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八歲生日這天,楊家盛收到了在“包你喜歡”的第一份工資,三千塊。還收到了老板許順和發給他的第一個生日紅包,兩百塊,楊家盛沒收。
第二天早晨起床,要進洗手間刷牙的時候,許順和剛洗完臉出來。他額頭的劉海被水打濕了,軟軟地垂著。他眼睛很黑,皮膚很白,顯小,怎麽也看不出來是快三十的人。楊家盛有時會想,他真的是二十九歲的人嗎?是不是他為了樹立老板的威嚴,管住小工,故意把年紀往大了說?但很快楊家盛又覺得這種想法有點可笑。
楊家盛站在盥洗台前刷牙的時候,台麵一如既往擦得幹幹淨淨。即使下一個人還要刷牙洗臉,會弄濕台麵,許順和還是會每次在自己洗漱完後,把台麵擦得幹幹淨淨。
楊家盛洗完臉,正在用小抹布擦幹台麵跟水龍頭,許順和突然探頭進來說了一句“把紅包點了”。楊家盛還來不及回話,許順和又走了,揉麵去了。
早上時間很趕,現在兩個人要做四百個包子,一百個白饅頭,一百個紅糖饅頭,兩百個茶葉蛋,四百杯豆漿。光揉麵,許順和就得揉三次。先揉做包子的麵團,接著揉做白饅頭的麵團,紅糖饅頭得往麵團裏麵加紅糖,紅糖比白糖黏糊多了,揉起來更需要巧勁跟耐心。揉完幾十斤的麵團,許順和額頭就見汗了。
楊家盛說:“你歇一會,饅頭我來揉。”
許順和看了他一眼,笑了,說:“不累,揉這點算什麽。以前我在早餐店打工,一早上揉上百斤麵!你要想學,先從揉包子麵團開始。揉饅頭的得有巧勁,必須把麵團揉好,饅頭才能又軟又蓬,把發酵的老麵都揉進新麵裏,揉均勻了,才發得起來,蒸完才香!發得好的麵團,蒸完一點發酵的味道都沒有,隻有麵粉的香味。我不加泡打粉的,泡打粉加了,饅頭能發好大,但是不香!”
許順和一邊揉麵,一邊教楊家盛,還叫他過來看自己怎麽揉,教他揉麵的技巧。楊家盛隻是怕他手酸,想替他一下。沒想到揉麵還有這麽多講究,隻得邊洗雞蛋邊認真聽。比起揉麵,洗雞蛋、洗豆子真的特別輕鬆。
等兩百個雞蛋都放大電鍋裏慢慢煮著了,第一桶豆漿也好了。楊家盛又忙著把豆漿倒大保溫桶裏,然後洗豆漿機,洗第二盆豆子,煮第二盆豆子……
循環往複,天天如此。
即使忙得不可開交,所有的細節還是得按照許順和的安排來。該煮十分鍾豆子就必須得煮十分鍾豆子,就算下一桶豆漿已經快來不及趕上買早餐的人了,也必須煮這十分鍾。
偶爾一兩次,高峰期顧客特別多,收款語音提醒連續嗶嗶響,根本聽不到上一個人付了多少錢,一大桶豆漿瞬間空了。不太著急的人一聽下一桶豆漿還得五分鍾,就站在店門口等著,愣是要等“包你喜歡”的豆漿出鍋。
楊家盛抱著保溫桶去裝豆漿,許順和站在櫃台前打包。
等著熱豆漿從龍頭嘩嘩流進保溫桶的時候,楊家盛聽見等豆漿的阿姨在小聲跟許順和聊天。
挺小聲的,楊家盛聽不怎麽清。
“……多一個人手……好……”
“那是,一個月給他開多少……”
“……得結婚……兩口子幹活……忙……”
“……是你老家親戚?……你弟?又黑又高……看著脾氣不好……”
楊家盛脾氣是不好,這是事實。他從小打架打到大,誰說他他就打誰,大了比小時候能忍,但是遇到工頭小舅子這種,還是打人了。
熱豆漿裝完了。
楊家盛擰緊龍頭,把保溫桶的蓋子蓋好。
他聽見許順和帶著笑意的溫和聲音:“就是話少,但是可乖了,幹活也勤快。”
楊家盛抱起保溫桶,放回到櫃台邊上,開始一杯接一杯地打包豆漿。豆漿接八分滿,蓋上蓋子,放在櫃台上,一排排放好,顧客點餐,一杯杯打包帶走。
等著打包豆漿的阿姨說:“還是你家的豆漿好,我寧願等五分鍾,都不要去別家買。哎呀,小許啊,你應該再多請兩個人手,你這包子店生意這麽好,多請兩個,把生意做大!”
