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涼風習習。

李容楚坐在庭院內飲酒。

石桌冰涼,薑玥靜靜走來坐他身畔。

“我去見姐姐了。”

“她吃東西了嗎?”

微弱的燭火在風中搖曳,薑玥拔下步搖將燭火挑亮,步搖的細碎珠玉在她手中搖曳生輝。

“一兩天不吃東西又不會死。”

李容楚再問一次:“她吃東西了嗎?”

“沒有。”她還是回答他,見石桌上多擺一隻酒杯,她便拿起酒壺給自己也倒一杯酒。

她喝慣了邊疆的烈酒,入口綿軟的宮廷禦酒在她喝來力道不足。

酒飲了一杯又一杯,庭院裏侍候的內侍見他們喝得暢快,索性抱來一整壇,還另送來兩隻大酒杯。

天上的一輪明月浸在清冷的酒水裏,薑玥一飲而盡,笑道:“人真是不能和命爭,姐姐終身有靠,我卻前途迷茫。”

李容楚道:等她回宮之後就放你自由,朕說到做到,你若覺得氣惱,也給朕一封休書。”

她將沉甸甸的步搖插回頭上:“我不氣惱,我也不要自由。”

李容楚問:“那你要什麽?”

她微微一笑:“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要為自己的孩子複仇,她要保護自己的親人。

從姐姐這邊論,李容楚算她半個親人。

可從姐姐這裏論,宋若梅也是她半個親人。

李容楚她有所了解,至於宋若梅,她與宋若梅接觸日短,既不知他的秉性,也無法深刻體會他的苦痛與無奈。

酒壺空空如也,李容楚便打開那一壇,換大酒杯喝。

他痛飲一杯後突然問:“你覺得朕錯了嗎?”

薑玥也換大酒杯,喝到盡興之時,不免吐露真心話。

“是姐姐有錯在先,她既答應等你,哪怕反悔也應先等你回來將狀況說明。”

“如果你是你姐姐,你會在給我希望之後,再讓我墮入失望嗎?”

滄國的月亮和北涼的月亮一樣圓。

身在北涼之時,他無數次舉頭望孤月,思念南方的故鄉。

因為薑舒的存在,他不再是無根之人,他知道故鄉有個人也在望月等待,他不可以死,他一定要活著回來見她。

靠著這個信念支撐,他披荊斬棘,走到今日。

時至今日,他才發現一切都是自己一廂情願。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事實是她早已忘記曾經的承諾,江畔月依舊,卻並沒有望月之人。

他活著回來,她已嫁做他人婦。

他等不到一個回答,突然用力地攥住薑玥的手腕,重重地說:“你回答我,你會等我嗎?”

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粉身碎骨。

薑玥的胸口驟然一痛,她用沒被攥住的那隻手捂住胸口,一時之間說不出一個字。

我一定會活著回來見你——回憶如一頭野獸,從遙遠的過去咻咻奔來,凶猛地撕咬著她的心髒。

巨大的悲傷如潮水一般將她淹沒,這是前所未有的感覺。

燭光撕裂燈芯,她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臉上帶著溫暖的笑:“我會一直等你回來。”

話一出口她就呆了,這一幕情景似乎在不久之前發生過。

她苦笑,大約是夢中場景在現實重現吧。

等大仇得報之後她便回北疆,再去嚐一嚐北疆的烈酒,走一遍小時候走過的地方。

雖然父母早已不在,雖然北疆戰亂頻發,但那裏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是可以令她產生歸屬感的家。

李容楚也恍惚,也許是因為醉酒,也許是因為逃避,錯誤的場景裏,他抱住一個錯誤的人。

“你到底要什麽,除了宋若梅,我什麽都可以給你,你到底要什麽?”

疼痛過後,薑玥恢複理智,用力推他:“皇上,你醉了。”

“醉了不好嗎?”他還是不忍放手。

薑玥同樣不忍,撕開一國之君的皮囊,他也就是個遍體鱗傷的可憐人。

他自幼入質北涼,無父無母無親朋,一個人在狼群環伺的環境中掙紮生存,所經曆的苦絕尋常人所能體會。

他將姐姐視作唯一牽絆,如果他連姐姐也失去,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難怪他一直希望有個孩子。

他除了想要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他還需要用這個親人困住姐姐。

盡管是低劣的手段,但是除了這個辦法,他也再無其它。

即使他踩著鮮血登上皇位又怎樣?感情麵前照舊是個一敗塗地的可憐人。

她不再推他,而是抬手輕拍他的背。

“醉了好,姐姐會懂你的,總有一天你會等到她。”

薑玥的聲音驚醒李容楚,李容楚推開薑玥,結束他短暫的逃避。

他喝著杯中的半盞殘酒,問道:“朕沒有回滄國以前,你聽她提過我嗎?”

薑玥搖頭:“不知姐姐有沒有在別人麵前提過,總之我沒有聽過你的名字,一直到你回滄國,出現在國公府之前,我都不知道世上還有你這樣一個人。”

他笑著,苦澀填滿他的嘴角。

“也就是說她很早很早以前就放下。”

薑玥安慰道:“或許是年紀漸長,姐姐想過平凡人的生活了,並不是因為你的緣故。”

李容楚道:“你錯了,對她而言重要的是哪一個人,而不是選擇哪一種生活,我應該殺了宋若梅,我為什麽不能殺他?”

