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鈺迎著張師爺的探究的目光,笑容不變。

此時,金秋小心翼翼捧著單鈺的官印和文書,邁著小碎步跑來,迎著師爺尖銳的目光,埋著腦袋將文書遞給他。

師爺接過,恍然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方才失敬失敬。”

單鈺不在意地擺擺手,道,“謹慎些也是應該的。”

師爺眼珠軲轆轉了兩圈,笑出滿臉褶子,一邊邀請單鈺進屋,一邊自我介紹道,“小人是這裏的師爺,敝姓張,老爺稱我張師爺便是。”

“久仰久仰。”

單鈺笑的格外親和麵善,讓人看了不自覺得放鬆下來,很快就和師爺談笑風生,儼然一副官場做派。

那高員外被晾在一旁不由有些尷尬,一時吃不準這娃娃縣令是什麽來頭,便想著趁著師爺和縣令的那熟絡勁兒沒過,悄悄把人帶走。

然而他手剛一伸出來,便聽單鈺笑吟吟道,“喲,這不是衙門裏的文書嗎?平河縣可難得出這麽個秀才啊?這是怎麽了?”

高員外悻悻地縮回了手,不等鍾秀才開口,張師爺便搶先道,“哎呀,單大人您可不知道,這人啊....”

說著,便重重地“唉”了一聲,飽含各種心酸苦楚。

“我身體剛剛痊愈,正巧便遇上了師爺。早就聽說師爺能幹,多年來兢兢業業,憂國憂民,為整個平河百姓立下汗馬功勞,是個難得的人才。這受了什麽委屈可以直說啊,本官是京城來的,一定給你做主!”

單鈺親熱地拍了拍張師爺的肩頭,笑的客客氣氣,溫溫和和的,話語裏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和自大。

張師爺麵上抱憾,嘴裏叨念“慚愧慚愧”,但那眯起的眼裏泛著算計的精光。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單鈺,見單鈺也不過就是二十啷當歲的年紀,雖然端著個當官的樣子,眉眼間卻是一副難以掩飾的幼稚和得意。

他心中不由蔑笑,暗道這京城來的娃娃官就是自大愚蠢好糊弄,他一邊給單鈺抬了把椅子,一邊再三感謝單鈺得大恩大德。

正把單鈺誇得天花亂墜,喜笑顏開之際,便話頭一轉,似換了張麵具般悲切道,“我與秀才本是交好,前幾日我得了件寶貝琉璃交於他保管,誰知...這人見財起意,明明是自己私吞了,還不承認,你說,這...這...”

張師爺抖著手指著鍾秀才,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罵道,“你說你好歹也是個秀才,好好的書不讀,偏做這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來,說出去也不怕丟了你們讀書人的臉?!”

“你血口噴人!你...你...”

鍾秀才哪裏聽過這般顛倒是非之談,紅著臉憋著氣眼看著就要跳起來,卻被有眼力見的打手給生生按住,動彈不得。

鍾秀才見無法掙脫,隻得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單鈺,眼裏的冤屈呼之欲出。

單鈺也隻是用眼角淡淡地瞥了眼鍾秀才,他不動聲色,繼續親親熱熱地拍著張師爺的肩頭,似是在給他順氣,“師爺莫氣,也並非所有的讀書人都這樣。”

不等師爺有所反應,單鈺不經意地問道,“對了,師爺說秀才私吞了琉璃,這琉璃可是極為貴重物件兒啊,私吞非同小可,不知可有證據?”

“那自然是有的。”師爺早有準備,信誓旦旦地從懷裏掏出一塊木盒,道,“大人有所不知?前日我將琉璃裝在此盒中交於秀才,本想著秀才心細,定不會弄丟,可今兒我讓秀才將琉璃還我,木盒還在,琉璃卻不見了。”

鍾秀才狠狠地“呸”了一聲,咬碎了一口銀牙,“你從未將琉璃放入盒中,現卻要我還你琉璃?姓張的,你誑我好苦!你必遭報應!”

“誒誒誒,你看你看!”張師爺嫌惡地踹了秀才一腳,“都這時候了,還冥頑不靈啊你!”

單鈺對兩人的拉扯熟視無睹,他細細地把玩著盒子,忽然開口問道,“師爺,這確實是你用來裝琉璃的盒子嗎?”

張師爺不明就裏,下意識地朝高員外的方向掃去,見他不自然地將頭扭到一邊,便道,“千真萬確。”

單鈺刹那間收起了笑吟吟的模樣,神色肅然,庭內瞬時突兀地寂靜下來,氣氛比任何時候都要緊張僵持。

單鈺把盒子交給金秋,自己老神在在地端坐在椅子上,麵無表情道,“金秋,把盒子打開,給所有人看看。”

金秋聞言,打開盒子,眾人都伸長了脖子瞪大眼睛。

然而盒子什麽都沒有。

單鈺笑了笑,朝著張師爺問道,“師爺,您真的見過琉璃嗎?”