許順和邊打包邊笑:“不敢想,不敢想。”
阿姨掃碼付款:“這有什麽不敢想的,娶個老板娘,生個小孩,你這包子店就壯大了!走了哈,家裏那個等著吃包子。”
“再見,再見,慢走。”許順和回道。
買早餐的顧客裏有很多是著急的上班族跟趕著上課的學生,但八點半過後,就有一些不忙不慌的阿伯阿姨,或者上班時間很自由的年輕人過來買早餐。退休的阿伯阿姨是最閑的,願意花時間等包子、豆漿出鍋。有的特意遲來,就為了買最入味的茶葉蛋。他們等的時候彼此會閑聊,還經常找許順和聊天。他們都叫許順和小許,似乎對“包你喜歡”的一切早已熟悉。
連“包你喜歡”換一種打包的豆漿杯,他們都會問一句。新招到的小工楊家盛,更是成了這些阿伯阿姨關注的焦點,每隔幾天就有人問許順和——
“招人了哈?”
“你都快三十了,還是趕緊娶個老婆當幫手!”
“你老家親戚?”
“你弟啊?”
“幾歲了啊?哦十八了啊,不讀書了?怎麽不讀書了?”
“長這麽高,平時都吃什麽啊?”
楊家盛戴著口罩,但他們似乎瞬間就能感受到這個人不好套近乎不好惹,即使是問關於楊家盛的問題,而楊家盛就站在麵前,他們還是把臉朝向許順和,問他。
“書讀得爛,就不讀了。”楊家盛把一杯豆漿放在問問題的阿伯麵前,麵無表情,“平時都吃包子和茶葉蛋,狂吃。”
阿伯趕緊掃碼付款,走了。
許順和笑得喘不過氣。
楊家盛不知道哪裏好笑了,這個阿伯的碎嘴簡直了,管天管地,還管起別人娶不娶老婆。
許順和想起來就笑,想起來就笑。到這一天的最後一杯豆漿都賣完了,他從鍋裏撈起最後一顆最最入味的茶葉蛋,笑著說:“吃吧,多吃點,再長高點。”
他還給楊家盛留了一杯豆漿,偷偷的,不然最後一個顧客會問,這不是還有一杯嗎?保溫桶裏賣到最後的豆漿,底部都會有點豆渣,不是那麽好喝。所以許順和會先藏起一杯豆漿,就藏在蒸籠裏溫著,給楊家盛喝。
楊家盛兩口吃完茶葉蛋,慢慢喝著豆漿。
在電鍋裏煮到最後一秒的最後一顆茶葉蛋,一定是兩百顆茶葉蛋裏最好吃的那一顆。
事先藏起的那杯豆漿,也好喝,是舍不得賣給顧客的那種好喝。
“今日已售空。”
許順和拿起手機,發了條朋友圈。
告知有加了他微信,關注包子店售賣情況的周邊住戶們,免得遲來的人跑空。
順便刷一刷,住戶們有沒有發一些周邊小區的情況,比如哪裏新開了家超市,哪裏的菜場在做活動,雞蛋在打折……
楊家盛慢慢喝著豆漿,看著專心刷手機的許順和。
九點的陽光正好照在店門前,照在櫃台上,照在許順和的頭發上。照得他整個人籠罩在光裏,眼睛微微眯起,連頭發絲都在陽光下變得金黃。
楊家盛突然脫口而出:“哥——”
剛發出一個音,他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他可能本來想喊“你”,或者“老板”一類的字詞……
但是他喊錯了,下意識的,自然而然的,沒有理由的,喊了聲“哥”。
他想及時收回,許順和卻抬起頭,應了他一聲:“嗯?”
“……你站進來點,太陽刺眼。”
“好。”許順和後退了點,繼續看起微信群裏說超市打折的新消息。
楊家盛鬆了口氣,他以為許順和沒聽清。
過了一會,楊家盛開始收拾櫃台的時候,許順和終於收起了手機,說:“既然喊了我哥,就把生日紅包點了,知道不?”
楊家盛呆住了。
最後他把還差幾個小時就過期的生日紅包,點了,收了。
也開始叫許順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