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知覺恢複過來的時候,一度我以為自己是在夢裏。
車窗外是一片明晃晃的亮。透過窗簾縫時不時一兩道陽光從車外頭斜斜刺入,無聲劃過地板,地板上那片灰白色地毯反射著它們的光,清清爽爽,幹淨得讓人有點刺眼。
上麵沒有一絲血跡,更不要說老頭那具死狀恐怖的屍體。對麵的床鋪收拾得很幹淨,就跟我剛進車廂那會兒看到的一樣,挺括,沒有褶皺,看不出一絲曾經有人坐過和躺過的痕跡。同樣的,雪白的被單上沒有沾染到一點血跡。
我一時腦子裏有點空。翻開被子坐起來,發覺鞋子沒穿在腳上,可我記得我一直都沒有脫過鞋。誰幫我脫的?一頭疑惑光著腳下床,我用力踩了踩地毯。
地毯確實是幹燥的。
“親愛的旅客們,我們即將到達本次旅途的終點站——西安,西安是……”一陣柔和的播報聲突兀響起,伴著悠揚樂曲在門外擴音器裏輕輕回**,我聽見外麵人走進走出梳洗整理的聲音。嘈雜而真實,可在這種狀態中,卻讓人一下子有種無所適從的怪異感。
那麽呆呆站了片刻,目光又在周圍掃了一圈,忽然想起了什麽,我幾步走到茶幾邊。
茶幾上同樣的幹淨整潔。一切如我剛進包廂時那麽整整齊齊地擺放著,除了靠近我床的那隻茶杯蓋子被朝上翻著擱在一邊,裏麵半杯冷水隨著車身微微晃**,此外,其它幾乎就像從沒有被人使用過一樣。
那個不知道是鬼還是怪的男人呢?那個少年呢??
他們去哪兒了……
最後一點印象是那個男人的手扣住了少年的肩膀,我感覺到他另一隻手同時朝我伸了過來,那時候我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了少年的衣服,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要按著他的眼神那樣去做。衣服被從他身上脫下的瞬間,我看到這個臉色就像吸毒者般頹廢的少年突然眼睛裏點了火似的閃了一下,然後一竄而起脫離了男人的掌控。
那過程隻是極短的一刹那。
短得連我眼睛都沒來得及眨一下,那瞬間少年頭頂那隻被他叫做“刑官”的人頭似的東西一下子撲向了我,在我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思維一下子因為它的突襲而中斷。
或者說是凍結。
至今忘不了那隻頭顱從我身上飛撲過來時我所感覺到的某種極寒的溫度,就像一把冰刀從我的頭顱直剖到我身體的最深處。那之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直到恢複意識,卻赫然發現窗外天已經大亮,而一切纏得我幾乎魂飛魄散的東西全都不見了,像是從未出現過似的消失得一幹二淨。
到底在我失去意識的時候那少年同那個男人間到底發生了些什麽?而他們又因什麽而不見了?所有的一切,那些天沒亮前所發生的一切的證據……它們都去哪裏……
消失得徹徹底底。
似乎昨晚上發生的那一切隻不過是場夢似的。或者真的隻是場夢……那個詭異的走屍人,那個頭上釘著釘子、不知道到底是鬼是怪的男人,還有那個有著雙煙熏似的黑眼圈,被一隻長滿頭發的頭顱稱作少爺的“術士”。
也許,他們都隻是我漫漫長夜裏一場驚悚得真實的夢。本來麽,怎麽可能真實地存在,那些人那些事,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有這樣的東西,那普通如我這樣脆弱的人還怎麽能夠繼續在這詭異的世道裏存活下去。
一定是夢,一場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所以大腦過度興奮而刺激出來的怪夢。
後來直到下火車,我的確也再沒見到過他們,雖然這些人這些事在我腦子裏留下來的痕跡是那樣的清晰,以至幾年過去我仍然可以像回憶一場剛看過不久的電影般把他們清清楚楚在腦子裏過一遍,而那之後,喪失了遊興的我在西安逗留了短短不到兩天,就帶著種逃似的心態魂不守舍地返回了家裏。
這件事我始終沒有對姥姥提起過,因為自己撒了謊,害怕因此而被她責罵。直到後來遇到了狐狸,在一次閑著無聊的時候突然把這事又想了起來,於是把它當成故事一樣對他講了講。聽完後狐狸揉著麵團對我嘿嘿地笑,然後連說了三聲:運氣,好運氣,真是見鬼的好運氣啊小白。
笑得讓我毛骨悚然,說得讓我摸不著頭腦。
後來得了空,狐狸拗不過我的好奇心,總算把他所知道的關於走屍人的事比較詳細地對我說了說,包括以前那些我所了解的,以及隻有他們妖怪一族才知道、而作為人比較難打聽出來的東西。他說要不是聽我講起,他還真不知道這年頭居然還有活的走屍人存在,一直都以為他們那種逆天而行的勾當早已經讓他們整個部族都死絕了。他還說,庫藍之後,走屍地早就已經名存實亡。
