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了站在高處俯視他人,從來不肯正視他人。明知對方不簡單甚至已不是當初,卻依然抓著曾經的印象不放,因對方曾比自己弱小托庇於自己而看低對方……”淩風饒有興趣地掰著手指慢慢細數,語聲從容而譏誚。

江塵渺淡定總結,“不過是被權勢地位迷亂了眼,驕傲自滿故步自封罷了。”

可惜他們都不願明白,很多時候,地位和實力,都是不能成正比的。

蕭湛皺了皺眉,想反駁又直覺不合適,他看了看蕭景暄,見他神情平靜如止水,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隻觀察著他的神態,心裏忽然有模糊的不太好的預感。

這個孩子,到底是怎麽想的?

“我從來不做無謂的事。”蕭景暄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淡淡道:“現在有很多事已經沒必要做。”

蕭湛茫然地看著他,什麽意思?

淩風卻聽懂了,他就說他選擇在西山別院落腳不可能沒其他想法,果然是看中這裏臨近西山大營又易守難攻嗎?

“現在還有點時間,不如將所有私事解決再說其他。”蕭景暄說的平淡又不容置疑。

淩風覺得無所謂,反正這話又不是對他說的,大羽也不是他家的,他擔心什麽?

江塵渺不置可否,攘外先安內,這主意不錯,有人願意免費給她上演一出好戲,她為什麽要拒絕?她和淩風對視,兩人很快地交換眼神詢問。

走嗎?

不走,能打擊到蕭家氣焰的事,為什麽不做?不給他們正麵的下馬威,他們還以為沉玥無人。

你是想留下來看戲?

難道你不願意?

江塵渺垂下眼瞼,承認自己也很想看看蕭湛父子各自的態度。

“你想做什麽?”蕭湛不好的預感越發清晰。

“不想做什麽,隻是想請您安安靜靜地睜大眼睛仔細看清楚。”蕭景暄答得清淡又決然後仔細聽還有化不開的冷漠。

蕭湛眼皮一跳,有些不可置信地瞪著他,語意森然如刀:“你想囚禁朕?”

這麽快就換了自稱?蕭景暄的眼神裏浮出森冷而諷刺的笑意,神情越發疏漠如淡煙流水,靜靜道:“哪裏用得著說的這麽難聽?隻是不希望有人插手我的決定,何況兒臣哪有那個能力囚禁您呢?”

語氣平和得近乎溫柔,但卻讓人感到絲絲縷縷的譏諷和寒意。

蕭湛心裏一驚,“你恨我?”他皺眉想了想,語氣很篤定,“為了以彤?”

蕭景暄搖頭,淡漠又不容置疑地道:“還請您不要這樣稱呼我的母親,我不想父親知道了不高興。”

“父親?你叫厲潛之父親!”蕭湛難以置信地瞪著他,驚怒交加,目光浮沉不定,緊繃的麵部線條冷硬到森然。“你是朕的兒子。居然叫別的男人為父親!”

蕭景暄坦然微笑,“他對母親和小瑞都很好,配得上這聲稱呼。”

蕭湛眉毛緊蹙,確認無

疑,“你恨我。”

蕭景暄緩慢而堅定地搖頭,神情淡漠而平靜,像戴著最完美的麵具,將所有心情都滴水不漏地掩蓋,“誠如你所言,你是我的生父,我現在擁有的是我自己憑實力得到,但也是建立在你給的基礎上,這是我無法改變的事實。你對不起母親和阿暉,他們有資格怨恨報複,但你並不欠我和姐姐,即使有傷害,這十餘年所為也足夠補償。無論是對秦家的防備還是當初對老四的袒護,處在你的立場上都可以理解,你先是帝王,而後才是父親和夫君。但我依然無法原諒。”

十五年若即若離,曾經的傷痛和過往變成深遠的鴻溝,再不複當初的親近和信任。時隔多年,這是他們第一次,大概也會是唯一一次開誠布公地談論往事道明內心。

時間洗去了少年的偏激和極端,轉化為青年的從容和寬廣,漫長的光陰裏,他一遍遍地回想反思,終於度過人生裏最難過的心魔,換一個清朗天地從容餘生。

蕭湛的心裏卻隻餘蒼涼,他忽然覺得,當年那場變故,他死了兩個兒子,但其實,失去了四個孩子。

那何止是蕭景暄一生的轉折?對其他兒女,又何嚐不是?如果在十五年前,他們還有和睦相處的可能,那麽從那以後,他們就真正成為敵人,不死不休。

莫非這就是生在皇家的宿命嗎?再怎麽極力避免,依然逃不出命運森冷又殘酷的諷刺。

心裏悶悶地疼,他想笑,想歎,想發泄這幾乎將他壓垮的悲憤和愧疚,但對上蕭景暄冰雪般冷冽的眼眸,他隻覺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凍結,隻能深埋在心底。

