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到。

蕭景暄仍舊漫不經心地和江塵渺閑聊,半分起身的打算都沒有,神情沉靜如冬日冰湖,波瀾不驚。

反正就算他不接聖旨,也不會有比現在更壞的後果,他就不信對方敢硬闖。

這聖旨到得夠快的。

江塵渺饒有興趣地挑眉,心想蕭崇烈這是急了,再看蕭景暄一點去接旨的意思都沒有,知道他這是要擺架子,也隻當什麽都不知道的隨他去了。

反正這又不是她家的江山,正主都不著急,她這個外人急什麽?

“攝政王,聖旨到,還請接旨。”外頭的催促聲再起。

蕭景暄估算著晾得差不多了,才不緊不慢地提壺衝茶,遞給江塵渺一杯,心情不錯地伸手一引,示意她品嚐。

江塵渺注視著杯中清澈明亮的深橙黃色的茶湯,想起自己曾喝過的蓮心茶,目光逐漸變得悠遠,“我不懂茶藝,也不會品茶。請我喝茶,你不覺得虧嗎?”

“反正都是喝進肚子的,何必較真?”蕭景暄不以為意,見她神情淡淡悵然,心底生出微微涼意,搖頭失笑,語氣幾分苦澀地道:“你倒是數十年如一日的謹慎。”

“習慣了。”江塵渺答得輕描淡寫,不辨悲喜。

一盞茶下肚,又將衝好的第二湯斟入杯中,蕭景暄才邁著悠閑的四方步走向前廳,向前來傳旨的內侍總管道:“本王來遲,抱歉。”嘴裏說著抱歉,但他一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神情舉止都無比懶散隨意。

內侍總管是蕭崇烈的心腹,想到蕭崇烈在朝堂上受到的壓力,再想到自己受到的冷待,嘴角抽搐。這是來得遲嗎?看這天色,再過會兒就要用午膳了,幽禁在府裏還擺這麽大的譜,他是算準了皇帝拿他沒轍嗎?這也太狂了點。內心充滿憤怒和不滿,他卻不敢表露分毫,勉強擠出個中規中矩的笑容來,點頭道:“皇上有旨,請王爺接旨。”

蕭景暄微微挑眉,漫不經心地問:“聖旨?”

“是,請王爺接旨……”

“是何旨意?”他緊接著又補充一句,完全沒有跪下接旨的意思。

內侍總管瞠目結舌,根本不知道怎麽接下去,眼前這位神態淡漠散漫的王爺已攤開一隻手,示意他拿來。

“王爺,這恐怕不好吧。”內侍總管眼角神經質地抽搐,苦著臉賠笑。

蕭景暄微垂眼簾,掩住那一抹嘲弄和輕蔑的眼神,若有所思道:“是本王的疏忽,既然要接旨,香案之類的總是該有。”

他目光微轉,環顧四周,漠然地扯了扯唇角,聲音帶著薄涼,宛若秋日清晨瓦上的霜:“可惜眼下寒舍簡陋,倉促間恐怕很難備齊,不如,改日?”

臣下敢說改日再來宣旨,這可真是前所未有駭人聽聞。

內侍總管再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容,額頭冒出點點細汗,雖然早知道攝政王不是個容易對付的角色,但沒想到他如今竟連表麵功夫都懶得再做,這無疑是個危險的信號,可他也不敢說什麽,隻好伸手將聖旨奉上,“皇上命王爺即刻入宮覲見。”

蕭景暄施施然地看完,神情平靜地將聖旨一合,一臉誠懇,態度平和地道,“皇上下旨宣召,本王原應立刻入宮,隻是本王奉旨留在府中‘養傷’尚不足百日,傷還未痊愈,亦未接到赦免的旨意,如此輕易離開王府,恐怕難免有抗旨不遵之嫌……”

內侍總管愕然抬頭,看著神采奕奕從容自若的蕭景暄,心口一陣堵得慌。他這麵色紅潤容光煥發的樣子,哪裏像是重傷未愈?

可這番說辭卻挑不出來毛病來,讓他想反駁又不知道說什麽,有些事即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也是不能說出口的。他強忍住不悅,皺眉道:“還請王爺不要為難奴才。”

蕭景暄瞥他一眼,神情淡然微帶冷意,譏誚道:“你不為難,便是要讓本王為難,若皇上追究責任,你擔著,還是本王擔著?”

“王爺……”

“請。”蕭景暄不容置疑地丟下一個字,白衣一掠,直接回轉,轉眼間就不見蹤影。

內侍總管呆在原地,一張臉皺成苦瓜,呆立了半晌卻無計可施,隻好垂頭喪氣地回宮去複旨。

蕭景暄返回水閣時,江塵渺喝著茶,滿臉戲謔地看著他。剛才那番答對,她早已聽得一清二楚,明知無聊,仍忍不住想取笑他一番,“攝政王好大的款,聖旨都請不動你,難道要人家親自來嗎?你怎麽好意思的?”

蕭景暄神情坦然,端起茶杯潤喉,“我為什麽不好意思?求人就該有個求人的樣子。他怎麽禁的就怎麽解去,怎麽拿走的便怎麽還回來。這不是天經地義嗎?”