庫藍是那個部族最後一任走屍王。
狐狸說,在它還是一隻毛頭小狐狸的時候,曾聽說過庫藍的傳說,那個傳說距他小狐狸時代有將近千年的光景,那麽推算下來,庫藍距離我們現在這個時代少說也已經間隔了一千五百多年的時間。
這一千五百多年隻出了他這麽一個走屍王,而他死後不久,整個部族開始走向一個逐漸從沉寂到消失的過程。雖然那段漫長的歲月裏不斷有人在試圖繼承那個位置。
於是千百年來不斷地出現我在火車上碰到的老頭那樣的趕屍人,本身資格也老了,能耐也是有些的,想想這一輩子總要成就些什麽,也不甘於老後被那些年輕後生超越,於是舍棄了族裏條條框框的規矩於不顧,開始專門控製一些通常情況下被禁忌的屍體。有的人成功,有的人失敗,失敗後的走屍人下場會很慘,但再慘,顯然慘不過走屍王這個頭銜給這些老走屍人所帶來的**。
據說走屍王能操縱部落裏從殷商時候起就封在山裏的第一代走屍王的屍體。這對於每一個走屍人來說是個無與倫比的**,雖然控製的代價是死後成為那具屍體的祭品以保持屍身不敗。
不過直到這個部落的文明在那片山群裏徹底消失,正如狐狸所說,庫藍之後就再也沒有一個有能力擔當走屍王的走屍人出現過,於是那具被埋藏了千年的老屍千年裏也就再也沒有被啟過封。也有人試圖打破祖宗的規矩以走屍人的身份直接去嚐試操縱那具屍體,那些經驗相當豐富,連幾百年不腐的古屍都成功操縱過的老走屍人。不過最後都以失敗告終,而失敗的結果是再也沒有從那片埋葬著屍體的古老墳墓裏出來過。直到清末之後,那片墳因為去的人太少,連老一輩的走屍人都已經說不清它的具體位置,於是走屍王這個傳說才隨著時間同那個部族一起在歲月裏失去了它的痕跡。
而我那次在火車上所碰到的,按照我的形容,如果不是我做夢的話,怕是碰上那種老把式了,也就是那種經驗極豐富,不願意滿足於現狀的老走屍人。
這種人是很危險的,因為對他們來說人命真的不算什麽,一旦意識到你可能對他們發生威脅,他們會讓你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更危險的是他所帶著的“行頭”。一具會說話,能獨立思維的被操縱的屍體,狐狸說他從沒見過,也沒有聽說過,唯一的可能是這走屍人得到了那具他們部族最古老的屍體,雖然可能性極小。聽說它在幾千年的歲月裏吸納了太多走屍王的魂靈,已經成精了。
所以狐狸才會說我幸運,如果我真碰上了那樣一具屍體,能活著會來那叫奇跡。
“喂你這人怎麽回事啊,排隊懂不懂?”
“說的就是你啊,喂怎麽這樣啊!人家都排了老半天了你什麽意思啊!”
“別賣票給這種人!讓她排隊去!”
“就是就是。”
一陣喧嘩突兀打斷了我的思路。回過神那些人流和嘈雜不得不讓人重新進入了現實,感覺前麵好象吵了起來,一抬頭就見到前麵售票台前幾個人在圍著個女人拉拉扯扯。女人四十上下的樣子,穿著不太適合她身材的短裙子和小披肩,似乎是插隊來的,對周圍一圈人的指責置若罔聞,她隻捏著錢一個勁朝窗口處擠,終於惹毛了她後麵那幾個人,趁著亂用力推了她一把,然後一擁而上把售票窗口給堵了個嚴實。
於是本就已經夠亂了的買票處變得更加混亂,我不由自主歎了口氣。都幾年過去了,車站更大了,排隊的地方更寬了,可這隊咋就從沒見短過,幾年前是這樣,幾年後也這樣。一點點小事就足已造成一場規模浩大的‘交通堵塞’,懶得再多看,我扭頭朝大門方向瞅了瞅。
半天沒見著狐狸的影子,說是去買點吃的,都那麽久了,也不知道帶著那家夥混到哪裏去閑晃了。顯然根本就不想來接我的手排隊嘛,這隻賊精賊精的死狐狸……
琢磨著,前麵的隊伍鬆了一下,正要跟著往前走,冷不防一人影從隊伍外直擦了進來,旁若無人地在我前麵一站。
我差點一頭撞到她身上。抬頭就見著一蓬染得金光燦爛的卷卷毛,原來是剛才在隊伍最前麵插隊的那個女人。看樣子插隊並不成功,她被人攆了下來,正好逮著我這位置空出一塊,所以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我的位置給占了。
我呆了一下,回過神捅捅她的肩膀:“排隊。”
她回頭用那雙被眼影抹得發青的眼睛朝我白了一眼。
後麵的話咕的下被我咽了回去,心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沒再吭聲,隻心裏頭暗罵了聲:塗那麽多粉做什麽,鬼都沒你白……
罵完了心裏稍微暗爽了些,正妥協地繼續等著,誰料邊上刷刷竄出幾道人影,一股腦全插了過來,推著擠著把我朝後推了至少有幾米遠,身後人隨即發出不滿的聲音:“插隊啊?!”
