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清涼,送來清新的芙蕖花香,輕輕淺淺如江南水鄉裏撐蒿而過的少女們唱響的采蓮曲,衝淡暑熱帶來的沉悶,攜來明媚的活力。
林逐汐坐在窗下吹著半濕的發,因蕭祺灝年幼,她也不敢用多冰塊,隻放兩塊冰降點暑意,沉悶的白天過去,每天吹會兒夜風,對她而言是難得的享受。
殿前重重紗簾在風中飄搖,晃開滿地碎銀般的月色,若有若無的水霧裏,傳來清涼潔淨的曇花香。
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掀開,現出緩步上階的身影,執素端著托盤穿廊分簾而來。
林逐汐詫異轉眸,“這麽晚還不睡?”
“娘娘沒睡,婢子又怎有先睡之理?”執素微笑,將香菇豆腐鯽魚湯、黃豆燉豬蹄和小碟糖醋櫻桃蘿卜擺在她麵前,將碗碟筷勺逐個擺好,輕聲細語道:“這是小廚房剛出鍋的,娘娘趁熱用完早些睡吧。奴婢猜娘娘晚膳肯定沒吃飽,就擅自做主讓小廚房做了點宵夜。”
林逐汐心想有蕭崇烈在她的確沒吃飽,但看著菜肴上騰騰直冒的熱氣便覺得沒胃口,“放在這裏吧,等涼會兒我再吃。”
執素見她興致闌珊不喜歡有人打擾,隻好點頭退下。
食物的香氣在室內不斷飄散,林逐汐聞著確實覺得餓了,午膳沒吃多少,晚膳就喝了兩碗湯,天氣熱,她吃的最順心的居然變成宵夜。
開胃的糖醋櫻桃蘿卜很快下肚大半,她心想小廚房的廚娘手藝其實不錯,果然天氣影響心情也影響食欲。
“晚上沒吃飽?”身後傳來詫異的聲音。
林逐汐回眸,月色下那人穿著最普通的夜行衣也難掩風華,麵容隱在月下,微露半邊臉頰,暑熱的夜也變得清涼,帶著山間杜若的清幽冷香。
林逐汐眼睛一亮,放下筷子笑眯眯地迎上去,深青蓮色齊地細褶月華裙飛旋如花,裙擺上的梨花層層疊疊地轉開紛紛細雪,遮蔽了他的目光,輕快的腳步聲裏,她的笑意靈動如春水漣漪,擴散開相見的喜悅。
他的臉上不由也帶出一抹淺淡的笑意,抬手接住她飛撲過來的身影,溫軟的氣息浮動在身側,他伸手取下落在她發間的白薔薇花瓣,低眉對上她明亮的眼神,心裏也漫起喜悅,“怎麽?最近不開心嗎?”
林逐汐白他一眼,她能開心才有鬼,“蕭崇烈最近沒找我麻煩,今天他還特意來看灝兒……”
蕭景暄看見她憂心忡忡的神情,心底掠過一陣陰雲,麵上卻不動聲色,淡定道:“無妨,他不敢對你和灝兒下手的。”
林逐汐聽得好奇:“為什麽不敢?你做過什麽?”
“我就是跟他說,你們有事他陪葬。”蕭景暄抱著她在桌邊坐下,轉身去殿內,就著銅盆裏的水洗淨雙手,做出親自伺候的模樣。
林逐汐看著他拿起銀刀親自切豬蹄,唇角微彎,覺得這已經吃得有些發膩的豬蹄似乎也變得可以忍受了。
蕭景暄拖過一隻碟子,動作利落地分屍豬蹄,三兩下就將豬蹄裏的骨頭拆下,挑出瘦肉和蹄筋,又換下刀,用筷子夾起送到她嘴
邊,“夫人,張嘴。”
林逐汐吃了,覺得這種情形有些違和,但她很喜歡。她知道他對葷食沒興趣,豬蹄之類的玩意更是從來不碰,眼見他挑起一塊豬蹄,她連忙攔下他:“喂這是我的,不許和我搶,你吃別的就是。”
蕭景暄充耳不聞,已經將豬蹄塞進嘴裏,表情看不出變化,隻是嚼得很慢,完全是味同嚼蠟,林逐汐滿懷憂慮地瞧著,生怕他時刻會將嘴裏的食物噴出來,或者幹脆跑到外麵去吐,還好他的臉色始終沒什麽變化,沉穩得像結冰的石頭,豬蹄最終也安全地進入他的胃。
“你不喜歡吃就別碰啊。”林逐汐忍不住歎氣,心想何必這樣糟蹋自己的胃?又不是沒有別的東西吃。
“你不喜歡不也照樣吃嗎?”蕭景暄神情淡漠,無所謂道:“我不在也就算了,在你身邊時,自然是要陪你一起的,你吃豬蹄難受時,看到我和你一起,應該也會有點心理安慰吧。”
林逐汐咬了咬唇,“那是因為我……”她要親自哺乳自然要吃豬蹄鯽魚增加乳汁,不然她也不想碰豬蹄。
“我知道,因為灝兒對不對?”蕭景暄截斷她的話,“兒子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擔心什麽?”