“世上哪有隻得不舍的道理,什麽都不願放棄的結果,往往是一無所有。”蕭景暄淡然,態度平和,語聲清朗,宛若金秋九月拂麵而來的風般清爽淡逸,卻給人一種近乎殘忍的感覺,“所以您永遠隻會是父皇,而不是父親。”

父皇,一個“皇”字道盡他們之間所有糾結無解的恩怨情仇,又何嚐不是一種涼薄和諷刺?他們永遠隻是君臣,而不再是父子。所有的愛和期待,都在那個桃花紛落的初春被鋪天蓋地的殷紅血色和斑駁屍體所取代。

如今他還願意叫他一聲父皇,已是極不容易了。

“我不會再給你鑽空子的機會,而且我想你這次的尋找和試圖挽回也沒有得到你想要的結果。所有的恩怨到此為止,你也沒必要再沉迷在舊夢裏不願醒來。”他靜靜地凝視著他,眼神無悲無喜,波瀾不驚,一如他此時的心情,他的語調平穩而悠長,似靜夜裏輕輕吹響的笛。“你是大羽的太上皇,她是沉玥的長公主,你們各有自己的人生和未來,從此再無交集。其實你們的相遇原本就是個錯誤,現在也不過是一切回歸正途罷了。我會好好照顧你的晚年,如果你覺得身邊寂寞,是召回原有妃嬪作伴也好,另外選秀納妃也好,都隨你。若你再生幾個孩子,我也會將他們當成親子對待。”

蕭湛怔怔地看著他,發現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兒子,連這般熟悉的結合自己和愛人所有優點的容顏,如今也

看出無盡陌生來,他恍惚地回想著他幼年時依偎在自己身邊的樣子,卻發現無論怎麽努力也記不清,模糊的一團光影裏,唯一清晰可辨的隻有那雙清如泉深如海冷如月的眼眸,與眼前這雙幽深黑亮的眼睛漸漸重合。

他笑意苦澀,“暄兒,你口口聲聲說不恨,可報複的手段卻如此殘忍。”

“這怎麽能說是報複?”蕭景暄理所當然道:“這隻是個結果,你自己的選擇帶來的結果,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蕭湛被噎得啞口無言,沉默很久,忽然冷笑,“朕要去找她,你也攔不住。”

“試試就知道。”蕭景暄不為所動,食指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石桌麵,緩緩道:“五年前我還沒完全掌控大羽,你都是借和鳴的力才能出城,如今她欠你的人情還清,大羽也已經是我的。我很想知道你如何離開。”

他態度悠然閑適,甚至有種懶洋洋興致闌珊的感覺,態度柔和而優雅,卻讓人如墮深淵。

林逐汐隻覺全身泛上幽幽的古井般深沉的徹骨涼意,明明是九月豔陽天,她背上卻開始冒冷汗,為這複雜的對峙和歲月裏深埋的幽怨。

蕭湛默默地看著眼前容顏清冷皎潔如月華的男子,雪白長衣在風中翻飛,偶爾掠過他的容顏,淡淡一瞥間便有無限的壓迫感當頭壓下。

他已經成為真正的出類拔萃的掌權者,無人可代。

他當初的選擇沒有錯。

但當他的冷酷和手段用來對付他時,他還是感到恍惚,心情複雜,驕傲、苦澀、震驚、冰涼……百感交集,難以分辨。

但畢竟也曾掌權多年曆經風霜,再如何感慨,也不可能就此認輸。

他發出一聲促音,黑影一閃,眼前多出兩個黑衣人,正擋在他麵前。

蕭景暄清亮的目光緩緩掠過那兩個表情僵木的黑衣人,不出所料地點頭。

他果然忍不住用了這支暗衛。

他不僅沒緊張,反而越發悠然,他鼻子裏哼出一聲短促而模糊的笑,手掌一攤,漠然道:“影子隻遵禦令,而現在,天下是我的。”

他的掌心,一塊“如朕親臨”的金牌熠熠生輝。

蕭湛倒抽一口冷氣。

兩個影子守衛看見那金牌,默不作聲一躬身,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蕭湛無奈地閉了閉眼睛,恨恨地想自己能不能聯絡心腹動用軍隊?念頭剛轉過腦海還沒計算出可行性,已聽到蕭景暄的聲音,帶著那種他原來極欣賞現在忽然覺得討厭的掌控一切的淡定從容。

“你不用想著聯係你的人,唐家也好,西山大營也罷,都在我的手裏。我說了不讓,誰敢動?”他語氣微冷如霜,挑起的眉梢帶幾分縱橫如劍的殺意和居高臨下的睥睨,尾音裏已透出淡淡的森然之意。

林逐汐心裏一寒,即使知道這樣的森然與自己無關,仍不由自主地感到凜然和危險。

她不由抬頭看向蕭湛,見他也無法抑製地變了臉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