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前,展顏把設計的廣告語寄給了雲上地產,她給孫晚秋打電話,孫晚秋卻不肯參加了,說自己事太多,沒空想這些。展顏內心有隱隱的失望,她想,她在這個事情上也許能勝過孫晚秋,可她卻不參加了。

開學分班考試,展顏發揮得並不理想,她差兩分可以進B班,這讓她哭了一場。

不僅是對自己的失望,好像賀叔叔所付出的,也變得不值。

高一的老師對她預估是完全可以進B班的,賀以誠知道此事,找了學校通融,那兩分,在公示欄公示後,又回到她的卷麵。

餘妍在B班見到她時,很意外:“展顏?你不是……真是太好了,我們還在一個班。”

她話頭變得極快,恰到好處,但這反倒加重展顏的憂思:別人一定會猜想自己動了手腳,事實也的確如此。

賀叔叔的好意,不容拒絕,展顏寧肯自己在普通班,想到談什麽《論語》,自己也覺得虛偽。

她有點生賀叔叔的氣,那股氣,細微地從心頭蟄蟄而過,她整個九月都沒回家。

先開始,是說分班考不能走,再後來,理由更充分:B班聰明人多,她本來就是倒數進去,必須努力。

賀圖南高三課業緊,黑板上,標了高考倒計時,筋肉分明,每日擦換一次,塵埃紛紜,有種眼睜睜看時間大河奔流之感。

他跑到高二教學樓找她。

B班學生伸頭張望,賀圖南那麽幹淨清爽臉上,一點濁氣都沒有,他叫出展顏,教室裏人人都覺得漂亮人物好似天生該做兄妹。

“爸中午過來,你別去食堂了。”

展顏吃驚:“賀叔叔不忙嗎?”

賀圖南似嚴肅似探究:“爸忙不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很忙,我們都請不動你回家。”

展顏出來,連筆都忘了放:“高二第一次月考,我是倒數第十。”

賀圖南說:“你打岔的功夫一流,不過恭喜你脫離倒數第一。”

展顏笑了:“所以,我不回去是很有效果的。”

賀圖南皺眉:“回家吃頓飯,跟爸聊聊天,你整天在食堂吃臉都不白了。”

展顏摸摸臉:“我變醜了嗎?”

賀圖南點頭:“醜,我看你頭發好像也該洗了。”

展顏伸腿輕輕踢他一腳。

他沒躲,褲子像心一樣隨著這一下,跟著皺了。

兩人中午到附近新開的飯館,主打淮揚菜,清鮮,精細,大廚鬆鼠桂魚刀工最了得。

賀以誠點好了菜,店裏上的茶是碧螺春,他吃東西,又文雅又講究。

展顏很久沒見他,進了包間,有些心虛。

“顏顏,瘦了?”賀以誠見她進來,端詳笑說。

展顏拉開椅子:“賀叔叔,您怎麽過來了,不忙嗎?”

“今天有點空,來,坐下說話,正好有個好消息。”賀以誠從公文包裏取出一張當地報紙,攤開了點著說,“看看這個。”

賀圖南也湊過來看,匆匆瀏覽,抬頭促狹一笑:“爸,小妹現在是個子長高了,也長本事了。”

展顏一個字一個字看,難捺喜悅,再揚起臉,雙眼寶石一樣流光燦燦:“是我!是我的名字!我的被采納了!”

她一笑,眼睛嘴巴是都跟著活潑起來,像擺尾的小魚。

“雲上·明珠城,目之所及,詩意棲居。”賀圖南抑揚頓挫念出來,說,“怪不得神神秘秘的,連我都不願意告訴,原來,寄過去的是這個。”

賀以誠滿是讚賞:“很符合二期的定位,能從這麽多稿件裏脫穎而出,真是了不得,我聽說,學校的老師,機關單位都有人給雲上地產投稿,顏顏,怎麽會這麽厲害呢?”

他笑吟吟看著她,自豪極了。

“到底是怎麽想出來的?”

