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和宮門口,前來迎接的宮人看著神情淡漠的林逐汐,行禮賠笑:“皇後娘娘請,太後娘娘對您掛念多時,早就等著您呢。”
等著她?林逐汐暗暗冷笑,是等著罰她吧。
即使知道麻煩,她也不想退讓。
慈和宮她出入多次,但她從來不喜歡這裏。彌散不去的檀香味,加厚的地毯落足無聲,層層疊疊的簾子,繚繞不散的藥味和煙氣,她總感覺這裏不像哪個人居住的宮殿,而像香客無幾落魄潦倒卻還拚命維持著香火鼎盛高高在上假象的寺廟。
她走進去時發現在場的人不少,看來杜婉馨還真要整治她,找來這麽多人一起看她的笑話?有必要嗎?她可不像是這麽有閑心的人,還是說有人算準了提前為她準備?
“看皇後的氣色,想來灝兒如今的情況不錯?”杜婉馨靠坐在軟榻上,淡淡瞥她一眼,語氣不鹹不淡。
“托上天的福,總算化險為夷。”林逐汐的語氣比她還淡漠,天地不仁,沒資格白白擔好處,但相比之下,她更不想讓杜婉馨母子倆冒領這份功勞。
“既然如此,哀家也就放心了。”杜婉馨這句話說的倒是真心實意,畢竟是皇家的血脈,她不可能不放在心上。
林逐汐不做聲,等著她的下文。
她知道杜婉馨的切入點,也知道自己一不小心的確留下把柄給她,但她不後悔。她首先是母親。
“皇後難道就沒什麽想說的嗎?”杜婉馨問,態度輕巧。
“正要和太後說,宮人出言詛咒皇子,視為大不敬。即使是太後身邊的女官,也不能例外。如何處罰,還請太後示下。”林逐汐神色恬淡,態度清冷。
杜婉馨眉梢微挑,“哦?有這件事?那個賤婢不是被皇後下令杖斃了嗎?”
這可是你自己處理的,如今死無對證,你口說無憑,憑什麽算賬?
“但當日在場的人證尚在,不止是我未央宮的人,還有皇上派來的暗衛,連雷統領也在場。想必問問他們就知道真偽。”林逐汐沒打算讓步,她說過自己肯定會報仇。杜婉馨肯定不能說自己能讓蕭崇烈的人偏袒她作偽證,別說這不可能,即使是事實,杜婉馨也隻能認下。誰叫蕭崇烈是她的兒子和依靠?
“既然如此,自然是按宮規處置。”杜婉馨的反應很快,像從來不曾考慮猶豫過,笑語盈盈的樣子看不出半分不悅,笑容溫和得宛若少女,“灝兒福大命大,自有上天庇佑,那賤婢既然敢出言詛咒,她全家是不能留的了。”語氣輕描淡寫,像在說拂落衣上塵埃。
林逐汐心底微涼,即使早有預料,但聽到她輕易舍棄追隨數十年的心腹,還要禍及對方家人,她依然感到一陣寒意。她還做不到杜婉馨這樣的自然隨意,心還不夠狠硬。
“不過皇後擅自做主,實在急切了點。”主要目的自然不能忘,興師問罪。
“太後慈和,同為人母,應該最明白這種心情才對。”林逐汐微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杜婉馨不為所動,淡淡道:“哀家隻知道,打狗還要看主人。”
林逐汐唇角的微笑凝固成一個完美的弧度,那抹上翹看上去美而陰冷,宛若一把透著殺氣的刀。“狗哪裏配和人相提並論?無情無義,不是畜生行為嗎?”
杜婉馨眼神微變,沒想到林逐汐這次一改往日柔順溫婉做派,竟敢和她針鋒相對。這樣的變化,令她本能的察覺到危險,想不到犀利起來的林逐汐,讓她有種啞口無言的感覺。“皇後這是心有怨憤?”
“太後何出此言?臣妾不過是說出自己的看法而已。”林逐汐神情坦然而無辜。
杜婉馨默然,決定不和她討論這些,她是太後,想處置她不需要找理由,沒必要放著自己的優勢不用。
“哀家的女官縱然犯錯,你也沒資格越過哀家私自處置。皇後莫非是以為哀家老了不頂用了嗎?越俎代庖,目無長輩,這就是你的規矩?”她極目逼視著她,目光隱如刀鋒,一字一頓道:“女子以婦德為上,皇後巧言令色、以下犯上、不敬哀家……”她雙唇緊緊一抿,冷冷道:“罰於慈和宮外跪誦《女誡》,以示教訓。你是自己走出去,還是哀家讓人扶你一把?”
