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以誠送完展顏,直接去的公司,最近稅務局的人來了幾次,他有些頭疼。等晚上飯局一散,司機送他回的家,一進門,一身的煙氣酒氣,林美娟皺眉,讓他把大衣掛到陽台。

“我一會兒還要去趟公司,”賀以誠說,“財務出了點問題。”

林美娟端坐著:“我媽說,咱們好久沒一起過去了。”

“再說吧。”賀以誠翻了會兒抽屜,不知找什麽。

“不至於這麽忙吧?”

“年底不都一向如此嗎?”

林美娟見他心不在焉,克製說:“昨天晚上弄那麽一桌飯,你倒不忙。”

賀以誠抬頭看看她:“昨天孩子們難得回來。”

“是展顏難得回來吧。”林美娟側過身,她真是受夠了,展顏一走,他的魂兒好像也跟著走了,此刻,留個軀殼跟她說話。

賀以誠皺皺眉,把抽屜一關:“你好像有話想說,直說吧。”

“我是有話說,賀以誠,你有沒有想過,弄個十幾歲姑娘來家裏不合適?被人看見了,是要說閑話的。”

“誰說了?”

“閑話這種東西,誰都能說,你不覺得你對她過分上心了嗎?”

“她是別人托付給我的,我要守信。”

林美娟氣得太陽穴跳:“你對自己親兒子呢?也沒見過你想著要盡父親的責任,你很關心過兒子嗎?”

“我缺他什麽了?”賀以誠反問。

林美娟手都抖了:“你缺他對展顏的那種關心!不是給他錢就能打發的。”

賀以誠沉默片刻,說:“你太激動了。”

林美娟徹底被這句話激怒,她霍然起身:“我應該什麽樣子?忍氣吞聲?還是眼睜睜看你犯錯,我要裝聾作啞?你要是真隻想當好人,資助老朋友的孩子念書,我會不同意嗎?可是你怎麽做的,你自己清楚!”

賀以誠懶得跟她吵:“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林美娟臉都白了:“我問你話呢,你什麽態度?展顏到底是你什麽人,你敢說嗎?!”

這句問出,她自己都愣了,心底快速升起一種夾雜恐懼的期待來,她怕他嘴裏吐出可怕的字眼,可答案,又仿佛推開一道暗影裏的門,背後就可知。

賀以誠深吸口氣,點點頭:“你是不是跟顏顏說什麽了,我本來不想提的,她回家很拘束很怕你,一直看你臉色,比剛來時還要放不開,一大早就堅持去學校,你跟孩子說什麽了?”

“你先回答我!”林美娟忍不住吼起來,她真想拿什麽東西砸他臉上。

賀以誠覺得林美娟很陌生,她吼的那刻,臉是扭曲的,任何人臉扭曲時都不會好看,麵目猙獰。

他反倒沒動怒。

林美娟見他沒什麽反應,她簡直恨他,大腦開始拚命搜刮起記憶,力求找出些什麽,作為進攻的武器,可是,兩人從前就沒有過臉紅吵架的時刻,他像個道德楷模,曾經令她引以為傲。

這點發現,讓人更加痛苦。

賀以誠留下一句“我希望你不要跟孩子置氣”後,匆匆出了家門。

空氣突然寂靜,林美娟哭了,他連跟她吵架的興趣都沒有。

司機還在車裏等賀以誠,他下來後,打發人走了,自己在車裏點了支煙。

車窗外,冰冷氣流進來,刺到臉上,車內漆黑,隻有那支煙,明明滅滅,在他指間閃爍微芒。

宋笑什麽時候發現他的,他不知道,她彎腰敲了兩下玻璃:“跟美娟吵架了啊?”

說著,嫌冷,一把拉開車門坐了進來。

賀以誠沒回應,也沒動作,隻是抽煙。

宋笑伸手把他煙奪過去,含在嘴裏,吸了兩口擺手說:“有什麽好抽的?我問你,你跟美娟到底怎麽回事?”

賀以誠見她越界越得如此自然,凝神看著她那雙眼,也是美麗的,女人跟女人真是不同,他這一生見了太多的女人……

宋笑心跳了跳,她突然就覺得,人生真是寂寞得緊,缺了溫度,什麽都是冷的,她需要吻火。

“賀總,你總看著我幹什麽?”她湊到他眼睛下,像旁逸斜出的一枝玫瑰,帶著馥鬱,嬌豔地在黑暗裏綻放。

賀以誠心情很壞。

他近乎粗暴地突然捏住她下巴:“你膽子太大了。”

宋笑渾身戰栗,她被他嚇到,可是又充滿了巨大的喜悅:“我隻是想問問賀總,為什麽跟老婆吵架,你們男人總是讓女人傷心。”

“你一直在勾引我。”他瞳仁沉沉。

宋笑微微喘息:“那,賀總心動了嗎?”