張師爺不知道單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心下有所警覺,此時卻也隻能硬著頭皮答道,“自然是見過的。”

“哦,你的琉璃,怎麽放進去的?”

張師爺不明就裏,看了眼盒子,回答地十分謹慎小心,“自然是小心翼翼地放進去的。”

單鈺聞言,不由嗤笑一聲,“倒也不是本官為難你,但你青天白日地汙蔑人私吞你琉璃,這瓢糞水潑得,不太好吧?”

張師爺聞言頓時慌了。

單鈺冷眼觀望,私下一掃,繼續道,“鍾秀才好歹也是我衙門正兒八經聘來的文書,你平白無故地給他造謠生事,怎麽?是見不得衙門幹淨,還是對讀書人有天大的意見,給本官個下馬威呢?”

眼見某人身形僵了僵。

張師爺額頭冷汗直冒,但思來想去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做錯,孤注一擲地梗著脖子,道,“縣太爺說話得講究證據。如您所言,青天白日地,可不能平白無故冤枉好人!”

單鈺挑了挑眉,幽幽道,“琉璃,乃西域流傳之物,與黃金無異,往往有價無市,隻有在繁華的大都市才能所見。琉璃珍貴,卻異常薄脆,因此需要用錦帛墊著。所以,這個盒子裏一定會有錦帛。”

張師爺不過就是鄉野匹夫,對琉璃隻有耳聞,未曾所見,自然說不出其中具體細節,更不知方才所言疏漏之處,他腦子飛快地轉動著,繼續狡辯道,“也許正是秀才將錦帛一並拿去呢?一張錦帛也不便宜...”

單鈺無奈地搖搖頭,眼神輕蔑而戲謔,“師爺有所不知啊,錦帛是商家用米糊牢牢粘在盒子上的,目的就是為了防止有人盜用,或者琉璃從錦帛盒中滑落摔碎。”

“那萬一...萬一他將米糊剮蹭...”

“那麽盒子總得有剮蹭的痕跡吧?”

眾人聽聞,再次將目光鎖定在那打開的盒子,然而盒子內壁幹幹淨淨。

張師爺徹底啞聲了,幹巴巴地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發不出。

聽聞此言,鍾秀才憤然起身,意圖對著張師爺拳打腳踢,但他作為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沒那勁兒,想破口大罵又覺得有辱斯文,氣的直蹬腳。

當庭廣眾汙蔑好人,還是衙門官吏,罪加一等,張師爺早已麵無血色,忽然給單鈺跪下磕頭,“大人,小人一時糊塗,大人饒命!”

單鈺眯起眼睛,躬下身子,寒聲道,“本官再給你一次機會,若還是滿口謊言,休怪本官從嚴從重,將你法辦!”

張師爺嚇得渾身一抖,白著一張臉,愣愣點頭。

單鈺一字一句道,“琉璃,在哪裏?!”

張師爺聞言不由僵在原地,抖若篩糠,瞳孔閃爍著,卻忍不住往左邊方向掃。

單鈺順著望過去,那是其中一個打手,在眾人之中他臉色刷白,神色異常,顯得格外不自然。

眾人跟隨著單鈺望去,將目光聚集在那人身上。

單鈺心中冷笑一聲,“琉璃珍貴,不論是私吞、栽贓還是汙蔑,都是重罪,輕則杖廢,重則杖斃,此事牽涉官吏,罪加一等,有些人可仔細想好了,別被本官查出來。”

單鈺說話聲音不大,但一字一句格外有力,重重地敲擊在每個人的心裏。

他話音剛落,眼見著那人兩腿一軟,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了。

單鈺未置一詞,但周身氣場卻形成了強烈的威壓震懾,僅僅是一個眼神,那打手便磕頭求饒,同時還毫無保留地將張師爺如何設計,如何教唆他將秀才狠狠地打一頓泄氣之後,準備一會兒去搜屋的時候把琉璃栽贓給他的好事倒豆子似的全抖出來。

到最後,打手甚至連來龍去脈都完全講清楚了。

原來張師爺一直瞧著秀才自視甚高的模樣分外不爽,聯合著高員外做了這個局,一般的普通物什無法置人於死地,唯有珍貴的琉璃。

因此高員外便借了這塊琉璃出來。

然而千算萬算,高員外生怕張師爺真的將琉璃私吞,因此也隻是將個空盒子給了張師爺,真正的琉璃卻藏在打手身上。

打手顫抖地從懷裏掏出一個盒子,他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打開,在金色的錦帛裏躺著的,正是一塊璀璨的琉璃。

張師爺癱坐在地上,滿麵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