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教室的燈光,也比別處離未來近,明晃晃的,令人生出手可摘星辰的錯覺。

展顏到後邊窗戶,隔玻璃看,玻璃上貼滿報紙,分明不想被打擾。她剛揚手,被人拽回來,賀圖南洗了臉,額前碎發濕噠噠的。

她有些吃驚,一臉行路問津的表情。

賀圖南眼底有片烏青,是徐牧遠那拳的落腳處。睡一夜更顯,此刻不過剛顯山露水。

“眼睛疼嗎?”展顏問。

賀圖南點點頭:“你聽人說了?”

展顏說:“我不明白你怎麽會跟徐牧遠打起來,你們那麽好。”

“沒有任何關係是完美的,出點問題正常。”賀圖南手指冰涼,微微泛紅,他格外平靜,“你不是要看孫晚秋的信嗎?她說什麽了?”

展顏凝視著他:“我正洗腳,聽說你跟徐牧遠打架,信不小心掉盆裏了,還沒來得及看。”

“那不快去看?”賀圖南的聲調,連起伏都沒有了。

他的眼睛,明淨,輕忽。

展顏低聲說:“你都不告訴我,為什麽要打架。”

“不重要,跟你沒關係。”

“你們會絕交嗎?”

“不會,我們好好的。”

賀圖南像休眠了的火山,他不冷淡,也不熱情,說完,催她快回寢室。

展顏覺得一頓飯後,賀圖南就變了個人,這座城市總歸是變化快的,昨天還是賣服裝的商鋪好像今天就成了文具店,昨天的荒草地今天的新公園,不像小展村,可以千年不變。連人也是,展顏摸不透賀圖南。

她慢吞吞下了樓,賀圖南在樓上走廊那看她,玻璃上,映著他沉默的剪影。他習慣目送她,盡管,人看起來隻是在遠眺夜景。

信濕透了,兩天後,信紙變得發硬,上麵字跡不清。斷續的文字,很難拚湊出什麽。

展顏用電話卡給村頭小賣部打了電話:“是鐵叔嗎?我是顏顏,我想想問問,孫晚秋是不是回家了?”

鐵叔在算賬,話筒夾著,劃拉起圓珠筆:“回來有段時間了吧,前兒還見她,”他用筆杆撓了兩下頭,頭皮屑下雪似的,“大軍喝酒出了事,成個憨子了,一家子雞飛狗跳,我看她這書是念不成了!”

不能念書了。

展顏掛掉電話,她走在校園裏,學生們三五成群,來來往往,她注意看女學生,她們有的紮馬尾,有的齊耳短發,胸前抱著書,或者是在吃熱乎乎的炸年糕,有說有笑。她從她們身邊經過,聽到零碎的詞語,簡短的句子,沒有一個字,和不能念書有關。

女學生們和她隔著透明的薄膜,她看得很清楚,但戳不破。

展顏是在千禧年的最後一個月裏,有了這種隔絕感。她在一中的校園裏,孫晚秋不能念書了,她覺得自己和她相同的部分也被什麽毀壞,這讓她恐懼,恐懼的重壓下,女學生變了臉,她們變成米嶺鎮集市上偶遇的小學同學,絨毛沒褪幹淨,懷裏抱著她的第二個孩子;靠在門口梳頭的女人,跟過往的爺們調笑;被尿素口袋壓彎的脊背;拿著棍滿村追孩子打的母親;被男人一巴掌扇出血又爬起的某張臉……

她們全變成了小展村的人,孫晚秋就在裏麵。

……

展顏從噩夢中驚醒,她坐起來,為自己的無能而感到深深的挫敗。她摸了摸柔軟的被褥,非常漂亮,整潔,她也是第一次意識到這些東西其實很脆弱,一不留神,如果失去了,她就會成為孫晚秋。