展顏認真說:“圖南哥哥帶我去東城區那天,我研究了下規劃圖,雲上二期針對的客戶,大概什麽人會買,能買得起,如果我有錢我會希望住什麽樣的房子。還有,丁老師上課跟我們提過一個叫荷爾德林的德國詩人,丁老師說,他最喜歡的一句是,人充滿勞績,然而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大概,就是這麽想出來的。”

“爸,小妹真是出息了,以後我們家說不定也出個詩人。”賀圖南打趣她,展顏悄悄踩了他一腳,臉上卻帶著微笑,“我可不會寫詩。”

藏在桌布底下的動作,帶著某種秘而不宣。

她的腳,擦著賀以誠的西褲褲腳過去,蜻蜓點水,可他察覺到了。

賀圖南眉頭不經意一蹙,笑眼裏有警告。

賀以誠裝作看不見兩人眉眼往來,等菜上來,頻頻給展顏夾菜,她愛吃魚蝦,清炒蝦仁隻吃蝦,獅子頭一個不夠,又夾一個。

“爸,她這是饞了,上次跟同學在校門口小攤上買脆皮五花肉呢。”賀圖南報一腳之仇,展顏臉一紅,嫌他多嘴,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看見那一幕的,心裏氣鼓鼓,又給他一腳,這下踩得很重。

賀圖南膽子比五花肉肥,長腿一彎,回踩了她一腳,死死壓住了,展顏腳不能動,秀氣的眉毛蹙著,想瞪他一眼,可賀圖南壓根不抬頭,也不鬆腳。

賀以誠說:“小孩子家嘴饞有什麽,你沒饞過?”他溫和地轉向她,“顏顏,想吃什麽我都可以給你做,可是你這學期一次都沒回來過,走的時候還穿著裙子,你瞧,現在都穿外套了。”

展顏怕被問這個,搪塞說:“分科後功課太緊了,我怕我跟不上,所以,得比別人更用功才行。”

“那也不妨礙回趟家,有張有弛麽,人繃太緊不是好事兒。”賀以誠慢條斯理給她夾了塊冰糖扒蹄,肉爛爛的,油而不膩。

“你不回家,我倒有些不習慣。”他鼻腔裏逸出聲低笑,“我怕是老了,總盼著孩子們回來,那天照鏡子,才發現鬢角有了兩根白發。”

展顏一愣,當真去看他鬢角,他顯年輕,哪裏像中年人,賀以誠撥了撥頭發給她看,果然,有兩根惱人的白發。

“賀叔叔,我給您拔下來吧。”

他擺擺手:“人都要老的,隨它去吧。”

展顏被那語氣說的,自己也跟著老了幾分似的,她不希望賀叔叔老,她希望所有喜歡的人,都能夠像春天的草木那樣,可依著時間的規律,一日一日,一夜一夜,四季不停地走,人都要老的。

“我總想著,你們現在都在我眼前,見一麵是一麵,等念大學了,真正長大了,外麵花花世界那麽漂亮,那樣就不知道一年還能見上幾回。”賀以誠自嘲般笑笑,“來,這是水晶肴肉,我覺得味道還不錯。”

見一麵,是一麵,展顏快被他這話說得心頭滾燙,幾乎想哭。

也是為難地想哭。

賀圖南知道賀以誠不是傷春悲秋的人,他沒說話,隻是看了看爸爸,又看看展顏。

水晶肴肉沒吃完,賀以誠打包讓展顏帶著,她看他又買了兩份。

“拿給寢室的同學們嚐嚐。”

展顏心咚咚跳,脫口而出:“賀叔叔,等我期中考試結束,我回去一趟,該換厚被子了。”

“好,我提前給你曬曬被褥。”賀以誠顯然很高興,他看看賀圖南,不著意地說,“你是當哥哥的,在學校也要多關心關心妹妹。”

說完,眼睛一掃賀圖南的鞋麵,他意味深長又看了看兒子。

賀以誠目光有種鈍刀的感覺,劃過去,需要時間回味。飯桌上,小兒女們的一舉一動他盡收眼底。

賀圖南被這幾眼看的,像被火燒到。

兩人進了校園,迎頭走來徐牧遠,天氣轉涼,他身上校服外套有些小了,捉襟見肘的感覺,袖口因為洗的次數多,鬆鬆的。

展顏把水晶肴肉給他一份,賀圖南笑吟吟看著,徐牧遠自然不要,展顏卻堅持,心想,誰不饞呢?

