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隻頭從那灘水印裏浮了出來
鋣就在那個地方蹲著。
頭微微後仰,一隻手按在地板上。地板上一道水似的印子,隱約像個人形,手分開,一條腿直著,另一條腿沒在牆上留下任何印漬。而他手掌按著的部位,就是那道人形印子的頭部。
讓我愕然的是他的那張臉。
大概是朝後仰著的關係,他一頭白發風吹似的朝後根根散開,半張臉暴露在我的視線之內,臉上一雙眼睛很亮,晶亮的紫,就像黑夜裏兩點浮動的磷火,映得眼眶一圈都微微呈出了淡青色。而從眼眶到顴骨再到下顎的位置,如果不是錯覺,隱隱有一層鱗片似的東西,在頭頂燈光的照射下,在他皮膚上忽閃著七彩的光。
忽然目光一轉,他看向了我。
與此同時嘴一張,伴著嘶的聲輕響,一道冰冷的氣流從他嘴裏溢了出來。而我還在呆看著,冷不防一口把那氣體吸進肺裏,陡然一陣針紮似的疼。
下意識捂住自己的嘴,耳朵邊隱約一點模糊的聲音,從鋣的嘴裏輕輕發出,然後隨著那道氣流朝外散了開來:“你……”
突然一雙蒼白的手從地上那灘水印裏驀地伸出!
一把扣住鋣的脖子,而鋣的目光隨即從我臉上移開,朝下斜睨著那雙手,身子一動不動。
片刻一隻頭從那灘水印裏浮了出來。漆黑色的長發濕漉漉垂在腦後,它貼著鋣的身體慢慢朝上移動,從腿,到胸膛,再到他的肩膀。直到半身大紅衣裳從水印裏浮出,那頭顱貼著鋣的耳側,輕輕道:“相公……”
而鋣始終那麽一動不動蹲著。
脖子被那雙手掐得青筋已經根根爆起,他卻似乎沒有任何感覺,連臉色都始終沒有變過,隻是臉側那層鱗片似的東西,這會兒看上去更清楚了些。
“相公……”她又道。脖子一轉,繞過他的臉突然回頭看向我,一雙半吊著的眼睛似笑非笑著,櫻桃似的小口輕輕一張,從裏頭緩緩流出些淡黃色的**來。
隨即一低頭,她一口朝著鋣的臉上用力咬去!
“鋣!”我忍不住一聲驚叫,下意識朝鋣衝過去,麵前白光一閃,我肩膀上突然被猛地一撞。
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人已經坐在地板上了,眼睛被震得一陣發昏,半晌恢複過來,眼前軟軟一蓬尾巴掃過,狐狸縱身跳到我身邊,一爪子按在我手腕上那兩串鏈子上,頭一低,咧嘴在我耳朵邊發出一聲吼叫。
尖銳的叫聲,震得我耳膜一陣發顫。
回過神就看到那咬著鋣臉頰的女鬼突然全身劇烈地抖動起來,一股股濃稠的**不斷從她鮮紅色的嫁衣裏頭湧出,滴落在地上,把地板蝕出一道道暗褐色的痕跡。而她原本緊掐著鋣脖子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鬆開了,張在半空一陣亂舞,片刻,隨著她埋在鋣身上的頭發出的嘶嘶尖叫聲驀地消失,那手和她的頭突然間消失了。臨空直剩那件鮮紅色嫁衣一陣抖動,隨即無聲落到地上,和地上那灘人形水漬合在了一起。
由始至終,鋣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隻是在那件衣服落下後輕輕甩了下垂到臉側的發絲,站起身又朝我看了一眼,隨即目光轉到我邊上的狐狸身上,眼裏亮紫色的光驟然一利。
狐狸猛地從沙發上跳了下去,他一個後退。突然轉身朝著緊閉的窗戶口奔了過去,狐狸試圖追上,卻見他幾個閃身人已坐到了窗台上,起手推開窗的同時,他轉身又朝我手腕上看了一眼,在狐狸撲向他的一瞬,朝外一躍而出。
窗外雨早就停了,隱隱還有雷聲在頭頂上滾動,剛下過雨的天,空氣幹淨得隻剩下泥土的味道。連夜空都沒有一點雜色,隻看到鋣銀白色發絲在那團漆黑裏一閃,幾個縱身,消失得無影無蹤。
狐狸似乎想追出去。
爪子搭在窗台上,回頭看了看我。半晌,鼻子發出低低一聲輕哼。
鋣就那樣消失了。
一連幾天,他再沒有在這周圍出現過,消失得很徹底,如果不是經常有他的仰慕者問起,幾乎就像從沒有過這樣一個人在我家裏出現過。而我手上那串黑色的鏈子,也沒有因此發生過任何怪異的動靜,比如像餓鬼道裏他不在我身邊時所出現過的狀況那樣。
於是我開始想,也許他再也不會出現了吧。
回想起來當時鋣的那些反應,我懷疑是不是如狐狸所說,他已經從原來的封印裏得到徹底解脫了。而他當時的表現是不是就是麒麟清醒後的狀態……我問過狐狸,可他笑得曖mei,但從來不說什麽。
不過我覺得是,因為我聽到鋣說話了,在這之前,我還從沒聽他喉嚨裏發出過任何一點聲音。
而和鋣一樣失去了音訊的,還有劉逸。
那晚他從我家匆匆離開之後,我就再沒有見他出現過,每每過了他來買點心的時間段,總會有一兩個好事的小女生過來賊賊地問我,寶珠姐,那個天天都來這裏買綠豆糕的帥哥去哪兒啦,怎麽最近都見不到他來。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那晚之後,他家的門就始終關閉著,晚上也不見燈亮,無聲無息,幾乎感覺不到人的存在。
雖然,他本就不是個人。
有時候會忍不住對著對麵那幾扇始終漆黑著的窗戶發著呆。想著那個有著十月陽光般笑容的男孩,靦腆地握著束紫色的百合,站在店門口看著我。
感覺真好,雖然那隻是束燒給死人的紙花。
為此沒少受過狐狸的冷嘲熱諷。可是一隻外表像人的狐狸,還能期望他能明白人的心情麽。每次捏著那些被雨水衝爛了的紙花嘲笑我的時候,他其實不知道,那是第一次,有男孩子送給我花,就像他常看的那些讓我嗤之以鼻的小白電視連續劇裏的某些情節一樣。
還有他臉上安靜的溫柔,第一次見到時,雖然明知道他是鬼,還是忍不住和他交談了起來,一個連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鬼的鬼,旁人要把他當成鬼來對待,真的很難……
狐狸說我見色起意,色心不改,以後有得是苦頭吃。
我說隻要沒被狐狸精迷倒過,我這色心還是有救的。
後來他看上去有點沮喪,大概因為在姿色上被鬼給比了下去,所以狐狸心大受打擊。
後來他對我說,我看你還是去看看他吧,小白。
說這話時,狐狸的樣子不像是諷刺,可我同樣也看不出來,他眼睛裏那種淡淡的表情到底是怎麽回事。
後來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去了劉逸的家,在他閉門不出足足一周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