孫晚秋是最聰明的,最有辦法的,她的毫無招架之力讓展顏無比難受。

認真思考幾天,又到周末,她才去找賀圖南,可賀圖南回家了。他沒有告訴她,也沒有要求她一起回去。

展顏有些失落。

賀圖南是回了家,家裏冷冷清清,林美娟沒有回來,賀以誠也不在。家裏隻有冰冷的空氣等著他,展顏的房間,上了鎖,那是賀以誠鎖的,他怕妻子不冷靜之餘,做出過分舉動。

門響時,他抬了抬頭。

“你怎麽回來了?”林美娟剛打完麻將,她摘掉圍巾、手套,見到兒子,波瀾不興。

賀圖南卻問:“和誰?我記得你不會打麻將。”

林美娟說:“我以前不會的多了,學不就會了嗎?”她脫掉羽絨服,倒了杯熱水。

賀圖南疑心她又同宋笑一起,試探問:“宋阿姨教你的嗎?”

林美娟想起燈光下宋笑的鑽戒,格外閃,也格外大,牌桌上的女人總是要不經意賣弄珠寶首飾的,好像,男人的真心是按克拉算的。

她風格清雅,要戴,頂多戴一對圓潤的珍珠耳釘,簡潔大方,配她的身份,不像宋笑,那麽招搖,金手串碎冰似撞響,大家都聽得到。

那樣也好,愛和錢要抓一樣在手,林美娟恨恨地想,她敷衍說:“對,你宋阿姨是會享受生活的人,自己開心,怎麽樣都好。”

她以前對宋笑多少有點鄙夷,如今,心境大變,雖覺得她依舊不如自己,但過日子的態度,竟多少有可取之處。

賀圖南忍不住說:“她那個人,我總覺得不太好。”

林美娟一笑:“怎麽不好?”

“往別人家跑太勤了。”賀圖南盡量讓自己的暗示,不那麽明顯。

林美娟說:“你小孩子家,高三了,不好好念書,總操心大人的事。”

“我也不想操心。”賀圖南看了母親一眼。

母子間,有種說不出的氛圍,林美娟低頭,把手上的婚戒取下,上麵刻著字母縮寫。

她盯著戒指,說:“你爸現在徹底不回家了,展顏也不回,你還回來做什麽?”

“因為家裏還有媽,爸忙完這段時間會回來的。”

“是嗎?我看不出,你對我還有真心,”林美娟對兒子也有譏諷,“我當你眼裏隻有你的小妹。”

“小妹並沒有錯。”賀圖南悶悶開口。

林美娟頷首:“那是我的錯?”

“當然不是。”

“總要有個人來認這個錯,你爸是不可能的,他那麽驕傲,全世界都錯了他也不會錯。”

母子倆的對話,每每到真相邊緣便會撤回到安全距離,無人越雷池。好像,再多走一步,誰也承受不了。

“你學習忙,功課緊,倒不必為了我刻意回來。”林美娟起身,賀圖南喊了一聲“媽”,他眼睛閃爍不定,“別總跟宋阿姨玩兒了。”

林美娟笑得莫測:“你擔心什麽?她要把你爸爸搶走了?”

賀圖南愣住,沒想到她這麽直白。

林美娟眼睛裏有了抹輕蔑,這樣子,倒跟賀以誠有些夫妻相,那層輕蔑,浮浮的,像是在眼膜外。

她嘲笑別人,也是隱蔽的,那樣與教養不符。

“沒人能搶走你爸爸,因為,誰也爭不過死人。”林美娟丟下這句,去洗澡了。

至始至終,林美娟都沒發現賀圖南臉上的傷。

賀圖南一個人又回到學校。

寢室長說:“哎呦,表妹來找你,看你不在傷心欲絕地走了。”

賀圖南知道他說話浮誇,一抬頭,正在陽台曬衣服的徐牧遠轉身,兩人目光僅僅是交匯一瞬,又錯開了。

校門口多了個老漢給人修鞋,也會修拉鏈。老漢有濃密的眉毛,那麽長,白了一半。

他戴著黑皮子套袖,穿圍裙,老花鏡架鼻梁上,每碰到顧客來,定要抬眉瞅一眼,請人坐他的小馬紮。

展顏因意外發現他,留心起來。他長得像爺爺,也像三礦爺爺,還像石頭大爺,也許,老人都長得差不多,皺紋的走向,黧黑的膚色,風霜雨雪吃透的一雙眼。

她買完筆,從那路過,問:“外套拉鏈壞了能修嗎?”

