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妍輟學了,起先家裏並不知道,劉蘭問她什麽情況,她十三年來,第一次說謊,稱是學校放假,誰知後頭老師找到了家裏,劉蘭一聽許妍原來是在撒謊,一下子就火了起來,要知道她是家裏最聽話的那個孩子,一直都很懂事,從來都是有一說一的,學會撒謊,這事放在許良身上或許不值得劉蘭動多大怒火,但放在一直聽話的許妍的身上,性質就不同了。

劉蘭藏不住火,順手抄起門旁的掃把,抓著尾部,用上頭的把手狠抽了許妍幾下,那幾下都結結實實的打在了許妍屁股上,她性子執拗,明知會挨打,也明知劉蘭不會手軟,偏偏她不知道躲,看的老師直心疼。

“許妍媽媽,有話咱們好好說,打孩子解決不了問題。”

劉蘭氣的用掃把指著許妍,“你說,為啥撒謊?上學上的好好的,怎麽突然不去了?”

許妍擦了一把猩紅的眼眶,當著老師的麵,她自然不肯說實話,咬死隻說自己不想讀書了。

“許妍啊,你是不是有什麽困難?你跟老師說,老師幫你想辦法,你看看,你學習成績那麽好,不讀書可惜了,你現在或許不覺得什麽,但將來肯定是要後悔的。”

見她咬著嘴唇不說話,劉蘭是個急脾氣,登時就掄著掃把又奔著許妍的屁股打了一下,再打第二下的時候被老師擋住了。

“許妍媽媽,你好好說話行不行!”

“老師,你別勸我了,我已經想好了。”

許妍哽咽著回了話,轉頭就從家裏跑出去。

她在村子裏漫無目的的走,正巧碰上姥姥正在自家院門口潑水,見到許妍就親熱的朝她招手,“妮兒啊,你上哪兒去?”

“我出來溜達。”

“來姥姥家,姥姥有好吃的給你。”

許妍姥姥一共生有六個子女,劉蘭是老大,下麵還有三個弟弟和兩個妹妹,家中最小的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比許妍也大不了幾歲,許妍平日裏極少去姥姥家走動,因為那個小舅和小姨總喜歡欺負她,而且姥爺很偏心,喜歡弟弟不喜歡她,每次她一去,姥姥偷偷給她什麽吃的要是被姥爺看見,他就會拿眼睛瞪她,背地裏也總叫她死丫頭片子。

許妍自小就自尊心強,去過幾次被那樣對待,後麵便不喜歡再去了,隻有些時候替她媽過來送些吃的,送完就走,絕不逗留。

但今天,她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

見她猶豫,姥姥似乎也知道她顧慮什麽,就笑著說:“你小舅和小姨都不在家。”

許妍扯出一個笑臉,點點頭,跟著姥姥進去了。

姥姥個子小,身板瘦弱,家裏活多,孩子也多,早早的就累彎了脊背,可她走路卻很快,在許妍的記憶裏,姥姥好像總是這樣步履匆匆,像是永遠急著做什麽似的。

“這糖給你,你自己留著吃,不給別人。”

姥姥噘著嘴,往她兜裏塞,還很稀罕(喜歡)的拍拍許妍的手背。

許妍衝著姥姥笑,露出小白牙,這個時刻,她的心裏好像才有了一點溫度。

也還好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愛她,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把偏愛留給她的。

許妍隔著褲兜捏一捏兜裏的糖,就像是握住了姥姥的疼愛,胸口湧出一股熱意,她鼻子一酸,眼淚“啪嗒”落下來。

她撲到姥姥懷裏,抱了抱這副瘦弱的身體。

姥姥嚇了一跳,“哎呀,我的小妮兒,怎麽還掉眼淚疙瘩了?嗯?誰叫你受委屈了?跟姥姥說,姥姥拿菜刀砍他去。”

許妍的小腦袋瓜在老人家的懷裏搖的像撥浪鼓,“沒,沒人欺負我,我就是想抱抱你。”

“我個老太太有啥好抱的。”

“就抱抱嘛。”她難得撒嬌。

老人家慈愛的笑,堆擠出一臉的皺紋,拍拍她的背,“好,那就抱,抱抱我的大外孫女兒。”

……

許妍回到家裏時,天已經擦黑了。

劉蘭看見她,什麽話都沒說。

這晚,許妍沒有吃飯,夜裏餓得不行,就悄悄把姥姥給的糖拿出來塞到嘴巴裏,甜膩的味道蔓延於喉嚨,心裏的苦也能被化解許多。

她一直毫無睡意,老師說得對,她已經開始後悔了。

可是她卻不能再改變主意。

前些日子,劉蘭和許長龍因為沒錢的事情吵架,劉蘭氣的吐了幾口血,那幾天都不怎麽吃東西,人病的不行,家裏外麵都找不到許長龍的影子,許妍急的團團轉,又商量又是哄的,最後喂劉蘭吃了一碗雞蛋糕。

比起未來和前程,許妍更在意眼下,她很怕沒有媽媽,劉蘭喝藥自盡的陰影這些年始終籠罩著她,沒有哪一刻,她能從那樣的煎熬中掙脫。

深夜,許長龍回來了,喝的醉氣熏天,一進屋就倒在了炕上。

劉蘭今天的心思都在許妍身上,沒心情跟他吵,給他洗了個涼毛巾讓他擦臉醒醒神,說有話要跟他說。

兩口子在外間屋子裏聊天,以為孩子們都睡著了,可其實許妍一直沒睡,瞪著黑暗發呆。

“大閨女不上學了,她跟我說學校放假,結果今天老師找到家裏來我才知道。”

“為啥不上學了?”

