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夫妻的爭執,對於他們幾個來說,又近又遠,遠的是中年,近的是真實的人,就在那道房門之後。

中年人,如果還肯要麵子,會把那些扭曲猙獰的東西藏起來,等到再見人,已然風平浪靜。

賀以誠出來後,幾個孩子都看向他,沒一個人啟口,因為林美娟還在房裏。

“我媽早上打電話,催我回家了,這幾天真是太麻煩賀叔叔了,”孫晚秋笑著破局,神情自若,甚至還拍了下賀圖南,“也謝謝你陪我們到處溜達,下次去村裏,我帶你去爬山下河摸魚。”

她有意讓氛圍自然些,輕鬆些,賀以誠說了兩句挽留的話,孫晚秋不肯,她不是沒眼色的人。

她更是行動派,跑展顏屋裏開始收拾東西,展顏默默幫她整理,這裏不是家,所以她沒有留客的權利。

“林阿姨也許是旅遊太累了,身體不舒服,所以才……”

孫晚秋打斷她:“展顏,跟我不用想著找理由。”

兩人再次沉默,孫晚秋把新裙子折疊好,放進一個大塑料袋中:“你一定奇怪我為什麽都沒說客套話,就收賀叔叔禮物了,我想要,如果僅僅是為了搞出一副我很懂事的樣子不要這個裙子,我會後悔很久。而且,賀叔叔是真心想送我,對他來說,這點不算什麽,我隻是臨時的客人。”

展顏有時會佩服她這種勇氣,麵對想要的,立刻狠狠抓在手裏。

“但長時間要別人的東西,那滋味不好受的,會受製於人,”孫晚秋抬起臉,目光堅定地看著展顏,“你一定要利用現在這麽好的條件,考上好大學,離開這裏,這不是你長久要待的地兒,懂吧?”

展顏低聲說:“我寧願跟你一起在實高念書,如果我有的選。”

孫晚秋摸了摸她的小耳朵,像是懷著一種憐憫。

“我一直在想,我們就是一條船,好不容易離開了家,將來無論在哪靠岸,都絕不能再回去了。哪怕中途遇到再大的風浪,反正我想的是,死也要死外麵,絕不回去。”

好像故土是毒瘤,不切割便活不下去。

展顏聽得心驚,她沒有這麽激烈的念頭,如果百年之後,能葬在故土,葬在媽媽身邊,不失為天盡頭一般的圓滿,是另一種相逢。

她跟著賀以誠賀圖南一起去送孫晚秋到車站,汽車站很快要翻修,兩旁拉著新樓盤的廣告,展顏想起九九年的陽曆年,她跟爸,第一次走出汽車站的情景。

賀圖南幫孫晚秋排隊買票,孫晚秋說句“我去看看”,跑到他身邊,一邊往後瞄,一邊說:“你媽肯定生氣了,我以為,我來玩是你父母都允許的,有些話,我想跟你說。”

人挨著人,說話似乎也沒那麽方便,孫晚秋壓低聲音:“如果你們真為她好,就別對她這麽好。”

賀圖南像是被戳到軟肉,他心一沉,沒說話。

孫晚秋說完,飛速折回來,深深看著展顏,說:“我要走了,你保重。”

汽車發往隸屬本城的各個鄉鎮,米嶺鎮三個字,隔著玻璃,被展顏看到,僅僅是隔著玻璃,就好像難以觸碰。

米嶺鎮四麵環山,有一條河緩緩流淌過數個村莊,那裏的人們,亙古不變,有著泥土的氣息,而流經過的那些歲月,被人們稱之為曆史。

展顏腦子裏陳述著米嶺鎮,當她目送孫晚秋時,隻能這麽做。

“我帶你去東城區看看?坐公交去。”賀圖南不讓她回家,小聲跟她商量,展顏則看看賀以誠,賀以誠聽到了,他點點頭,“去吧,東城區很快要開發,再過幾年看肯定不一樣了。”

兩人坐上公交,東城區正在施工,一派百業待興的光景。

“雲上二期是針對富人群體的,要蓋很多聯排別墅,我覺得,起名的時候要大一點,有錢人都愛麵子。”賀圖南逗她,“比如,什麽華府,什麽國際,有豪宅的感覺。”

展顏勉強笑笑:“我回去,怎麽跟林阿姨道歉呢?”