“能!”

“皮鞋也能修嗎?”

“能!”

“那我買雙鞋帶。”展顏的鞋子沒有壞的,她絞盡腦汁,要照顧下他的生意。

她坐小馬紮上曬太陽,跟老漢聊天。聊聊他多大歲數了,從哪兒來,為什麽要到這裏來討生活。

這讓她有在家鄉的錯覺,哪怕隻一點點,她對談論美國沒什麽興趣,也對諸如“民主自由”的概念很陌生,她其實一直很孤單,因為同學們談論的內容多半是她不熟悉的,少年人們說著遠方,遠方好像有一群雪白的鴿子,無與倫比的美麗。

展顏努力去適應過,一中對她而言,就是在小展村時想過的“外麵世界”,老師說外麵世界是好的,她的確受到很大衝擊。

不管怎麽說,念書是一件很神聖的事情。

神聖的學校裏,不斷走出青春年少的學子,展顏眯起眼,看會兒他們,然後目光調了個方向:修鞋的老漢,不遠處推垃圾車的殘疾阿姨,挎著掉皮黑包給學生們推銷盜版碟的中年男人……

世界真的是個棱體,賀叔叔展示過的那個棱體,折射出不同的光,不同的麵孔和日子。

她漸漸明白,觀察這個世界要比和同學們聊天各種社交,更適合她。如果是孫晚秋,她一定會去做最適合表現她長處的事情,同時,毫不羞怯地麵對自己的短處。

天哪,那麽聰明的一個人,不能念書……展顏想到這,胃裏一陣**。

賀圖南找到她時,展顏一張臉,正被冬陽曬得雪白剔透,隻有一排睫毛密密地撲閃著,不知在看什麽。

“你的外套可以拿來修,這個爺爺會。”展顏從馬紮上站起來,賀圖南一偏頭,見馬紮黑乎乎,油光光,問她,“你要修鞋?”

展顏沒問他回家的事,說:“沒有,你外套拉鏈不是壞了嗎?”

“不穿了,”賀圖南岔開話,“你有事找我了嗎?”

展顏看他態度不溫不火的,心裏猶豫,她在想,如果是孫晚秋處在自己的位置,她會怎麽做?她會想要就開口,想做就去行動。

“孫晚秋家裏出了很大的事,她不能念書了。”

說完,展顏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很可恥,因為賀圖南的神情隻是詫異了兩秒,她開始懷疑,自己深思熟慮的是不是極其錯誤。

“她跟你求助了嗎?”賀圖南問。

展顏沒能拚湊出那封信,但信從米嶺鎮發出,她知道答案。

“我知道,要是跟賀叔叔開這個口,我太厚臉皮了,”展顏的麵孔,迅速染上層紅暈,她局促不安地開口,看著賀圖南,“我想的是,能不能打欠條,孫晚秋以後會還的,她絕對不是會賴賬的人,我保證。”

即使是麵對賀圖南,展顏也窘到想哭了,因為在求人,好像是乞丐,風雪夜裏,要凍死街頭,見到那金碧輝煌的庭院,隻想著這家人一定是富裕的,哪怕被拒絕,也要試一試能不能暫避風雪。

這點錢,在賀以誠那裏是不算什麽的,她隻要開口,賀以誠一定會答應。

但她不敢,隻能先來問賀圖南。

她需要他給她分析分析,這個法子,到底能不能行,還要牽涉告不告訴林阿姨,怎麽說?

賀圖南一言不發看著她,她跟他說話時,膽怯,試探,眼神不夠堅定。

“她跟你一樣,學費生活費再支出一年半就夠了,大學可以勤工儉學,”他終於回應她,“你確定,孫晚秋隻需要這些夠了?”