“你說為啥?還不是沒錢鬧得,她自己不說,我當媽的心裏還能沒數,我就是氣她撒謊騙我,她從小到大多聽話啊!”

許長龍不說話,劉蘭推他一把,“你啥想法?就依著她了?”

許長龍倒在炕上,“不上就不上吧,一個丫蛋子,讀的再好,將來也要嫁人,咱現在這條件,能供得起三個孩子麽!”

劉蘭氣的在他後背上拍了一把,“你咋不說讓你兒子不讀呢?要我看,就讓他下來算了,反正他也念個啥也不是,一天就知道瞎混。”

“那不行,兒子將來得給咱們養老呢,他不念書,咋能有出路?”

許妍咬著被頭,眼淚順著臉頰淌過脖子流到心髒,她還期待著,能從劉蘭那裏聽到她為自己說的話,可等了許久,外間屋子沒有動靜了。

不念書的事已經是板上釘釘,那時候村子裏基本沒出過大學生,一般人家的孩子都是上到初中後就退下來,該上地裏幹農活的幹農活,該去打工的打工。

小閨女就在家裏幫著幹幹活,等年歲夠了,尋個人家一結婚,父母的責任就算盡到了頭。

許妍的日子和從前沒什麽分別,隻不過,她做作業的時間現在已經完全被家務占據。

她聽說路從和王大胖那幫人也退學了,路從跟著他爹在春秋兩季去地裏幹活,夏天和冬天就幫忙看自家的食雜店,而王大胖被送到親戚那學手藝,一年半載也回不來一次。

兩年後,許良也不念書了,在家裏整天跟一幫小子出去瞎胡混,以前是一天見不到人影,現在是幾天都見不到人影。

許長龍也還和從前一樣,隻有農忙的時候,他會在家,其餘時間,隻能在賭/場上找到他。

他們夫妻還像從前一樣,隻要是一見麵,便會吵得不可開交,激烈的時候就不隻是口角爭執,幹脆直接上手打一架,每當這個時候許妙和許妍就衝過去拉架,每每都會受一身傷。

或許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大家都已經麻木,沒有人想出路,也沒有人想過改變。

可是許妍想。

她在書裏見過山河、見過大千世界、也見過理想的淨土,她不甘心沉浮於眼下的生活,始終都沒忘記過掙脫。

於是村子裏有個年長的姐姐見許妍手巧想收她當徒弟,教她理發的時候,許妍動心了,她回去跟劉蘭商量,本以為這麽好的一次機會,劉蘭肯定欣然答應,誰知她想都沒想就拒絕,還說:“學什麽理發,不是正經玩意兒,整天出去瞎跑,你一個大姑娘家的,就不能安分點。”

她知道她媽思想一向很封閉又頑固,於是磨破了嘴皮子和她解釋,誰知她動了氣,到最後直接放出話,“你要是敢去學,就當我不是你媽!”

這些年,劉蘭身體越來越弱,一動氣就咳個不停,許妍不敢跟她硬碰硬。

這事情她雖然覺得很可惜,但那時候也並不是多喜歡理發,無非就是覺得是個出路罷了,但見劉蘭這麽阻止,便就算了。

這天,許妍正要去地裏給她爸媽送午飯,她家的地離家太遠,一來一回要花費好些時間,所以他們都是早晨天不亮就出家門,到日頭落下才回來。

許妍做完午飯都裝到袋子裏,正準備出門的時候,聽見外頭有人說話,開門一看,是路從跟許良。

路從還拎著許良的後衣領,一路扯著他進的門。

許妍還是很懵的狀態,聽路從說:“你弟跟一幫人打仗,被我拽了回來。”

許妍一聽就很氣憤,她還未發話訓斥,路從倒是搶了先,他一巴掌拍到許良背上,說不上重,但也不輕。

“你給你姐省點心行麽?小夥子一身力氣留著在家幫忙幹點活行不行,出去惹什麽事!”

許妍有點驚訝於路從會說出這樣的話,畢竟路從也不是聽話懂事的人,惹過的事比許良不知多出多少倍。

不過她也聽她媽說過,路從自打不讀書後,也比從前懂事不少,或許是因為嚐到了勞動人民的辛苦,理解了他爸獨自帶娃的艱辛吧,這兩年倒是消停許多。

路從回頭瞥見許妍望著他有幾分驚訝的目光,竟下意識的紅了臉。

“那個……我忘帶家裏的鑰匙了,能給我弄口水喝麽,我待會兒還要去地裏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