺錢,也看不上杜婉馨送的那點東西,“人走了嗎?”
“方叔已經將他送走了。”華婷語氣淡漠,“對方也沒有久留的意思,態度倒是客氣。”
言下之意就是走個形式,不用在意。
鬧這麽大的陣仗,不說人盡皆知也差不多了吧。
那位肯定也知道了。
江塵渺不由自主地轉頭去看蕭景暄,想從他臉上看出點情緒不大可能,他的神情比她還平靜。她看著,不知怎的忽然覺得有些憂傷。
錯綜複雜的局,啼笑皆非的姻緣,好像每個人都搭錯了紅線?陪在身邊的人不是那個自己在意的正確的人,怎麽樣都無所謂吧?
想的很清楚,她也以為自己能一直無所謂下去,然而此刻她發現自己錯了,她做不到平心靜氣。
有些東西藏得深,深到自己都看不見以為不存在,但哪怕露出一星半點都讓人覺得難受,宛若湖水深處湧動的暗流,靜默無聲卻影響力持久深遠。
莫須有的仇就不要結了吧,她可不想以後麵對林逐汐這個打不得更殺不得的刺頭,明明可以輕而易舉地除掉卻不能下手隻能被動接招,那樣也太憋屈了點。
她沉思片刻,盯著他的眼睛,嚴肅地問:“你不打算和她解釋一二嗎?”
蕭景暄沉默片刻,輕輕搖頭,淡漠的語氣裏聽得出淺淺的黯然和疲倦,“就這樣吧。”
這樣是怎樣?江塵渺悄悄問卻沒說出口,他既已決定,她就沒打算再浪費唇舌,她的精力也是很寶貴的,犯不著耗費在無用功上。
“你好好休息。”蕭景暄想問的都問出答案也不想再停留,他還有很多事要抓緊處理。“我會讓醫官製造好妊娠記錄,另外找姐姐幫忙物色幾個信得過的嬤嬤來照顧你。”
江塵渺點了點頭,“多謝。”
室內很快安靜下來,窗外泠泠落雨叮咚不斷響起,聽久了無端生出淒清之意,半開的窗戶外鮮紅的楓葉凋落在地,深秋的華麗逐漸消退,燦爛過一季便不複存在。
肅殺的冬銳不可當地逼近,從這個冬走到那個冬,而當初陪伴在她身邊,曾經無微不至耳鬢廝磨的貼心人,已經分居一方了。
不願通知秦家那邊,自然是不想讓他知道,即使他遲早都會知道,但最起碼不要是她巴巴地告訴他。做什麽要那麽卑微?
華晶端著托盤,打起夾棉門簾進來,見她看著窗外發呆,心裏歎口氣,有些好笑,但更多的是心酸。
她的主子,多年的風霜雨雪,那些半生缺少從不懂得更不曾擁有的柔和與理解,終於在此刻,因她腹中孕育的血脈而滋生。
然而這樣的刻骨溫柔中,卻夾雜著無法忽略的遺憾和缺失。
在她最需要那個人的時候,他終究不可能出現在她身邊,陪伴她度過這段最淒惶不安的歲月,等著他們的孩子出生。就憑這點,他就永遠地虧欠她。
“主子,這碗棗酪,您喝了吧。”
江塵渺痛苦地閉上眼睛。
她對飲食向來挑剔,不是喜歡吃的堅決不碰,如今要忌口已經夠痛苦了,還要不斷重複相同的飲食,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盞補氣血的棗酪,至今已有兩個多月,再好吃的東西也會覺得沒味道了。更難以忍受的是棗酪是大夫特意為她配的藥膳方子,要她堅持整個孕期每天都吃,她現在是想到棗酪兩個字都會覺得膩。
強忍著不耐煩吃下大半碗棗酪,她實在吃不下了,放下碗示意華晶拿走。
接過華婷遞來的帕子擦嘴,江塵渺算著時間,吩咐道:“你們準備一下,我要找個機會進宮。”
蕭崇烈一走,安靜的宮殿徹底陷入死寂。
林逐汐跌坐在軟榻上,強壓的憤恨再也忍不住,袖子一拂,身邊一個描金雙龍雙鳳青玉插枝瓶立刻粉身碎骨。
心裏時冷時熱,心灰意冷和怒火中燒交織纏繞,她緊咬的牙關裏嚐到淡淡的鐵鏽般的血腥味。
手心冰冷內心卻火熱,她怔怔地盯著滿地碎片,眼睛裏也漸漸冒出和那碎片一樣的寒光。
從得知他拿出指婚聖旨時便累積的憤怒和嫉妒此刻達到最高點,她的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隱約露出一線微紅。
這一刻她發現自己竟是恨著他的,恨他的心機深沉,恨他的言而無信,恨他的朝三暮四……更恨他騙她!
如果隻是他移情別戀,這對她來說雖痛苦但也可以理解。沒人能保證一份感情能永遠不褪色,尤其是在他們已經形同陌路再無相守的可能。她沒有任何資格還要求他愛她護她為她終身不娶。
可現在這樣算什麽?喜新不厭舊?齊人之福?
她深深地感到惡心。
沒退婚卻告訴她已經退婚的欺騙,眨眼間就將她拋諸腦後的的玩弄,變心飛快的糾纏不清。
他不喜歡她甚至變心都沒什麽,但他騙她就不能忍。
從感情問題上升到人品問題,她絕對無法接受。
他是不是覺得這樣耍著她,看她像個傻子一樣圍繞著他團團轉很有意思?
她在他眼裏又算什麽呢?
回想起那段短暫甜蜜的婚後相守的日子,她忽然覺得自己是那麽可笑。
以往她還用他們或許是做戲的猜測麻痹自己,但今天聽到的這個消息無疑斷了她最後一分念想。
那點微弱的的希望之光如暗淡螢火掙紮跳躍,然而還是不敵晚來的東風,不甘地飄搖著熄滅了。
她卻已不想再悵惘。
已經發生的事,她不會沉湎在悲傷中無法自拔。為一個辜負自己的人流淚悲傷太不值得,比起軟弱的哭泣,她更想做的是報複。
既然他騙她從未真正在意過她,那她又何必將他放在心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