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晚秋像守更人,等著展顏的回信。

蘇老師把信送來時,她坐井邊,拿臭胰子給孫大軍洗衣服,奶奶攙他晚了一步,就拉褲子裏了。冬天的井水不涼,但浸久了,手指頭通紅。

蘇老師騎摩托來的,揣著信,離老遠見孫晚秋頭發半散著,吭哧吭哧在搓衣板上使勁又揉又砸。

他推了推大框眼鏡,看了會,才喊她,她跟小婦人一樣,抬頭起身,兩手往身上一抹,跑了過來。

“蘇老師……”孫晚秋有些意外,同時,為老師看到自己這一幕而感到羞愧,她沒有去念書。

蘇老師把信給她:“展顏給你的,哦,還有這個,匯款單上有三百塊錢,我給在鎮上郵局取出來了。”

孫晚秋又抹了抹手,她把蘇老師拉到柴火堆後,不大自在說道:“別讓我家裏人看到了,蘇老師,真麻煩您,這麽冷的天還跑一趟。”

蘇老師歎氣:“展顏都跟我說了,孫晚秋,我找你媽媽談談吧。”

這天,蘇老師在她家裏等到晚上,沒人招呼他,爺爺奶奶都很冷淡,等李彩霞回來,他們在堂屋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再後來,二叔來了,事情變得更糟。

二叔十分粗魯,幾乎要打人,蘇老師狼狽地疾步出來。

師生二人目光交匯,蘇老師根本來不及說什麽,後頭,酒氣熏天的二叔拎著磚頭。

孫晚秋讓蘇老師快走。

蘇老師一個教書先生,真打起來,一有辱斯文,二也不是對手,他匆匆騎上摩托,消失在暮色中。

院子裏,二叔還在罵罵咧咧,孫晚秋冷眼看著他,這裏連空氣都是貧窮愚昧的,爸喝酒出了事,沒有人會吸取教訓,二叔還在繼續喝。

“你把老師引家裏幹啥?想幹啥?!”李彩霞在皮革廠累了一天,她買通門衛,拿了更多的皮子回家。

孫家院牆裏,很快響起罵聲、哭聲。

晚上,孫晚秋睡在羊圈,地上鋪了茅草,隻有一床爛棉花套子,被罩都不罩。二叔想的法子毒,不停折辱她,讓她斷了念書的盼頭。如果她堅持,會一直和畜生呆一起。

羊圈騷哄哄的,幾隻山羊慢條斯理咀嚼著幹草。

夜深人靜,她才把手電筒掏出,看展顏的信。

等看完信,孫晚秋從茅草堆裏爬起來,悄無聲息離開了家。

夜很冷,遠遠的,有狗吠聲傳來,道旁白楊樹早被隆冬剪光了葉子,在寒星下,黑黝黝的,土色新鮮的墳頭,在田野裏也成了黑的。

孫晚秋仰起頭,透過犬牙交錯的枝幹看綴在夜幕上的星子,那麽高,那樣亮。她很快適應了黑暗,人凍得發抖,但她知道走路會暖和起來的。

那三百塊錢,被妥帖地放在小襖的兜裏。

大地的輪廓,山的輪廓,都是她熟悉的,她好像又回到了初中上早自習的清晨,也是這樣的黑。

貓頭鷹在叫,烏鴉撲棱棱飛過去,她聽見它扇動翅膀的聲音。路上一個人都沒有,一個車也沒有,有的,是黑色的冷,漫天的星光,那麽廣袤的天地裏,就她一個人的身影,融在夜色裏,像是被吞噬。

孫晚秋走到米嶺鎮時,秋衣濕透了,她趕上第一班發往永安縣的鄉村巴士。

這個時候,已經臨近期末考。

彼時,元旦剛過,城裏張燈結彩的氛圍還在,一中的教室裏,聯歡會的窗花格外喜慶,會一直保留。

人們開始陸續準備年貨。展顏主動往家裏打了個電話,她得為過年打算。

是陌生女人的聲音。

“喂?你找誰?”