“有點素質好不好?!”
“喂!怎麽回事啊!!”
一下子隊伍亂了起來,原本好好的一條長龍呼啦一下變成了一作堆,前麵的人想往更前麵擠,後麵的人不甘示弱地又是推又是罵罵咧咧。我被擠在中間一下子傻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還得小心著自己身上的包。眼看著後麵人橫眉豎眼地邊咒罵著邊朝我這方向一氣湧過來,抱住包急急想躲,就在這時脖子突然一緊,我被一股力量拉扯著直朝前邊隊伍裏直滑了過去。
“放開我!要摔了要摔了!!”以為是誰拉錯了人,我閉著眼睛一路跌跌撞撞往前衝一路急著尖叫,直到突然間停了下來,我感覺周圍似乎一下子空了很多。睜開眼就看到自己又站在了隊伍剛才那個位置,身後依舊混亂,隻是被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給擋著,一時過不過來。
那身影一隻手還抓在我的脖子上,銀色的長發和一雙暗紫色的眼睛即使是在那麽擁擠的售票處依舊相當的惹眼。這當口身後有人撞了他一下,他回過頭,沒吭聲,也沒見他動,可後麵那些人不知怎的就靜了靜,這時候隊伍朝前又鬆了幾步,我跟著過去,順便拉著後麵這人的手一起:“鋣,狐狸呢。”
視線從後麵那些人身上移開,鋣看向我:“如果你在說那隻老妖怪,他在吃雞。”
我鬱悶。果然偷懶去了,那隻死狐狸……
說起來,鋣恢複到現在的樣子也快有個把月了,也在我家裏住了個把月,就在那個原本供奉佛像的小閣樓。
到現在還記得他那會兒突然間在我眼前變成那種狗不像狗鹿不像鹿的樣子,那時候都把我給懵住了。後來才知道那是麒麟的原形,可是和我在畫上看到的一點也不像。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會變成那樣的,當時他變年輕了就已經讓我很吃驚了,沒想到還會打成原形,不過雖然對於他和狐狸的對話我一頭霧水,隱隱還是可以感覺得到,麒麟之所以會變成那種樣子,和狐狸應該不無關係。而也是從那天開始,麒麟給我下的定時炸彈也好象就失效了,剛開始那幾天就看到他黑球似的一團在被裝修搞得一塌糊塗的房子裏滾來滾去,更多的時候是蜷在某個角落裏睡覺,直到我平安度過了時效的最後期限,也沒見麒麟在有什麽特殊的針對我的舉動。於是在沒有找到任何駕馭他方式的前提下,我很好地活到了現在。
大約一周後他突然恢複了人的樣子。
那時候我差不多對鋣已經卸掉戒心了。沒辦法,不要怪我好了傷疤那麽快能忘記痛,任誰被一隻黑狗似乖巧的家夥前前後後跟著,想提防他、遠離他都難。說來也怪,回到原形的他不知怎的特別喜歡跟著我,走哪他就跟到哪兒,害周圍人都以為我養了條狗,到現在還老有人問我,寶珠寶珠,你家小黑去哪兒啦,怎麽最近不見你出來遛了。
我能說啥?這家夥恢複人樣和他打回原形一樣的突然和迅速。前一晚還在我默認的情形下占著我的床睡在我邊上,第二天醒過來怎麽著覺得身上沉甸甸的透不過氣,睜開眼一看,就見到一個赤身**的男人俯在我身上呆呆對著我看。
細看認出是鋣,當時嚇得我魂都出竅了。
以為他恢複過來是準備吃我的,那會兒狐狸不在家,我簡直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不過後來他並沒有對我怎樣,隻是那麽古怪著一張臉看了我半天,然後丟下我一人出門進了客廳。
然後在客廳一坐就是半天工夫,直到聽見狐狸的開門聲我急急跑進了客廳,看到狐狸在門口這裏愣了一下,而鋣在這時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我當時有點緊張,以為會發生些什麽,可是結果再次出乎我意料,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似乎對鋣的恢複並沒有感到太大的意外,狐狸在短暫一愣後很快就恢複如常,隻眉毛一揚對他笑了笑。而鋣在那同時走到他身邊,回頭看著我,在他耳邊用我能聽得清的那種音量對他說了一句話,之後便在我家裏安安靜靜住了下來,一直到現在。