賀圖南輕籲:“為什麽道歉?”

“是我的錯,這兒是林阿姨的家。”展顏羞愧地看他一眼。

賀圖南雲淡風輕的:“你分那麽清幹什麽,以前,老徐暑假在這一住住很久,媽也沒說什麽。”說到這,他眉頭輕鎖,很快又舒展開,“別想這麽多,你不是想拿人家獎金嗎?走,我帶你好好看看。”

市政府扯了大幅規劃圖,非常醒目。

兩人回到家時,林美娟在睡覺,賀以誠朝他們打了個手勢。

展顏匆匆回自己房間,賀以誠低眸,看著她從眼皮底下過去。

她什麽都沒問,惶惶而坐,一個人對著窗外的樹,愣神良久。

吃飯時,林美娟懶懶出來,不提任何事,倒是賀以誠問她這次去土樓感覺如何。

“就那回事。”她麵上寡淡,看不出喜怒。

飯桌上氣氛沉悶,展顏吃得很輕,唯恐弄出什麽聲響,令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賀圖南同樣試圖活躍下氣氛,問:“媽有沒有買什麽紀念品?”

林美娟看著兒子,好像他成了丈夫的同謀者,她當下厭煩,說:“你什麽時候對景點紀念品感興趣了?是被什麽人傳染了嗎?”

說完,又疑心是不是太失教養,說得太露骨。

畢竟,賀以誠帶兩個孩子從北京回來時,展顏買了許多小玩意兒。

賀圖南少見媽這麽不耐煩,心沉沉跳兩下,說:“隨便問問。”

林美娟始終等展顏主動說點什麽,餘光一覷,發現她隻知道吃,輕咳一聲:

“顏顏,同學來家裏,怎麽不說一聲?又這麽招呼不打就走了,回頭,你同學倒覺得我們家對鄉下人怠慢輕視。”

賀以誠聞言抬眸,漆黑的眼裏帶了點慍意,他安撫了她的,還要做什麽?

展顏這才明白,賀叔叔沒跟林阿姨打招呼,她窘迫異常,筷子不覺放了下來。

“我不是都解釋清楚了嗎?”賀以誠麵無波瀾,點了點碗,“吃飯吧。”

林美娟極力不讓臉冷下去,像是掛著笑:“我也就問問孩子,你急什麽?”

說著,對展顏道,“聽說你爸又結婚了……”

“美娟!”賀以誠聲音猛得抬高,眉頭一壓,眼睛便多了幾分陰霾。

賀圖南也忍不住了:“媽,吃飯吧。”

林美娟一陣齒冷,瞪著賀以誠:“你吼什麽?我隻不過問問顏顏情況,她暑假這不是連家都不回了嗎?我關心關心她,你到底在急什麽?”

賀以誠把筷子一擱,伸手過來扯她:“我們回房間談。”

林美娟用力掙開,一揚頭:“回房間?有什麽不能當著孩子說的?賀以誠,你把我當小孩是不是?我是那種心胸狹隘的人嗎?顏顏,”她深吸口氣,“你帶同學來住,但是不是要跟我先說一聲呢?你提前說了,家裏也能準備準備,更好的招待她。”

展顏胸口一陣發緊,她倏地站起來,張了張嘴,結結巴巴說:“林阿姨,對不起,我下次,下次一定不再帶同學來了。”

林美娟冷笑:“我也沒說你不能帶,瞧你這說的。”

展顏無所適從,她連忙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林阿姨,是我不對……”

賀圖南緊抿著唇,眼前這一幕,幾乎看下去了,他想起孫晚秋的話,腦子稍微冷靜點,搶在賀以誠前頭,說:

“顏顏,媽隻是覺得你沒打招呼,她可不是小氣的人。”

兒子站自己這邊,林美娟仿佛氣又順了一些,她正想再說點什麽,賀以誠的手忽然按在自己肩上,他換了麵孔,竟微笑起來:

“瞧,兒子多了解你,顏顏,坐下吧,這次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說著,那隻手,頗有意味地拍了拍妻子的肩頭,“別生氣了,吃飯好不好?”