女人粗聲大氣,話說著,有嬰兒的哭聲傳來。

展顏一時呆鈍,以為自己打錯,那頭,女人已經在喊,“有慶,看看兒子是不是拉了。”

她一下把電話掛掉,重重的,像是又冤又氣。電話卡攥手裏,卡的肉痛。

複習迎考,人人都忙,她晚上回寢室也很少和人閑聊,不是在背文言文,就是在記單詞,等熄了燈,在走廊昏暗的過道裏靠牆看書。還在洗漱的女生們,從她身邊經過,總要多看幾眼。

就是這個時候,流言不知從哪裏冒出,傳她與賀圖南是同父異母兄妹,有錢人包二奶,中學生都知道。

流言之所以為流言,就是為它不可考,偏又帶點灰色的影子,不知打哪兒來,但注定要傳往四麵八方。

連辦公室老師都聽說了,翹著腿,說起賀圖南家中光景,那樣有錢的人家,有些桃色新聞,或鬧出私生子,這種非常不名譽的事,倒不稀奇。隻不過,發生在賀圖南家裏,令人扼腕。

賀圖南知道時,是寢室長大嘴巴忍不住說出的。

“你聽誰說的?”他驚怒,眼睛刀身一樣雪亮,一身冷汗。

徐牧遠喝住寢室長:“沒證據的話,瞎扯什麽?”

寢室長無辜說:“我去辦公室拿試卷,幾個老師都在那議論。”

賀圖南眉心亂跳,看了眼徐牧遠,兩人打架後,不如從前親密,卻也沒有刻意疏遠,此刻,眼神一碰他就知道不是他,那就隻有宋如書了。

他找到宋如書,宋如書極力鎮定,她說:“不是我,你愛信不信,我不至於那麽小人。”

“老徐怎麽知道的扆崋?你已經做過小人了,裝什麽?”賀圖南沒跟她算這筆賬,已是寬宏大量,這會再找,連本帶利的架勢。

宋如書被他嗆得臉滾燙:“我是想他勸你,我沒有惡意,除了他,我沒告訴任何人!”

賀圖南冷冷瞧著她:“你他媽真閑,宋如書,你是提前保送清華了還是北大?有那個時間不如多做兩道題。”

她到底是女生,眼淚要出來:“賀圖南,你怎麽罵人呢?我做過的不會不認,可你不能把我沒做的賴我頭上,這樣的事,我也不敢到處亂說的。”

她哭起來,嘴巴很大,像什麽魚,一張一合,因為隱忍著更顯滑稽。

“是你媽嗎?”賀圖南腦子轉得飛快。

“林阿姨最近經常去麻將館,麻將館裏那麽多人,為什麽就是我媽說的?”宋如書下意識維護起宋笑,“你不想想,我媽要說就早說了,為什麽等現在?”

賀圖南心思急轉直下。知道罵她也無益,流言出來了,人管不住的。

這種事,學校下水道裏的老鼠都知道了。

展顏在班裏,沒有一個人問她。女生們在背後議論,好像她的美貌也有了依據,肯定是她媽媽也如此,否則,怎麽會做賀圖南爸爸的情人?

大家知道賀圖南家裏有錢,他的爸爸,據說是個極有風度十分英俊的成功人士,但見過的很少。

“過了年開學,班主任說開家長會,到時,看她家誰來就知道了。”

“如果是她媽媽來呢?”

這下大家犯傻,好像失去一個絕佳機會。

“她媽媽如果是二奶,不敢輕易露麵的吧。”

“那如果是賀圖南爸爸來……”

“她有爸爸的,真的,我還見過,是個又黑又土的鄉下人,就在學校門口,那時我們都還不在一個班。”

這下熱鬧,幾人追問起發話者來龍去脈。餘妍沒有參與,她的爸爸,在賀以誠的倉庫裏工作。

但她想到了一些事,比如為什麽這兩人會一起去北區,展顏穿著打扮昂貴,尤其是漂亮眉眼,賀圖南同展顏說是親兄妹,令人信服。展顏為何初分班時不在名單,爾後,又多兩分出現在B班,一切都說通了。

有錢人就是可以左右一切。

這樣的認知,讓餘妍憤懣,她算不上喜歡展顏,也不討厭,甚至有時要刻意去討好她一下。

她在期末考前的周末回了趟家,忍不住跟媽媽說這個事,餘妍憋壞了,她不能也不太敢在學校裏說展顏跟賀圖南的事。

但人就是這樣,知道一個驚天秘密,總要分享出去的,否則,一人懷揣,簡直暴殄天物。

“哎呀,就是那個漂亮的小姑娘?我記得呢,雪白的臉皮兒。”餘媽驚歎。

餘妍說:“她一件大衣上千,那個牌子特別貴,真有錢。”

母女倆閑說話,斜對門被砸得咣咣響,餘妍嚇一跳,往她媽身邊挨:“有人砸門嗎?”

