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妍點點頭,轉身走到水缸邊,用葫蘆瓢盛一瓢水拿給路從,他說了聲謝謝,接過去仰頭灌下去一瓢水,看出是真的渴急了,喝的太猛,一條水線順著嘴角流淌到下顎線,他盡力吞咽,喉結一動一動的,等他喝完水把水瓢還給她時,許妍才意識到剛剛自己看了他多久,猛然移開視線時,臉頰“騰”的一紅。

路從……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樣了。

不單單是性格,還有樣貌。

這幾年大家都不讀書了,雖是鄰居,見麵的次數倒不比從前多,偶爾能在村子裏碰到,大多是點個頭算作打招呼,也就從未仔細看過他的臉,眼下這一瞧,才發覺路從成熟了不少,那張臉也褪去了少許青澀,介於少年與男人之間的剛硬和柔和。

許妍很少會直勾勾的打量哪個異性的模樣,也許對方都未察覺,她自己倒先羞紅了臉。

受劉蘭教育觀念的影響,許妍在某些方麵的思想也很傳統且封閉。

村子裏不讀書的同齡人有許多,好多小姑娘都背著家裏長輩偷偷和同村的,或者是別村的小夥子談戀愛,可許妍老實,即便這幾年追求者眾多,她也都是避之不及的。

路從喝完了水,粗魯的擦了下嘴,轉頭問許妍,“你是要去地裏給你爸媽送飯吧?”

“是。”

“我幫你捎過去吧,反正不遠。”

他說的是他家的地離許妍家的地不遠。

許妍想都沒想就搖頭,“不用了,我去送,他們吃完了我還要把碗筷飯盒都拿回來。”

她爸媽從地裏回來時要帶著工具,肯定是沒辦法再拿這些東西的。

路從點點頭,說:“那走吧,正好我也要過去,搭個伴兒。”

許妍瞧他一眼,猶猶豫豫的沒做聲。

也許路從根本沒想太多,不過是隨口一說,但許妍難免聯想到兩人一旦搭伴走出去,這一路指不定要碰到多少人,而那些人背後又會說什麽,依照路從平時的做事風格,倒也不怕,可許妍不行。

“走啊。”路從說。

許妍回頭找要帶的東西,動作慢吞吞的,這會兒許良突然從裏間屋子裏竄出來,嚷嚷著說:“我去,我去送,姐你把東西給我吧。”

要擱在平時,許妍總會擔心他不靠譜,就直接拒絕了,可眼下,她手裏的東西就像燙手的山芋一樣直接被她放到許良手裏,一口氣也鬆鬆快快的吐出來。

“那行,那你去吧,路上別亂跑,快點送去,送晚了,爸媽要挨餓。”

“知道了姐,這還用你說。”

路從看了許妍一眼,好像要說什麽,但卻沒說。

許良和路從兩人從許家院子裏走出去,路從忽然問許良,“你姐是不是討厭我?”

許良被問得一愣,“討厭你?為啥?”

路從撓了撓脖子,琢磨片刻,隻說:“沒啥,隨便問問。”

許良一向沒心沒肺的,也沒覺得路從問這話有什麽毛病,更是沒多想。

過了會兒,路從又問:“你姐怎麽突然就不讀書了?”

“不知道,可能不想讀了唄,讀書多沒意思。”

路從冷笑一聲,“你以為你姐跟你似的,她學習那麽好,怎麽可能覺得沒意思。”

許良一琢磨他的話,覺得也有道理,“那我就不知道了。”

路從看許良突然就有點不耐煩,腳步一停,對他說:“你先走吧,我去下食雜店。”

“你買啥去啊,我等你一會兒,自己走沒意思。”

“買包煙。”

一聽這個,許良突然就興奮起來,湊過去問:“路大哥,你抽煙啊?”

路從不耐煩的“嗯”了聲,許良沒瞧出路從的臉色,還往上湊,笑嘻嘻的說:“路大哥,你給我根抽唄,我也想試試。”

路從照他腦袋“啪”一拍,蹙眉說:“你多大就抽煙,不行。”

許良不服,“你不也抽麽。”

“我成年了。”

許良撇撇嘴,路從看他那樣就莫名來氣,揮揮手趕他,“趕緊給你爸媽送飯去,這都幾點了。”

……

許妍學理發的事兒不成,沒過幾天,又知道鎮上有個地方收學裁剪的學徒,包吃包住,一個月還能給點工錢,許妍覺得裁剪的事兒,她應該是感興趣的,而且包吃住,還有工錢拿,她琢磨著,理發她媽覺得不靠譜,難道裁剪還不成麽,沒成想回去一商量,還沒把話說完,就被劉蘭拒絕了。

理由還是那個理由。

小姑娘家家別到處亂跑,在家裏安守本分待幾年,等著遇到合適的,直接訂婚結婚。

許妍這下徹底心涼了。

她不是沒想過和劉蘭再爭取,可是隻要一提起這事兒,劉蘭的態度就非常堅決,從小到大,許妍就沒違背過劉蘭的意願,也從沒和劉蘭吵過嘴,因為隻要一想到劉蘭要因為這事氣的犯病,再有個萬一,她是絕對不能夠原諒自己的。

