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第315節

柳家鎮,離桃花莊三裏不到的路程,是個坐擁三百餘人口的地方小鎮。因為處在三個道口的交叉點,所以相當繁華,差不多是周邊幾個鎮交匯集結的商貿點,許多大城市裏的稀罕玩意兒在這裏也能見得到,因此能夠吸引富家少爺千金過來看熱鬧,也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尤其對於金家小姐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千金來說。

“好玩的地兒?有,當然有。”咬著糖葫蘆串,小廝三兒在人堆裏晃得興致勃勃:“白石湖的雜耍,三寶酒樓看大戲,二泉街,先生二泉街知道不,那裏啥吃的都有啊……”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我笑他。

他不以為然:“不然幹啥,有好吃的才好玩嘛。”

三兒是金大老爺吩咐陪同我過來的,說是擔心我跑迷了路。自然,真正擔心啥,怕也隻有老爺子心裏最清楚。不過三兒很好玩,至少比那隻木訥的麒麟好玩,一路唧唧呱呱沒個消停,所以我讓他跟了我來柳家鎮,讓鋣去了桃花園。

金家的桃花園妖氣衝天,但在那晚金小姐身上的妖氣消失後,它們也消失了,不知道是離開還是暫時的蜃伏,總之,不簡單。

我希望鋣在那裏可以探到些什麽東西,因為我在這裏走了有兩個時辰,卻一無所獲。

柳家鎮,我開始懷疑這病根的準確性。

“三兒,除了你說的那些地方,還有沒有別的。”眼看那孩子吃也吃飽了,逛也逛暢了,停在路邊休息的時候,我逮了空問。

“先生指什麽。”

“我是說,比較特別的。”

三兒回頭看了我一眼。腮幫被糖塞得鼓鼓的,咧嘴一笑紅豔豔的汁水便跟著流了下來:“先生想要姑娘。”

我用折扇遮住了自己的臉。

“早說呢。那三兒陪先生去煙波鄉轉轉吧。”

“煙波鄉?”

“先生不知道吧,煙波鄉是這方圓百裏老少爺們最愛去的地方。”

“哦?為什麽。”

三兒又笑了,一邊抹著嘴邊紅紅的口水:“先生不懂還是裝傻,連三兒都知道為啥,為了姑娘唄。”

我再次用折扇子掩住自己的臉:“我卻不愛姑娘。”

“這樣啊……那,”目光閃了閃,小孩衝我湊近了臉:“三兒帶先生去個地方,但先生不許跟我家老爺說。”

“什麽地方。”

“一個給爺們,也是給娘們圖個快活的地方。”

“哦?什麽地兒這樣神奇。”

“先生聽說過狐仙閣不?”

“沒有。”

“那就請先生跟三兒來。”

狐仙閣,原先以為,那不過是一座樓,就像一路上那些大同小異的煙花築。

到了才發現,那居然是一大片宅。

很大一片宅,在跟著三兒繞過九曲十八彎的煙花長街後赫然出現在一片紅燈搖曳的大牆內,夜色裏好似懸浮在半空一片虛無的羽閣。

紅燈是花,桃花,深深淺淺,明明滅滅。映著花下那些人進進出出,像來往於桃花源。紅燈下那些臉也是花,人麵桃花,笑意盈盈迎著那些過往的客,千嬌百媚,說不出的甜。

那些千嬌百媚的臉都是男人,或者說男孩。

狐仙閣是妓院,來往的客有男人,卻多不過女人。

狐仙閣的主客是女人。

狐仙閣是專為女人和崇尚男色的男人量身而設的高級妓院。

“哎呦呦,這是誰家的公子爺啊,生得那叫一個俊俏!”還沒進門,斜倚在門口那個滿身金銀鋃鐺作響的婆子已經從裏頭叫嚷著迎了出來。我不知道她迎的人到底是誰,一來她就熟門熟路拉住了我的手,眼梢卻直往三兒那裏拐。

“沈媽媽,這是我家老爺新請來的郎中,您可得招呼周到了。”三兒這話說得讓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敢情這孩子年紀小小,來這裏早不止一回,跟老鴇這麽熟,看來以前不知帶過多少人來過這兒。

“原來是金老爺的貴客啊,裏邊請,裏邊請。”聽三兒這一說終於把目光停在了我的身上,婆子那雙細細的眼笑得更加殷勤:“爺這是喝酒呢還是歇息呢。”

“你這婆子,這時候來自然是找人敗火了,有好的招個來。”

“三兒,你這臭小子說話也忒不知檢點。”

“嘖,我沒聽錯吧媽媽,您叫我在這種地方檢點??”

“我說你這死小子!!討打是不!”

“哈哈!”