展顏覺得賀圖南像個大人,他現在和她說話的語氣,莫名像賀叔叔,又不太一樣,賀圖南幾乎是毫無感情地闡述事實。

“應該夠。”

她其實沒那麽有底氣。

賀圖南沒辦法去怪她又要給家裏添亂,不是錢的事,卻因錢而起。

“她家裏出什麽事了?”

“她爸喝酒出的事,人傻了。”

賀圖南又問:“她家裏還有小弟是不是?”

展顏點點頭:“她媽可能會讓她進皮革廠掙錢,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會讓她結婚,那樣的話,會有一筆彩禮。”

賀圖南這才有些詫異:“結婚?可她沒到法定結婚年齡。”

展顏搖頭,此刻的表情反倒比他平常:“我們那不講究這個,十六七歲嫁人很正常。”

“什麽叫不講究這個?這違反法律,法律是不允許的。”賀圖南說這話時,展顏靜靜望著他,違反法律?法律管不到小展村的事,除非死了很多人,很轟動。

法律似乎不是為小展村,甚至整個米嶺鎮準備的。

“世界有很多麵,”展顏想起媽在信裏的話,她順口說出,“你現在知道了,我們家那裏就是這樣,孫晚秋如果不念書,她最多過兩年必須嫁人生娃娃。”

展顏眼睛熱熱的,她低下頭:“如果賀叔叔沒有把我接來,我也是那樣,你放心,我會感激賀叔叔一輩子的,一輩子也還不清他的大恩。”

她們每個人長得不一樣,性情不一樣,或聰明,或愚笨,或木訥,或潑辣,但如果不念書,最終命運一樣,像是無數條小溪流最終匯入到一條河中去,麵目全非地混一起,被浪潮裹挾上前,流到哪兒算哪兒。

今天的陽光非常好,雖然冷。有什麽東西,好像一下逼近眼前,賀圖南一直知道她過去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他以為隻是窮,窮是根,長出各種各樣扭曲的枝葉,淳樸隻是其中正常的一枝而已。

如果把孫晚秋替換成展顏,賀圖南一下就能理解這種痛苦了。

“我有一筆壓歲錢,炒股也賺了點兒,這樣好了,你不需要跟爸說,我的錢就夠孫晚秋的學雜費夥食費。”賀圖南壓抑地看她一眼,他不想跟她接觸了,他要快些去念大學,離開她,去認識新的女孩子,去戀愛,總之,離展顏遠遠的。

他說這話時,沒那麽熱情,足以讓展顏感激不已。

如果不用賀叔叔知曉出手,更好了。

“雲上地產給我的獎金,還有三百整頭沒動,我先匯給孫晚秋,等過了年高二下學期開學……”展顏聲音發抖,她知道這事成了,“再用你的給她交學費,這錢,會還你的,你看,你怎麽算利息?我過年回家一趟,把欠條弄好,帶回來給你。”

利息她是懂的,小展村有搞高利貸為此家破人亡。

隻有在這樣的時刻,賀圖南才能清醒地認識到:展顏是跟他們家有隔閡的,她要跟爸算清楚,也要跟自己算清楚。

好像一牽扯到錢,所有過往的溫情脈脈都為假。

賀圖南淡淡一笑,他像個商人了:“好,利息我想想,回頭再商量吧。”

他知道自己對賀以誠來說,沒那麽重要,對媽來說,似乎也沒那麽重要。在她這裏,他比不上她窮苦的同學,他天然隻能當奉獻者。

“你眼睛好些了嗎?”展顏小心收了尾,她不住打量著他,賀圖南便用一種自嘲又揶揄的目光看看她,好像這是順手捎帶的關懷,事情解決了,她想起這麽一茬了。

他點點頭:“好多了。”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總覺得,你說話沒什麽力氣。”展顏咬了咬嘴唇,“你可以跟我說。”

賀圖南搖搖頭,他語氣鬆散:“可能是最近學習累的。”

她還想問,可賀圖南顯然沒有再深談的意思,展顏看著他走遠,突然覺得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