於是機會一再錯過。

許妍又這樣渾渾噩噩的在家裏待了一年。

十六歲這年,許家又添了三頭牛,算上原本的兩頭,現下已有五頭。

夫妻倆商量過後,決定讓許妍出去放牛,除卻放自家的牛,還帶著放劉蘭大姨家的三頭,外加許妍老奶家的五頭,這十三頭牛都歸許妍來放,老奶家裏一開始便就說好到年底會給工錢,而劉蘭大姨家還沒表示什麽,但劉蘭這人好麵子,又很注重親朋關係,人家不提工錢的事,她也就沒好意思問。

放牛都要去離村子很遠的一處荒甸子上,許妍畢竟是個姑娘家,那個年代也不太平,十裏八村常能聽到一些不好的傳聞,就這樣,在正式開始放牛前,劉蘭自己動手把許妍的長辮子給剪了,剪成了小子的短發,許妍照著鏡子忍了又忍,還是掉了幾滴眼淚。

劉蘭冷言冷語的說:“哭什麽,不是你整天都想找點事兒幹,放牛挺好的,畢竟在家裏,在我們眼皮子底下。”

從鏡子裏,許妍望向身後的母親,忽然就覺得十分陌生。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委屈難過並不想再對母親訴說,擔心害怕也不會想往母親的懷裏依靠。

母親慈善的麵孔,偶爾的微笑也在漸漸遠去。

她在成長,父母在衰老,而衰老的不隻是他們的麵容,還有他們的心。

十六歲這年,許妍開始了放牛之路,早出晚歸,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夏天,烈日當頭時,她和老牛們一起頂著太陽暴曬,雨天,她和老牛們一起被大雨濕透身心。

早晨在太陽還未睜眼時出門,晚上太陽落山時回到家裏。

除了早晚飯,這中間的時間,她沒吃過一口東西,也沒喝過一口水,回到家裏時,總是嘴唇幹燥,肚子瘋狂的叫。

她也會有嘴饞的時候,但想吃的都是最最廉價的東西,因為她從未吃過山珍海味,便從不知道個中滋味。

在這樣的日子裏周而複始的過。

許妍最最害怕的還是下雨天,尤其烏雲翻湧、雷聲陣陣的時候。

方圓幾十裏看不到一戶人家,見不到一個人影。

雷聲那麽大,仿佛從她頭頂劈過,她會嚇得躲在牛群中,蹲在地上,抱著頭,和雷雨聲混在一起嗚嗚的哭泣。

什麽時候雨停下,什麽時候她才能感受到心髒是自己的。

那個時候,許妍的爺爺家裏也在養牛,平時也會出去放牛,許妍想同爺爺一起,這樣就不會那麽害怕,可爺爺不肯,非常冷漠的拒絕了,許妍知道,爺爺不願意的原因是怕她放的牛會和爺爺的牛搶草吃。

許妍性格多麽要強,被拒絕後,她絕不會再次央求。

所以,那些年,許妍放牛路上始終是一個人。

特別累,或是受到驚嚇時,回到家裏,她也想過對母親說,得到一句安慰也好,或者母親能夠心軟叫她放棄也好,她隻想聽到一句話,但是沒有,許妍咬著嘴唇不肯開口說一個字,母親也像從未感知到她的艱辛一般,便也從不過問。

第一年,年初二時,老奶家裏給許妍結了工錢五十元,好在,她爸媽沒要這個錢,許妍把這錢都自己攢起來,沒舍得花一分,甚至連件新衣裳都沒舍得買。

拿到工錢的那一刻,她在冰天雪地裏,握著零零碎碎的一把錢,哭的像個沒有家的孩子。

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哭,隻是看著手裏的工錢,這一年的艱辛又在腦海裏曆曆閃過,金錢沒有帶給她歡喜,反而更加沉重,沉重到她喘不過氣來。

她羸弱的身體裏盛放著一顆傷痕累累的心髒,而它幾欲碎裂,無法彌合。

年初三,難得清閑的時候。

許妍被許良拉著去鄰居一個舅舅家裏看電視。

那個時候村子裏電視還不普及,隻有幾戶人家有。

一到閑暇時候,這些半大的孩子或是年輕小夥子小姑娘就都湊到有電視的人家去追劇。

許良和許妍過去的時候,屋子裏已經不少人。

許妍在那裏見到了許久未見的路從。

兩人見麵沒說話也沒打招呼,或許是因為不常見麵的緣故,彼此間都漸漸變得陌生。

電視機裏在放《西遊記》這幫人看的專心致誌,連說話聊天的時候都很少,隻偶爾到了劇情的高/潮點,大家會興奮的討論一下,之後又恢複安靜。

許妍坐在土炕的一角,眼睛盯著電視,腦海裏不知在想些什麽,以至於她沒注意到路從什麽時候坐到了她身邊。

等她回神看到路從時,還嚇了一跳。

路從瞧見她微微睜大的雙眼,噗嗤樂了,“我長得這麽嚇人麽?”

許妍搖搖頭,沒說話,總感覺路從好像又有了一點變化,個子比之前高了,臉部輪廓更加英挺,幾乎衝淡了從前所有柔和的弧度。

是一個男孩兒向男人轉變的過程。

“聽說你幫家裏放牛呢?”路從的話讓她回過神來。

許妍輕聲回應,“嗯。”

“這不是你一個小姑娘應該做的事。”

許妍瞧著他的側臉,忽然笑了,“小姑娘應該做什麽事?”

路從沒答,卻又問:“你那時候為什麽不讀書了?我記得你的成績很好。”

“家裏沒錢。”許妍很直白。

路從卻好像被什麽東西卡在喉嚨上一樣,半晌說不出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