“恭敬不如從命,老徐,拿著吧。”賀圖南接過來,塞他懷裏。

展顏告訴徐牧遠:“這個好吃,特別有嚼頭。”

賀圖南在她背後輕輕一推:“話嘮,快回寢室,你室友等著你打牙祭呢。”

他目送她遠去,眼睛裏浮著笑,一轉頭,徐牧遠正對上他的眼,賀圖南無事人一樣:“嚐嚐吧,表妹的心意。”

“你跟表妹相處的比以前好。”徐牧遠說。

賀圖南換了種笑:“我們一直都好。”

徐牧遠低頭看看手裏的塑料袋,說:“對了,你還記得上次在北區見到的張東子嗎?我們叫他東子叔,他最近老去賀叔叔的倉庫,也想找份活,我爸跟餘叔不好攆他,你讓賀叔叔找保安攆他,他這個人,變得好賭,一身壞毛病,千萬不能用。”

賀圖南點頭:“知道了,放心,我爸知道什麽人能用,什麽人不能用。”

很快,雲上地產把匯款單寄到郵局,賀圖南帶著展顏去取了,五百的獎金,不是小數目,老師跟同學們陸續知道此事,對她佩服極了。

餘妍很羨慕,遺憾說:“我都不知道有這樣的事,早知道,我也參加。”

“賀叔叔看報留意到的,其實,本來我也不知道。”

“賀總嗎?”餘妍的聲音裏,羨慕更深了。

她比展顏成績好,也比她能力強,可展顏說進B班就進了,分數可以不夠。她有個好親戚,消息靈通……餘妍苦惱地想了很多。

這筆“巨款”,室友們起哄她應該請客,展顏買了瓜子水果,請大家吃。

剩下的,自然可以給家裏買點東西,給石頭大爺買止疼藥,給孫晚秋王靜個禮物……展顏本子上列計劃,等想起林美娟,已經是期中考。

這學期,分班考試後她給孫晚秋去了封信,遲遲沒回音,等期中考完,氣溫突降,傳達室有她的信了。

回信不長,孫晚秋似乎輕描淡寫帶過了那件令她不痛快的事。

“你以為,隻有賀叔叔替你暗箱操作了?別人有沒有你是不知道的,發生就發生了,進B班好好努力吧。發生過的事情,不要再假設,隻會讓人痛苦。”

難道孫晚秋讚成這件事?展顏有些迷茫。

期中考一結束,賀圖南立刻來找她,展顏給林美娟買了支鋼筆,她問他意見。

“買都買了,挺好的。”

“你好像很敷衍。”

賀圖南忍不住笑,又很快嚴肅起來:“很好。”他看鋼筆時,觸到她的手,指尖冰涼,他便抓起她兩隻手上下對搓幾下,“穿少了嗎?”

公交站台都是人,他未免太放肆。

宋如書混在人群裏,見到這幕,有些吃驚。白晝變短,等上了車,車裏昏昏暗暗,擠公交的人們,麵目模糊。

賀圖南把展顏圈在自己胸前,他拉著頭頂吊環,微微晃動,展顏跟他說話:“你看那個騎自行車的阿姨,她車後頭捆的大蔥掉了,她好像不知道,哎呀……”

他便彎腰,低下頭,嘴唇擦著她頭發,幾乎要含住她耳朵回答,笑笑的,氣息灼熱:

“你操不完的閑心。”

外頭燈光打在玻璃上,一閃一閃,間或照亮車裏人的麵孔,車窗上映著模糊的影子。

宋如書覺得這兩人牢牢占據著自己的眼簾,她不想當偷窺者,但忍不住不看。

燈光打進來的那一刻,她呼吸停頓:賀圖南偏頭的動作,垂落的頭發……他幾乎是挨著展顏的臉,像極了親吻。

宋如書腦袋轟了一聲。

等賀圖南直起腰,他隨意看看四周,兩人目光一撞,宋如書連忙別過臉,死死盯住窗外路燈。

賀圖南微怔。

人有時候真奇怪,隔著不甚明朗的光線,竟能看清一個眼神。

車裏有種人挨人的氣味,烘烘的,渾濁的,賀圖南卻被這個眼神刺的一個激靈,無比清醒,他像被提醒、被警告一般。

這種滋味,像黑色礦石在心裏緩緩流動了起來。

兩人到家,賀圖南反倒變得水冷冰清,他換鞋,脫外套,悄無聲息的。

展顏有些忐忑,掛衣服時摸了下他的衣服,那上麵,殘留幾分體溫。

家裏有一桌好飯等她,淮揚風味,林美娟坐中間微笑打量著她,眼睛裏滿是話。

展顏怕對她的眼,走上前,把包裝好的盒子送她:“林阿姨,這是我給雲上二期投稿得獎金買的,我也不知道該給您買什麽,希望您備課能用得到。”