賀以誠的氣息,在她臉頰輕輕遊走,離得極近,讓她產生錯覺:他要吻她了。

宋笑睫毛顫得厲害,一雙手,忍不住去觸摸他,她撩起了他的毛衣。

他是真實的,有生命力的,她很久很久沒有感受過男人了,不是老朽的,衰敗的,身體空虛到發疼,她希望被他暴力對待,征服她,也被她征服。

“我喜歡你。”她昏頭昏腦說,這話,簡直不是這個歲數該說出來的,可笑又天真。

賀以誠把她手一攥,宋笑聲音都抖了,一雙眼,水汽濃重地望著他:“你想幹什麽?”

她有種小女孩的驚怯,又如此熱烈。

賀以誠惡劣地低語:“我想幹什麽?我什麽都不想幹,但我知道,你想被我幹。”

宋笑頓時一僵。

他看上去那麽斯文一個人,連髒話都不會說的男人,宋笑意識到被戲弄,她剛揚手,被賀以誠擋住:

“你太心急了,火候還沒到家,你要等到男人心癢難耐,滿腦子都想著怎麽幹你時再出手,才是好時機。”

宋笑不死心,嫵媚的眼,直愣愣看著他:“你明明剛才有感覺的,我不信,你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賀以誠眼裏閃著揶揄,他沒說話。

“我不為你的錢,我隻是單純地喜歡你,我比美娟好,不信,你可以摸摸我……”她忍著羞辱,幾乎是絕望地說道。

賀以誠拉開車門,請她下車。

“為什麽展顏的媽媽可以?”宋笑被冷風激得一個寒噤,她惱羞成怒,“你少裝什麽正人君子了,你包過女人的。”

賀以誠突然變臉,一雙眼,寒光凜凜:“你他媽給老子滾!”

他會罵人的,也會如此粗俗。宋笑像是被燙紅的鋼絲插了嘴,她說不出話,從車上下來,疾步踉蹌著跑了。

不遠處,賀圖南看得一清二楚,宋如書的媽媽,從爸的車子裏下來,她裹著大衣,裙擺在夜色裏**著遠去。

他仿佛一下被人按在黑油油的**中,人要墜落。

因為早上走得急,他落下了本資料,折回來,也是為了陪林美娟。他想,也許白天讓媽有點傷心。

賀圖南在冷風中站了許久,才等到賀以誠從車裏出來,他的爸爸,看起來依舊衣冠楚楚。

他到底在憤怒什麽呢?他不信賀以誠是這種人,爸爸是有格調的。

風冷,可掌心是滾燙的。賀圖南突然意識到,展顏的媽媽,似乎就是另一個宋笑,一個更漂亮的宋笑,他沒見過,但她存在過。

爸爸是哪種人,他真的了解嗎?他不想見賀以誠,也不想麵對林美娟了。

賀圖南跑出小區,風噎的眼睛疼,他來到路邊,打了輛出租,粗聲大氣說:“一中。”

他腦袋沉沉,睜不開眼,癱坐在後排,外頭的燈光從臉上掠過交錯的影子。

一連幾天,他都顯得格外沉默,睡眠斑駁。同學請教題目,他相當沒耐心,給人冷臉:“不會。”

徐牧遠私下問他:“怎麽了?最近你狀態不太對。”

賀圖南不說話時,人顯得倨傲,他冷淡地瞥了瞥徐牧遠:“什麽狀態是對的?”

徐牧遠思忖片刻,拍拍他肩膀:“打牌嗎?要不要玩兒兩把?”

男生寢室有時會打牌,賀圖南總是贏,但規矩是誰贏誰請客。

他沒打牌,寢室裏幾個人把小甜甜布蘭妮的歌放得震天響,陽台上衣服硬邦邦的,寢室長在叫:“我去,這是開始結冰了嗎?”

今年冬天,來得很早。展顏是在食堂遇見的賀圖南,她見他一個人,便擠過去,“嗨”了一聲。

因為發的是四聲調,聽起來,像嚇他。

即使在同一所學校,見麵的機會並不多,除非刻意去找。更何況,高三在大家心中,那是極忙的。

賀圖南沒被嚇倒,他隻是轉過臉,看看她。

“你怎麽一個人?徐牧遠呢?”