林逐汐目不斜視,淡淡道:“不必勞動太後。”她坦然走到慈和宮門外跪下。
寒風凜冽,涼意刺骨,冰冷梆硬的青磚地上泛著潮意,天氣陰沉,隱約有落雨的預兆,柔軟的裙子貼在腿上,透著地磚陰冷的冷氣傳上心頭,隻覺得膝下至腳尖一片又硬又冰十分難受。
今日杜婉馨這裏本就聚集有不少妃嬪,眼見她罰跪,或同情憐憫或幸災樂禍的目光紛紛投來。
宮中的消息本就傳的快,不一會兒,原本不在的各宮的嬪妃也都往慈和宮趕來,眾人說是來給太後請安,實則來瞧皇後娘娘被罰出醜。潑辣膽大的,在經過宮門時出言諷刺,尖酸刻薄;文靜一點的,便在背後悄悄議論。
林逐汐卻是安之若素,隻當沒有聽到,隻是心裏千回百轉。
四處漸漸安靜,寒風吹過殿前的花崗岩地麵,陰沉沉的逼上心頭。
一本薄薄的《女誡》念到尾,她的神情淡然平靜。
或許是這樣的平靜刺痛了杜婉馨,她不肯罷休,冷然道:“再念。”
林逐汐無奈,隻能再念。長這麽大,這還是她第一次讀《女誡》,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得不說是種辛辣的諷刺。
不知過了多久,腿已經麻木了,寒風刺骨的天氣裏,別人冷的發抖,她卻出了滿身的汗,背上黏 膩膩的不舒服。
轟隆的聲音落在耳邊,那般響亮。雨水終究是落下來,呼啦啦的當頭澆下淋得透心涼。
林逐汐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雨水順著睫毛流進眼睛裏,刺得眼睛生疼,她難受得閉上眼睛。
“誰讓你停下的?”杜婉馨坐在廊下,自然淋不到雨,看著她始終淡漠的容顏,心裏有沉沉的痛恨逼上來,她冷下麵容,陰惻惻道:“哀家有說過讓你停?”
“慈和宮今天還真是熱鬧。”忽然有男子清冷如冰的聲音傳來。
模糊的意識裏,她好像看到雪白的衣角輕雲出岫般拂過視線。那人看似走的不快,卻眨眼間已到眼前,他身姿優雅從容,雨水在他步伐間飛濺如花,卻半分不曾沾染到他身上,他周身湧出淡淡的光暈,生生將瓢潑大雨隔絕在光華之外,急速趕來的身影,宛若一抹遙及千裏飄落人間的溶溶月光。
即使隔得遠,對方來的快看不清,滿院的鶯鶯燕燕也能清楚認出那是男子身影,深宮禁地突然出現蕭崇烈之外的男人,慌得妃嬪們一如鳥獸散,紛紛避入內殿。
走到林逐汐身邊,他停步,轉過身來,清冷而廣納的目光靜靜地落在她身上,那樣的目光似無處不在,隻一眼便掃遍她全身,清若瑤池之水,冷如深冬冰晶,月光般照亮她的內心。
林逐汐狼狽地移開目光,不想讓他看見她此刻的落魄。
誰看到都無所謂,但唯獨,她不願意讓他看見。
發現她的躲閃,他眉毛微蹙,忽然轉頭看向杜婉馨。
目光淩厲,鋒銳如電,刹那越人群而來,眼神裏譏誚和森然之意看得杜婉馨心裏一顫。
紅衣一閃,有人如影隨形緊跟而來,周身冷香氤氳,二十四骨紫竹傘遮住清麗如雪的容顏,傘下伊人懷抱孩童,飄飛的裙角掠過枝頭芙蓉,沾雨而不濕,步履輕盈若舞,身形蹁躚若行畫中。
紙傘下,清淺的琥珀色明眸映入眼簾。
杜婉馨的麵容隱隱泛青,憤怒的目光緊盯著這突然殺出來攪局的兩人,死死地握緊拳頭。
林逐汐臉色蒼白,沒想到自己會恰好遇到他回來,還讓他看到這樣一場鬧劇。
“你怎麽會來?”她張了張嘴,茫然地問他,卻發不出聲音,喉嚨生疼,像被針紮火灼過,難受得她每一張嘴都覺得像有把鋸子在鋸一樣。
地麵反射著雨水,好似冰雪般寒冷,明亮的光刺入眼睛,她竟覺暈眩,渙散的目光緊盯著他的臉,他回答了什麽她也沒聽清楚,眼前天旋地轉,她腦子發暈,眼前直冒白光,根本看不清他的麵容。
她困倦至極,難受地閉上眼睛。
耳邊似有孩童尖利的哭聲和呼喚聲,不知怎的帶著哭腔和破音,還有細細的顫抖。
誰在哭?
有人在喊著“母後”,是灝兒嗎?他怎麽會來?不是讓成雙她們帶他回未央宮嗎?
意識模糊不清,諸多疑問在腦海裏翻湧不休,她想問,卻沒有力氣開口,眼皮似有千斤重直往下垂,她實在睜不開眼睛。
“母後——”尖銳的童音在哭。
“別怕。”耳邊有人在輕輕安慰。
融融的暖意包裹住全身,像泡在溫泉裏一樣舒服,臉頰上的觸感柔軟溫暖,她留戀地靠上去,隻想好好地睡一覺。鼻端有熟悉的杜若冷香繚繞不散,雲煙微雪般,在瓢潑大雨裏也清晰可聞,她的心情瞬間變得安靜祥和,放心地陷入了沉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