江塵渺嗤之以鼻,“這話說的也不羞,你來去自由,哪有被禁?北疆三十萬大軍都隻聽你一個人的,哪裏有你吃虧的?”

“你怎麽盡幫他說話?”蕭景暄奇道:“他給了你什麽好處?”

“他沒給我好處,但我就是看不慣你太得意。”江塵渺答得坦****。

蕭景暄默了默,輕輕地歎口氣,無奈又悵然道:“你錯了,我依然是輸的那個。”

江塵渺同情地看他一眼,惻隱心難得地發作,給他出主意,“不如,讓他們死了?”

“你覺得這做起來很容易嗎?”蕭景暄沒好氣地嗤笑。

她當他沒想過?可蕭崇烈和葉銘檀又不是死人,在他們眼皮底下讓林逐汐和蕭祺灝假死出宮談何容易?而且還要將他們帶出樺月城送到安全地方,她以為這是過家家嗎?

“你有別的辦法?”江塵渺反問。

蕭景暄沉默。這辦法其實不錯,就是操作難度大了點,而且還要找到不引任何人懷疑的好時機。“等我出京後再安排。”

“那你打算如何安排我?”江塵渺冷不丁問,明明聽來憂傷曖昧的話,她偏偏說得冰冷,眼眸裏透著寒意。

“他應該會再讓你入宮。”蕭景暄淡漠道:“因為沒有更好的辦法。”

無論是要監視她還是為牽製他,都隻能將她放在眼皮底下,這做法自然很危險。但不這麽做更危險。

“我未必能保下她。”江塵渺提前給他打預防針。

她沒義務,也

沒心思保護她。

她不討厭林逐汐,但也隻是不討厭而已,談交情好感那就是笑話了,對於這種數麵之緣的陌生人,她還沒清閑到為她費心思的地步。遇到了又心情好就順手一救,不然就看她運氣。

“我知道。”蕭景暄輕輕點頭。

“那麽,就這樣吧。”江塵渺聲音輕輕,輕煙淡霧般飄散紛飛,聽來竟帶出幾許悵然和疲倦的意味。

持續兩代人數十年的紛爭,到現在總算要畫上尾聲。這麽久的歲月,這麽深重的血淚,這麽多的艱難困苦愛恨情仇,再堅定的人,也很難不生出倦意。

宮中,蕭崇烈得報,知道這是蕭景暄在拿捏他。有心不理會,但邊報卻是一封接一封如雪片般不斷飛來,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因抵擋不利,朝廷接連失了三處關隘鎮甸。伊勒德提出的條件,居然是若要議和退兵,可以,但必須攝政王蕭景暄親自出麵,否則免談。

蕭崇烈這才知道,這不過是裏應外合的一場戲,卻生生將他逼得進退無路。

忍無可忍,卻隻能從頭再忍。

他捏著軍報的指關節發白,從牙根裏迸出幾個字:“就如他所願。”

聖旨飛快地再臨攝政王府,一夜之間,便解除了圈禁,撤走了所有的羽林衛。

攝政王府恢複如常,諸般仆婢侍從也都各歸各位,井然有序又安靜,仿佛那些幽禁和驅逐從未發生過。

可是,蕭景暄領旨謝恩之後,卻是沒有半分動靜,依舊以重傷未愈為由,稱病拒絕還朝,羈留府中,但有人登門來訪,一概謝絕,閉門不見。

至於北疆戰局,和他一個稱病不朝的閑人有什麽關係嗎?

即使滿腔憤怒不甘,蕭崇烈也不得不承認,他上了蕭景暄的當,從川南之變開始,蕭景暄便一直在設局:他依從兵部的建議,外出平亂,調動的是京畿附近的韜豹幾支戍衛。這些天子之師,雖然曾一度牽製住他,但大亂平定後,卻不得不留在那裏鎮壓川滇餘部,少說也要等到一年半載,局勢徹底安定後,才有可能移軍回守他處。眼下這些軍隊隻要稍微動一動,便可能引得川南形勢再度不穩。那麽他就麵臨著極度尷尬的局麵:眼下他身邊除了皇城衛、羽林衛隨扈,根本無兵可用,無兵可調。

同樣的道理,葉銘檀也想到了。他想的比蕭崇烈還深刻還嚴重。

如今無論是他領軍還是蕭崇烈親征,都不可能單槍匹馬地去,必然是要調兵的。他沒有兵權,調動的隻可能是蕭崇烈手裏僅有的兵力。沒了這些兵力的保護,蕭景暄立刻就能讓蕭崇烈暴斃,再取而代之。

可若是讓蕭景暄前往北疆,擁兵自重的局麵他不用閉眼睛都能在眼前浮現。

現在他們真正是進退兩難,騎虎難下。

這是必敗的局,哪怕他再不甘,也不得不承認,蕭景暄的確是好手段。

緩緩吐出憋在胸口的濁氣,葉銘檀頹然歎息,無奈地閉上眼睛。

一拳重重揮落案上,蕭崇烈恨聲道:“起駕攝政王府,朕要親自去看望看望攝政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