他的語氣淡淡如水,是一種平靜中的恐怖,薑玥忍不住打個寒戰。

他又問:“如果你是朕,你會殺宋若梅嗎?”

他今晚問她太多如果,但是隻有現在這個如果薑玥回答的最快。

“如果我是你,根本不會等到今天,我再給你倒一杯酒。”

醉酒的李容楚一覺睡到天亮。

次日暴雨如注,濃重的烏雲低沉地壓在天空上,悶得人喘不動氣。

李容楚起身之後本想去探望薑舒,遲疑半日,到底打消念頭。

他去見她,無非還是聽她說那些話,而她要說的偏偏他一個字也不想聽。

窗扇在風雨中飄搖擺動,他坐在窗前吹一支今年的新笛。

笛聲苦澀嗚咽,一縷一縷飄入空中,借著雨聲傳向遠方。

李容楚吹笛之時,黃總管舉著一把傘到廊下等候。

李容楚一曲吹完,才問他所來何事。

黃總管麵色難看,站在廊下說。

“皇上,人死了。”

李容楚沒聽懂:“誰死了?”

“刺客。”

“你說什麽!”他猛然起身,竹笛跌在堅硬的大理石地板上,頃刻生出一條細長的裂紋。

黃總管還強調:“就是劫持舒妃娘娘的那個黑衣刺客。”

李容楚閃身而出,直奔囚禁宋若梅的那間囚室。

所謂的囚室曾是庵中住持閉關所在,除了一

扇窄小的木門,四壁再無出口。

宋若梅的屍體擺放在**,僵硬的如同一具木頭人。

渾身濕透的太醫在床邊施救,他也是才從外麵趕來。

麵對一個死人,任何藥石都無濟於事,太醫忙碌半天之後,無非是在李容楚麵前重複一遍事實。

宋若梅四肢僵硬,氣息全無,早已死透。

宋若梅死在他手中,薑舒永遠不可能原諒他。

他氣急敗壞地質問黃總管:“不是讓你看住他嗎?為什麽人會死!”

黃總管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

李容楚還是不死心,攥拳走到宋若梅麵前,用力捶擊他胸口。

隨著李容楚的重力捶打,宋若梅的身子微微震動,但他雙眸緊閉,臉色青灰,無論如何都是一副死人模樣。

李容楚呼吸加重,內心的情緒也複雜到極點。

“他是怎麽死的?”

黃總管小心翼翼道:“刺客是服毒自殺。”

“服的什麽毒?”

黃總管看向太醫,太醫道:“一時之間查不清他體內是何毒藥,隻是他唇甲發黑,臉色鐵青,所中之物大約毒性極強。”

李容楚猛然抓住太醫:“他哪裏來的毒藥?”

太醫嚇得連連倒退:“微臣不知。”

黃總管還不等問就上趕著交代:“屬下也不知。”

李容楚扔開太醫,再此用力捶擊宋若梅的胸口。

可惜他的力道如小石如海,除了能激起點點漣漪,別無作用。

他終於放棄,暴雨嘩嘩,囚室的門開著,濕冷的空氣不斷撲在他身上,他漸漸冷靜。

宋若梅已死,他不可能令宋若梅死而複生。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出凶手,能挽救多少算多少。

他問:“誰來探望過他?”

黃總管想了一想,為求自保還是趕快把罪魁禍首供出。

“隻有婕妤娘娘來過兩次,每一次都是單獨相見。”

李容楚怒道:“帶她過來。”

薑玥被人帶到囚室,李容楚指著**的宋若梅問她:“是你做的嗎?”

薑玥想也不想就說是。

李容楚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他怎麽也想不到看似柔弱的薑玥會投毒殺人。可是她親口承認,由不得他不信。

“你為什麽要殺他?”

薑玥道:“是皇上你說想要他死,昨天飲酒之時,你已經不記得了嗎?”

李容楚記得,他怒道:“你聽不懂什麽是氣話什麽是真話嗎?”

薑玥道:“皇上若無殺心也說不出氣話。”

李容楚被她噎住,若說他無殺心是騙鬼。

然而他有殺心不代表他一定會動手。

他又問:“你用的什麽毒?”

薑玥道:“苗疆劇毒,無藥可解。”

李容楚震驚地看著她:“你好歹毒的心腸!”

李容楚都懷疑自己是是否真正認識薑玥,他都想知道她流浪在外的兩年都經曆過什麽。

“唯有心腸歹毒才能快刀斬亂麻,事實是你們三人之間必須死一個,否則以後的人生就是綿綿無盡的痛苦。皇上你不忍心殺姐姐,而宋若梅又殺不了你,所以隻能是宋若梅死。”她居然還振振有詞,“皇上自己不能下決心,我幫皇上下定決心,皇上應重謝於我。”

李容楚一掌打她臉上:“很好,到時候你姐姐也會想一定是我想讓他死,所以才讓你毒死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