他講這話,非常柔情,甜蜜蜜的,林美娟最吃他這套,心也跟著一軟,別別扭扭坐好:“我什麽時候生氣了?”

“還說沒生氣,瞧這嘴,都能掛油瓶了。”賀以誠笑著坐下,他這話,不像平時說話風格,帶著某種記憶,林美娟恨恨地瞅他一眼,繃了片刻,才對展顏說:

“坐吧。”

賀以誠給展顏丟個眼神,她臉已經紅透了,連耳朵尖都是紅的,她想跑出去,又直直地坐下了。

吃完飯,林美娟要賀以誠陪她散步,桌上一片殘羹冷炙,展顏主動去收拾。

賀圖南等父母下樓,立刻進了廚房。

他把她擠一旁,拿起刷碗布。

展顏沒跟他搶,退到一旁,說:“我下去打個電話。”

“爸媽都出去了,你要是想問孫晚秋到家沒,用客廳的就可以。”賀圖南轉過臉,“顏顏,我媽的話你別放心上,她可能隻是心情不太好。”

展顏抬起臉,對他微微一笑。

她不說話,讓他更難過。

窗外,一天的暑氣收尾,牆上鍾表在走,天光暗下去,外頭房子變得輪廓曆曆。這樣的一天,本來好像跟昨天沒什麽不一樣的。

展顏在客廳打了個電話,聲音很低,等賀圖南雙手濕漉漉出來,她已經掛掉了電話。

“孫晚秋平安到家了嗎?”

“到了,她說都沒跟你說謝謝,讓我轉達。”

賀圖南說不出類似“沒關係,下次再來”這種話,他用紙擦手,問:“暑假她回去都做什麽?”

“帶她小弟,在家燒鍋做飯,等夜裏會拿著燈去山上照蠍子。”展顏神情有些落寞,她說完,一個人跑陽台,紗窗開著,外麵亮起點點燈火。

遠處天際,殘留一縷烏紫的雲。

賀圖南來到她身邊,遞過雪糕:“什麽是照蠍子?不害怕嗎?”

在他印象中,蠍子這種生物是要把女生嚇到尖叫的。

展顏拆了雪糕,他便給她拿著雪糕皮。

“就是拿燈晚上找蠍子。”

“去哪兒找?”

“山上,蠍子都藏石頭底下,要搬石頭,用燈照它,再去夾它的尾巴。”

“它不跑?”

“有時會跑,你對著它吹吹氣就不動了。”

賀圖南聽得匪夷所思:“然後呢?”

“放瓶子裏,我上小學的時候五毛一個,去年漲價了。”展顏仿佛為失去一個發財的機會悵悵的,“我去年就沒能照蠍子,今年也沒照。”

賀圖南忍不住發笑:“你們從小,就這麽掙零花錢的?”

展顏糾正他:“沒有零花錢,掙的錢,用來買本子還有筆,最多,買根一毛錢的冰棍犒勞下自己。”

她撥撥自己的頭發,“我奶奶還鉸過我頭發,買飼料呢,不過我那點頭發居然賣了幾十塊錢!”末尾是個驚歎句,她嘴角帶了點笑。

陽台的燈沒開,客廳的光透過來,她的眼睛,說話的時候一閃一閃,賀圖南腦海裏是第一次見她時的情景,難怪,她頭發參差不齊,自行車後頭還綁著飼料。

“心情有沒有好點兒?”賀圖南輕輕碰她手腕,“雪糕要化了。”