林美娟自幼物質寬裕,嫁人生子,更上一層樓,她不缺,所以興致缺缺。

她打開,略看一眼,非常客氣地道謝。

“我想再拿一床被子,”展顏隨即表明自己為事而來,畫蛇添足說,“這幾天降溫,我覺得比去年冷。”

賀以誠在旁看著,一頓飯,吃得並不算熱鬧,如果他不講話,飯桌上幾乎沒有聲音,賀圖南聽著,臉上淡淡的,隻希望爸少問展顏兩句。

飯後,客廳裏響起電視的聲音,沒人看,似乎隻為了製造出點動靜。

“我明天就回去吧,禮物送了,晚上我把被子收拾好就可以了。”展顏趁夫妻倆下樓散步時,獨獨跟賀圖南說。

他看看她:“這麽著急?”

“我想回去學習。”

“家裏學不開你?”賀圖南聲音裏微有不耐,這周如果不是高一期中考占教室,他周六是要上課的,難得在家待雙休。

展顏氣咻咻瞪他一眼:“是,學不開。”

賀圖南揚眉:“你脾氣大了,也不稀罕回家了。”

展顏話都在肚子裏,她被他挖苦得煩,轉身就走。

賀圖南從沙發站起,拉住她:“周日我們一起走,在家一樣學。”他的手有力,幾乎是鉗住她,展顏掙著,輕斥說:

“你幹嘛呀?被賀叔叔林阿姨看見。”

“那天吃飯,你踩我怎麽不怕被爸看見?”

展顏急了:“這是家裏。”

“家裏又怎麽樣?”

展顏聲音都是燙的:“你瘋了,在家也拉拉扯扯的。”

她好像一下長大了,意識到在這個家裏,絕對不適合有親密舉動。

那個眼神,倏地從賀圖南腦中閃過,他一陣窩火,鬆開了手。

“我遲早被你整瘋。”他冷冷丟下一句,再不管她,進了自己房間。

等他第二天醒來,才知道,賀以誠已經開車去送展顏,林美娟見他愣愣在客廳站著,頭發稀亂,人像是丟了魂。

“吃早餐吧。”

賀圖南抓了抓頭發:“不餓,我待會兒回學校。”

林美娟不動聲色往麵包上蘸番茄醬,說:“昨天也沒見你說要回,回去用功?”

“是,很緊。”

她咬了一口,抬眉看兒子:“這個家,你爸我看是待的不太樂意了,怎麽,你也不樂意了嗎?”

賀以誠已經半個月沒沾家,睡在公司,跟學生們的借口都是一樣的:忙。

賀圖南警覺地一皺眉:“媽?”

“怎麽了?”林美娟仿佛隻是開個玩笑,語氣平靜。

他想問你怎麽了,到底沒出口,草草收拾了下東西,出門正巧再碰到宋如書,她剛跑花園那邊,念了一個小時的書。

早晨溫度低,她的臉,凍得發紅,黑紅黑紅的。

宋如書覺得自己應該主動打個招呼,以示公交車上,無事發生。

她晚上翻來覆去,腦海中無數次回放那一幕,宛似慢鏡頭,看別人浪漫愛情片,她卻一片空白,成不了故事。

“出去嗎?”她平常的口吻。

賀圖南看著她的臉,突然一陣厭惡,他從沒厭惡過女生,他看她們,都是差不多的,可此刻,微微霧裏的宋如書卻如此討厭。

暑假裏媽突然回來,孫晚秋的話,媽剛才半真半假的語氣……賀圖南淡漠瞧她兩眼,稍一頷首,連嘴都沒動走過去了。

他剛走過,宋如書眼睛裏就有了淚花,她第一次知道,賀圖南是可以這麽冷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