他對狐狸說:你會遭報應的。
“三張硬座。”
買完車票,狐狸還沒回來,我和鋣站在車站門口等。
和鋣站在一起實在是天下最沒趣的一件事。他不愛理人,偏偏特別的能夠招引人。一聲不吭在邊上站著就像塊活廣告牌,隻要打從邊上經過的,幾乎沒有一個人不回頭朝他看上一眼。然後那一眼自然而然又會順著他的臉劃到我的臉上,之後,多數是種驚豔之後欲言又止的表情,那眼神**裸在說:我比你更適合站在他的邊上。
小樣……
正百般無聊地在門口晃來晃去,忽然前麵過來一個人,一身大紅大綠的色彩冷不丁把我眼球給刺激了一下。
好熟悉的裝束。
鮮豔的鬆鬆垮垮的外套,鮮豔的肥肥大大的褲子,一路走過去一雙老頭鞋在地上哢啪哢啪一陣脆響。隨著距離的逐漸接近,我感到自己心髒一點點縮了起來。
恍然間好象有回到幾年前那個火車上的夜晚,那些血,那具屍體,那些可怕的經曆……莫非是有預感的麽,才回憶過那段過往,這些年來一直潛意識地把它當成是場夢,以為那天之後再也不會見麵,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裏又碰見了。這個幾年前在那輛開往西安的火車上救了我一命的少年。
怪的是隔了那麽久不見,怎的他依舊依然那副十七八歲的模樣,手插著褲子兜低頭慢吞吞朝前走著,忽然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抬頭,那張略帶蒼白的臉上一雙煙熏似的眼驀地朝我方向一轉:“呦,真巧啊,姐姐。”
“術士??”吃驚之下脫口而出,然後才發現周圍全都是人,我的臉唰的下就紅了。
“往北桃花當頂,姐姐這是往北?”
“你在給我算命嗎術士。”?忍著劇烈的心跳,我緩著口氣問。
他漆黑色嘴角微微揚起:“算吧。”
“價錢貴不貴。”
“熟人,小問題免費。”
“是往北。”
“北方,”撓了撓下巴:“那就是埠溪了。”
猜得還挺準。這會兒心跳平穩了些,我看了他一眼:“你還挺能算的,術士。”
他笑,伸出手手背對著我,朝上翻,手心裏貼著一張漆黑色的牌:“要不要試試收費的。”
“免了。”
話音落,忽然見他目光朝我身後瞥了一眼,然後目光輕閃,那表情似乎微微一愣。一瞬間似乎感覺他張嘴想要說些什麽,片刻嘴唇抿了抿,他後退一步:“車上見吧姐姐。”
“你也去埠溪?”
他沒回答,抬頭似笑非笑地又看了我一眼,忽然眼梢一轉,他將頭慢慢轉向自己的身後。
“哦呀,這麽多人。”快樂的聲音快樂的眼,他的身後站著那隻混了那麽久總算知道晃回來了的狐狸。
一手一隻拎著兩大塑料袋的東西屁顛屁顛地甩著尾巴,正要朝我這邊過來,卻在這少年朝他回過頭去的刹那,臉上的笑微微一斂:“你還活著。”
這話說得有點莫名其妙。我呆了呆,隨後才發覺這話並不是在對我說,而是對著我麵前這個少年“術士”。
麵對麵看著對方,兩人的樣子看上去似乎是互相認識的。對他那句無理的話“術士”並不覺得突兀,也沒有生氣,隻是扭頭朝我看了一眼,然後笑:“你還守著這麽個拖油瓶。”
“這和你無關。”淡淡回了一句,目光依舊停留在他身上,狐狸的手一拋,兩包東西重重落到我腳邊。
“怎麽會無關,”不再看我,也沒再看狐狸,“術士”伸手掏出支煙塞進嘴裏。片刻嗤的一聲輕響,也沒見他點燃,一縷淡淡的煙從他臉旁散了開來:“我可是找了你很久了呢,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