賀圖南拿勺子撥著米飯:“我必須和他一起才正常嗎?”

展顏悄悄打量著他,他耳垂那,那顆褐色的小痣,像個停頓。

“你是不是還生我的氣呢?”她說的是上次自己單獨回校。

賀圖南眼睫垂著:“沒有,你在乎這個嗎?”

他想,也許就沒人在乎他什麽。

“孫晚秋這學期,才給我回了一封信,這次又遲了。”展顏沒正麵回答,聊起別的。

賀圖南默默咀嚼,沒反應。

展顏有些尷尬:“你這麽小氣啊,看來,還在生我氣。”

賀圖南勺子一頓:“那你希望我怎麽說?怎麽做?”他盯著她,試圖通過她去想象她媽媽。

展顏抿抿唇,那個樣子,像含羞草被碰觸的一開一闔。

“我隻是想跟你說說話,隨便說點什麽。”

她不知道孫晚秋試卷做的怎麽樣了,隱約焦慮,孫晚秋不回信,讓她覺得對標消失,這種消失,帶她給失衡感,展顏不知道該怎麽說,又跟誰去說。

最近經期,更為強勁的疼痛,也讓她羞惱:為什麽要來這個東西呢?她按室友說的買了暖水袋,到晚上,放在肚子上,像個□□。

連經血也像□□,濕濕的,黏黏的,在夏天暴雨之後的夜晚裏,悄無聲息蹦到腳背上,它鼓著眼,不知道是看世界還是在看你。

展顏每晚睡覺前,腦子裏總會飄滿各種各樣的東西,她見了賀圖南,很想和他講話,好像他是個容器。

現在,容器對她笑笑,賀圖南說:“我今天有些不舒服,剛才沒什麽精神,不是生氣。”

他總是會心軟,她說那話時,顯得很孤單。

“你吃藥了嗎?”展顏關切地看著他。

賀圖南搖頭:“好些了,你再多跟我說幾句話,我就全好了。”

展顏端詳著他臉色,問:“真的嗎?”

賀圖南“嗯”了聲:“高一高二有英語口語比賽,你參加嗎?”

說著,把自己餐盤裏的炸雞排夾給她。

展顏夾起吃了:“不參加,我有口音,不像賀叔叔,會說倫敦腔。”

賀圖南心裏猛得沉一下,他若無其事道:“鍛煉膽子而已,以前都沒聽你苦惱口音。”

“但這是比賽啊,上去不能給班級爭光的話,我是不去。”

他終於笑了:“看不出,你集體榮譽感這麽強。”

“我媽說,參加比賽不能光是自己想去逞能,要看自己有沒有實力,如果是代表班級的話,就更要多考慮考慮了。”展顏想起媽,沉默一瞬,伸出手指,上麵鳳仙花的顏色開始從指甲根褪去,“你看我的指甲。”

賀圖南聽她提她媽媽,眼神凝住,盯著指甲上的那抹橙紅,裏頭還藏著酷夏,可終究過去了。

“你媽媽……”他其實自己也不知道想問什麽,聲音低,展顏卻已經抬臉跟人打招呼去了,“如書姐,你也來食堂吃飯嗎?”

宋如書姍姍來遲,為了節省時間,她都是晚來,怕人多。

她其實早見兩人湊一起吃飯,想裝不見,但展顏卻開口。

賀圖南臉色不太好看,瞟了眼宋如書,她隻是點個頭,極快的,又正過臉往窗口去了。

他草草扒拉幾口,催展顏快些。

“吃飯快不好。”

“那天吃淮揚菜,我看你跟頭豬似的。”

“你才是豬。”

“行,我是,你吃得也太磨嘰了。”

“我想和你說話。”展顏靜靜看著他,賀圖南微怔,他心裏一陣打顫,低聲說,“你還真把我當哥哥了?我以後夠累的。”

展顏低頭快速吃了,沒再說什麽,兩人端著餐盤去倒,宋如書想跟他們錯開,腳下一滑,手裏餐盤正巧不小心碰到賀圖南手臂,油乎乎的菜汁濺出些許。

宋如書窘著道歉,賀圖南什麽反應都沒有,把展顏那份接過,彎腰倒了,問她討紙巾。

出來後,展顏忍不住問:“怎麽你都不跟宋如書說話。”

“無話可說。”

她就不問了,用紙巾小心翼翼給他擦胳膊,惋惜說:“得脫下洗洗了,這麽一大塊。”

“你給我洗?”賀圖南促狹一笑。

展顏當真:“那也行,隻洗袖子。”

賀圖南手臂一掣:“那還是算了。”

兩人到岔路口分開,賀圖南說:“別那麽節省,你看你連葷菜都不打一份,吃肉才有力氣。”

展顏笑著說:“我很有力氣的。”

賀圖南無奈:“我是說真的,別這麽省,聽話?”