展顏咬上一口:“隻希望林阿姨心情能好些,我無所謂的。”

“我有所謂。”賀圖南覺得喉嚨那一衝動,話就出口了,他眼前是她在媽麵前手足無措的樣子,胸口一扯一扯的。

見她沒哭,他不放心,懷疑她夜裏會一個人偷偷地哭。

展顏看了他片刻,說:“我寒假回去,發現我的被褥都被人用了,氣得半死。剛剛我想了,我住這裏,對林阿姨來說就是外人,孫晚秋來,她更是不知道,換位思考,我也會氣的。”

說完,大著膽子問了句,“你有所謂什麽呀?”

問了這話,她就把眼睫垂下去,輕輕咬雪糕。

賀圖南表情卻有些古怪:“說了你也不懂,你是傻子。”

展顏抬頭憤憤,雪糕也不甜了。

她生氣時,人俏俏的,眼睛更亮,賀圖南仿佛能從她漆黑瞳仁裏看見自己影子,他把雪糕一劫,嘴唇碰上去:

“你不想吃,我吃。”

展顏見他真的咬自己剩下的,臉頓時熱了,朝他肩膀推一下,錯開身往客廳來。

等賀以誠回來,敲她門,展顏知道賀叔叔要說什麽,站門口告訴他:“賀叔叔,我沒事,真的。”

賀以誠深深看著她,良久,方點了點頭。

八月上旬,賀圖南開了學,一到周末,準時回家,給展顏看看功課,知道她每天往圖書館跑得勤,大約猜出原因,心裏又是不大痛快。

等日子捱到下旬,展顏有了盼頭,三番五次想跟賀以誠開口把計劃說了,但話到嘴邊,兜兜轉轉,又咽了回去。

這天,她收拾東西,林美娟過來給她送一套新的床單被罩。

“逛商場碰見有折扣,價錢合適,我看是純棉的也舒服,就給你選了一套,你看看,喜不喜歡?”

她走進來,把四件套放下。

顏色清新,非常適合女孩子用。

展顏對林美娟突來的關心,不太自在,她也喊自己“顏顏”,微笑時,眼睛沒有弧度。

“林阿姨,我用的那兩套還都好好的,讓您破費。”她站屋裏,頓時覺得自己像是小偷。

林美娟打量起這間臥室,笑笑:“以前,你圖南哥哥住這屋,貼滿了球星的海報,每次一進來,我都覺得一屋子人盯著我,不像現在,看著就是女孩子的房間。”

發完感慨,順勢往椅子上一坐:“我聽以誠說,你選了理科,開學會有分班考試,準備的怎麽樣了?”

“還行,我一個暑假都在複習和預習。”展顏略顯局促,眼睛都不知道該不該看對方,她害怕,害怕林阿姨看自己的目光,像自己看那床髒被褥。

林美娟點頭:“你圖南哥哥也高三了,你們功課都緊,周末的話,依我看,坐一趟公交得大半個小時,這麽跑很浪費時間,要說高中,辛苦也就辛苦這兩年,吃得苦中苦,方位人上人嘛。”

展顏聽她把話都挑明了講,心跳不已:“林阿姨,你說的對,我也是這麽打算的,周末在學校學習氛圍更好,時間也更充足。”

林美娟心裏冷笑,她倒乖覺,自己一提,就知道順著話頭往下說,哪裏有什麽鄉下孩子的淳樸天真?這種精明勁兒,像的八成是賀以誠。

“你這麽想最好不過,要是你賀叔叔……”

展顏咬咬牙:“我就說學習為重,不會回來的。”

林美娟眼光在她臉上緩緩掃視著,不緊不慢說:“那就好,你是聰明孩子,我們家沒虧待你,人要知足,更要懂得感恩,否則,跟禽獸有什麽區別呢?”

這話說得展顏臉皮子臊,她那天沒哭,卻要被今天這幾句說得幾乎掉眼淚了。

作者有話說:

明天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