林逐汐不說話了,她發現親自養過嬰兒的男人就是不一樣,對於某些安胎知識育兒經驗比她這個貨真價實的母親還精通。
一邊歡喜自己撿到寶,一邊憂傷兩人如今分隔兩端相見難,她的心情有些低落,連忙給他舀了碗湯作掩飾。
蕭景暄今夜似乎也另有心思,並未注意到她刹那的憂傷,接過湯碗卻沒喝,隻小心地夾出鯽魚將大大小小的刺仔細挑出來,放在小碟子裏推到她手邊,靜靜地注視著她。
林逐汐漸漸的有點不好意思了,“你怎麽不吃?”
督促她張嘴,他將鮮嫩酥軟的鯽魚肉塞進她嘴裏,輕輕搖頭,“我吃過晚膳了。”知道她最近估計熱得難熬,胃口肯定受影響,他也隻能趁夜來看看她。
溫熱的湯汁湧入喉嚨,林逐汐舒服地眯起眼睛,笑嘻嘻道:“也還好,反正我也不出門,你不用擔心我。”
蕭景暄笑了笑,隻繼續給她挑魚刺切割豬蹄。
林逐汐埋頭苦吃,吃飽喝足後身子向後一仰,靠在藤椅背上捧著肚子不動了。
這應該是她生下孩子後吃的最飽的一頓,吃得骨頭都懶了。
蕭景暄伸過手來給她揉肚子,林逐汐舒適地閉上眼往他懷裏湊,慵懶得像隻小貓咪。
他默默地看著,覺得自己像多了個女兒。
“去給兒子洗澡。”林逐汐突然推開他,“他愛出汗,睡著不舒服。”
浴室水池裏有連通熱水管道,滿滿地灌進水池,小孩子愛水蕭景暄是是知道的,他手指一拂,娃娃的衣服落地,呼呼大睡的娃娃甚至都沒反應,脫衣迅捷。
送進水裏的娃娃被迫醒來,不僅沒哭,反而咯咯直笑,小手指無意識地勾住蕭景暄的手指,蕭景暄看著他細小柔軟還帶著肉窩窩的小手,滿心溫柔泛濫,卷起袖子將他按在水裏,手掌舀
起水花就往他身上澆,看那樣子不像洗澡更像玩鬧。
一頓澡洗了足足半個時辰,中途加了兩次熱水,險些漫過水池,浴室裏潑潑灑灑的都是水,不知道的還以為發了水災。
半晌玩夠了,他將孩子撈出來,拿起搭在床頭的毛巾被裹住兒子全身,溫溫柔柔地從上往下一捋瞬間擦幹。
林逐汐眼見他動作熟練地給兒子穿好小肚兜和特製的輕薄柔軟的寢衣,將他往搖籃裏一放,又拍又哄的,很快哄睡小孩子,整個過程行雲流水,自然得像在批閱奏折。
她頓時沉默了。
這人照顧兒子的效率比她高出兩倍不止,他一個人至少能頂三個嬤嬤。有他在根本不用找丫鬟婆子。
能力出色到這地步,讓她想不自卑都難。
夜色漸深,她關上窗,回眸見他注視著她,神情柔若春水,明亮的眼神照亮她心底所有深埋的黑暗,她抬頭一笑,走過去抱住他,踮起腳尖親了親他臉頰,卻不說話。
蕭景暄臉上的笑意淡下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很多事不用明說,他們心裏都有譜,她的成長速度也比他想象中更快。如今的她對皇後這個角色已經遊刃有餘,即使是在如今勾心鬥角的宮廷裏也能保護好自己,他也可以放下一半的心。
“他想對付林家對不對?”林逐汐的聲音悶悶的,像今夜的天氣,微帶潮氣。
他不說話,也不知道該怎麽勸她,隻默默地攬住她的腰將她抱緊,無聲地告訴她他還在,她不會是孤單的一個人。
“或許我不該逼林逐湄出宮。”她深深地歎氣,語氣裏不是沒有頹然和沮喪。
“那樣你會更被動。”他溫和地道:“其實你換個角度想,林逐湄出宮未必是壞事,不然若她有孕生下兒子,你也好林家也罷,處境都隻會更糟糕。”
“我了解林家,照這樣下去,他們遲早有一天會走上不歸路。”林逐汐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身患絕症的病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未來和結局,卻偏偏無法準確斷言那一天會在何時到來,隻能在有限的生命裏提心吊膽地數著日子等待最後的結束。
“你還有我,會沒事的。”他隻能這樣安慰她。
林逐汐歎口氣,沉默片刻,淡然道:“我想,他對林家、我,還有灝兒,采用的似乎都是同一種方法。”
她雖沒在樺月城長大,但該有的見識和了解並不缺少,多少人家的庶子就是被嫡母的極盡寵愛給養廢了,捧著慣著什麽都隻給好的,最後慣出紈絝敗家子。多少人都是栽在這手“捧殺”上,灝兒她還不算太擔心,畢竟蕭崇烈忙於政事不可能時時刻刻圍著孩子打轉,若論影響力是肯定比不過她的,想養廢他並不容易,但林家……
“逐汐,我說句實話你可別惱,就算蕭崇烈不動手,也會有別人。立身不正,再有才都是無用功。這世上可從來不缺聰明人。”蕭景暄神態漠然,眼神犀利冷酷如冰雪。
林逐汐全身一顫,咬緊牙沉默。
事實如此,何以反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