兩人到路口要往不同方向去,展顏縮著脖子,好像有點冷的樣子。

“我把我那件毛衣給你,就之前給你的,那件是純羊絨的,暖和。”賀圖南說,展顏看著他笑,點點頭。

等到了教室,宋如書單獨把賀圖南叫出去,兩人在走廊盡頭那說話。

“有事?”他依舊冷淡。

天知道宋如書是如何鼓起的勇氣,她極力鎮定著:“在食堂真是不好意思,要不然,我洗好還給你。”

賀圖南見她臉微微紅著,腮肉細看,竟在抖,他哼笑一聲:“你對我有好感吧?喜歡我是不是?”

宋如書像被刀斧劈開了心髒,她嘴巴微張,錯愕看著賀圖南。

他淡淡笑,不無譏諷:“給我洗衣服,再還給我,這一來一回,就是兩次說話機會,是遺傳你媽了嗎?”

宋如書一陣難堪,她聽懂了,她早就覺得媽去賀叔叔家太勤,她什麽都懂,可媽媽以為她不懂,她從小就知道媽在男人跟前什麽樣。

“你什麽意思?”她自尊心被人突然橫刀一刺,第一反應,自然是回擊,“你少自作多情了!”

賀圖南沒想到她反應這麽激烈,他微笑著:“好,我自作多情,我隻是想告訴你,我不會喜歡你的,你不要有事沒事找我說話。”

宋如書腦子嗡嗡的,她牙齒咬得作響:“我沒求著你喜歡我,我也看不上你這種亂/倫的家夥!”

唯有把刀尖刺向別人,才能挽回自尊心,她太懵了,幾乎是慌不擇路地脫口而出。

賀圖南果然變了臉,宋如書捕捉到了,這讓她有種報複的快感,盡管,這快感有些陰暗,令人不齒,她很想哭,她傷害了賀圖南她知道,但她要保護自己。

她覺得自己的青春,仿佛在這一刻,也結束了。

“我……你喜歡展顏我知道,可她是你妹妹……”宋如書麻木地補救著,她想,能勸一勸他也好,他誤入歧途,她不會快樂的。

賀圖南像被人冷不丁揭了痛處,他臉色難看極了:“你少給我胡說。”

宋如書渾身發冷:“我說中了是不是,賀圖南,你這樣會害了自己,也害了展顏的。”

賀圖南以為不去刻意想,這個東西,就像死了,可它是病毒,發作起來極厲害,好像此時此刻,就隻剩展顏是妹妹這一件事,強烈,蓬勃跳躍著,生命力那樣強,把人霸占了。

他跟宋如書有著同樣的惱羞成怒,臉色卻微妙變了,有些淒淒的,又陰沉。宋如書看他這樣,心底竟升起巨大的憐憫,她可憐他,十分傷心,好像一下懂了他的沒有希望。

她看著他走進教室,女人那種母性般的柔情,第一次奇異地滋生出來,長得瘋狂。

她以為,事情就這麽過去,可一到晚上,她失眠的厲害,眼前一遍遍再現那個令人心碎的場景。

這嚴重擾亂了她的學習,她的自尊心,在夜裏會格外膨脹,膨脹到她覺得自己當時為什麽不死去。

宋如書已經說不清自己是出於什麽意圖了,哪種都不純粹,她找到徐牧遠,試探地問:

“我想問你件事,你知道賀圖南喜歡誰嗎?”

徐牧遠跟她交集不算多,大家是普通同學,他裝傻:“沒聽說他喜歡誰。”

宋如書失望地看了看他,心跳不已:“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覺得,你有義務規勸他,他成績那麽好,不該做自毀前程的事,你說是不是?”

她極力說得冠冕堂皇,並且告訴自己,我是為他好而已。

徐牧遠戒備地看著她:“什麽事?”他隱然有什麽預感,卻絕不泄露自己半分想法。

“我隻告訴你,你知道嗎?展顏其實不是賀圖南的表妹,而是他親妹妹,我坐公交時,見他們……”宋如書心快蹦出嗓子,“見他們在做情侶才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