一來一去打著舌戰的工夫,沈婆子已經咯咯笑著把我拖進了狐仙閣的大門。

門裏一派奢華的極樂天。

紅豔豔的燈折著金燦燦的壁,淩羅綢緞浪似的搖曳在那些小小的孌童身上,那些看來小小的少年,骨子裏卻透著比成年的妓更柔的媚。空氣因此充斥著一波波很甜的味道,像香,又好象是某種不知名的水果。

從來隻有男子在脂粉堆裏打滾,這裏卻是個脂粉在男子堆中纏綿的地方,無數張美麗的臉圍繞在你的身邊,隻要你出得起那價錢。

所以燭火會特別的暗,那些金絲纏成的巨大紅燭上,火苗隻是豆樣的一丁點,光隻夠勉強分得清誰的身影在右,誰的身影在左。但女人們還是極小心的,小心地用絲巾遮著臉,蛇似的繞在侍酒童的身上,冷冷看著明亮處男人同著男人喝酒調笑的肆無忌憚。

我在亮處找了個空桌坐定。

身邊已經不見了沈婆子的蹤影,似乎從過了二門後她就不見了,取代她的是個高挑的紅衣女人,辨不出年紀,因為抹著濃豔的妝,無聲無息站在離我兩步開外的地方搖著手裏煙似一片輕柔的扇,衝著我微微地笑。

“雅哥哥,”正打算開口詢問,三兒已在我身後出聲,和之前同沈婆的沒大沒小不一樣,他這會兒的聲音有種難得的拘謹,就好象在桃花莊麵對他那不起眼的主子:“今天有空親自出來?”

“三兒領來的客人,我怎麽好讓別人招呼。”開口,女人變成了男人。於是我在那張被脂粉層層覆蓋的臉上勉強辨出了一絲不屬於女人的東西。

他倒也不介意我這麽放肆地對著他瞧,放下扇子徑自在我邊上坐了下來,一低頭的瞬間,鬆垮的領口從肩膀上滑落了一大片:“爺南方人。”

身後三兒咕唧聲咽了口唾沫。

“是。”我搖開了紙扇,扇開他撲麵而來一團濃香襲人。

“南方人果然水靈。閣裏也有幾個南方來的孩子,爺要不要瞧一瞧。”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見遠處月洞門口幾張小小的臉。細膩,精致,狐媚般的可人。像是知道我們在談些什麽,一雙雙閃爍的目光殷勤對著我的方向。

但不是我想要找的。

“太小的,我不愛。”我收回視線。

“知道爺挑剔人。”說著話拈起了我的手指,一根根提起,一根根對著燭光細細地看:“這樣的手指,像個女人。”

“先生是郎中。”三兒在我身後插嘴,依舊是一副謹謹慎慎。

“原來是郎中,難怪。”手鬆,他抬頭朝另一個方向揚了揚下巴。

片刻一陣腳步聲響,一道身影朝我們這邊走了過來,高高瘦瘦的身形,帶著陣上等檀的淡香。

我怔了怔,因為沒想到會是個和尚。

“迦葉是個還俗的僧人,”看出我的疑惑,雅輕笑:“隻是當和尚久了,還了俗也改不了這一身裝扮。爺覺得他如何。”

我沒吭聲,因為不知道說什麽。

在雅說話的時候那還俗和尚已經站在了我的身旁,白樺似的身形,清蓮般的長相。

莊嚴寶相。

我不擅長對這樣一種人品頭論足,所以隻好沉默。

卻不料他的手一抬間徑自朝我脖子上纏了過來,手微溫,指尖滲出檀香誘人的清淡:“爺,要不要隨我去旁處坐會兒……”低低的話音,手指一路朝下蜿蜒。

到領口處被我按住,我抬頭衝著他笑:“我不喜歡。”

微溫的手指消失了,身影也很快在昏暗裏隱去,雅在豆大的燭光裏衝我身後輕輕地笑:“三兒,這位爺好刁的口味。”

“雅哥哥,這……”

“不過我喜歡。”沒等三兒把話說完他目光再次望向我,而我想著是不是差不多該告辭走人。

這地方也不是我要找的,雖然它夠特別,特別在很可能會誘著那金家大小姐不惜拋頭露麵好奇地過來看看。但這地方沒有妖氣,一點點都沒有。也沒有特別的東西,那種一碰上,就會讓我不自禁上了心的東西。

“爺,什麽樣的你才感興趣。”耳邊再次響起雅的話音。他身邊多了張嫵媚的臉,金發碧眼。

我合上扇子:“絕色。”

“絕色……”我期望能從他眼裏看到一絲不耐,可他隻是揚了揚那兩道漂亮的眉,然後自言自語般地對著我輕聲道:“自然有,隻要爺給得起那價錢。”

我感到身後三兒扯了扯我的衣裳。

忍不住想笑,於是從兜裏取出樣東西放到桌上。

雅不作聲了,沉默著望著這顆閃著青藍色光的珠子,半晌一動不動。

差不多也鬧夠了。琢磨著我把珠子收進手裏,正準備起身告辭,他頭忽然朝我抬了起來。看上去似乎想說什麽,卻在這當口突然半空一道風輕輕卷落。

就在我頭頂,這讓我吃了一驚。

下意識抬手擋了一下,卻抓進一把冰冷的柔軟在手裏。耳邊旋即一片喧嘩聲起:“阿落!阿落啊!!”

抓進手裏的是一片月白色的綢,一端在我手裏,一端在我頭頂微微搖曳。

我不自禁循著它的方向朝上看。

卻撞上一雙暗綠色的眼。

就在我頭頂雅間外的圍欄上,那雙眼的主人斜靠著欄杆低頭望著我。

一身白衣在這種地方素得有些刺眼,發也是白的,銀絲般的白,細細軟軟披散在他身後,他臉側,雪似的靜,水似的不安。就像他斜睨著我的眼神,莫名一種似笑非笑的慵懶。

忽然覺得有點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這樣一張美得幾乎毫無瑕疵的臉。

像隻最誘人卻又最難以看透的獸。

耳邊雅輕輕淡淡的話音又飄了過來,帶著點微微得色的笑意:“爺好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