餘媽摸她腦袋:“別怕,是找你東子叔的,人過年該要賬了。”

外頭的罵聲,難聽至極,門要被砸穿。

餘妍默然,她長大了一定要帶父母離開北區,離開這個令人惡心的地方。而當下,唯有忍受,她們北區的孩子都在忍受,她越來越痛恨這種不公,有人靠漂亮臉蛋當二奶,有人錢多到養私生子,她的父母,勤勤懇懇一輩子,最終得到的,是貧窮、冷眼,皺紋和枯裂的手。

再回學校,餘妍覺得展顏的臉,她的衣服,都成了某種諷刺。展顏無論做什麽,落在眼裏,好像都在炫耀著什麽。

“最近有些女生在議論你,你聽說了嗎?”她在水房洗漱時,不著痕跡地問。

展顏不知,因為無人敢當麵說這話。

她認真刷著牙,一嘴泡沫:“議論我什麽?”

餘妍有些心虛,她想給自己找點什麽理由,說服自己:銥嬅這件事應當讓展顏知道。

她附她耳畔,低聲說了。

展顏像被人兜頭潑了盆髒水,她表情冷淡,像是被定住,和她慣來的模樣很不一樣,良久,泡沫裏吐出兩句話:“我自己有父母的,誰說的,我要找她問清楚。”

她比自己想的還要鎮定。

餘妍忙改口:“我也不信的,你別搭理那些人,都是亂傳。”

她心砰砰跳,心道,原來展顏是這樣厲害。

期末考最後一科剛結束,賀圖南來找展顏。他怕她聽到流言蜚語,可如果她不知道,他幾乎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問。

展顏在教室收拾書啊,資料啊,往寢室運。賀圖南一來,大家紛紛側目。

他知道那些目光的涵義,像水****的雨,追著人。可隆冬的天,分明是一層薄薄的藍,太陽掛那兒呢。

展顏比他想得平靜,他一來,她就知道他想問什麽,她隻是想:如果不是這件事,你也不會來找我的。

賀圖南一雙眼睛裏全是猶豫。

展顏抱著書,抵住下巴:“你眼睛好了嗎?”

冬天的傷,總歸好的慢。夏天的傷,怕那熱熬熬的溫度,容易發炎,可見人要是受傷最好春秋兩季。

賀圖南疑心她什麽都不知道。他有種困獸般的煩躁,點了點頭。

“我爸又給我生了個弟弟,”她誇張地笑了下,顯得自己毫不在意,“我這下,徹底不好回家了,不過你放心,我還是會回去一趟,把欠條給你帶來。”

賀圖南不知道她有了弟弟,他微怔:“你家裏告訴你的?”

展顏下巴輕磕著書:“打電話知道的,沒人告訴我,因為,大概因為,”她忽的哽咽,拚命克製住了,才說,“沒人記得我了,我也不必知道,確實,我也不想知道。”

“顏顏……”賀圖南的心,被人狠狠一揪,痛來得急遽。

展顏臉一抬,扭開看遠處教學樓樓頂,折射著陽光,集中的那一點,寶塔璀璨,流光燦爛的感覺,像美好的未來。

“我知道你來是想說什麽,我聽說了,你很生氣是不是?”

賀圖南聽她語氣又變得平靜,像一條河,突然靜悄悄的了。

“我是生氣,更怕你被影響。”

小展村也好,米嶺鎮也好,流言常有,誰出去幾年不回來,那便是犯事死外麵了。誰生不出兒子,那便是祖上沒積德。

展顏轉過臉,說:“人就是這樣,喜歡捕風捉影,因為他們自己太無聊了,隻有說別人,才過得下去。你都高三了,難道那些人不知道?他們一定也知道,這樣的話傳出來,會影響你,可他們才不會管你死活,所以,我們也不必管他們。”

她把孫晚秋曾經勸她的話,消化了,又反芻給自己,她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賀圖南本意是來安慰她,他有些吃驚地看著她,展顏也看他,她很像剛來沒多久的樣子,靜靜的,不喜也不怒。

他真怕看她的眼睛,她的樣子,多停留那麽一會兒,他的心,就忍不住了。

“你真的沒事嗎?”

展顏緩緩搖頭:“你是不是因為這個,上次我跟你說話你才沒什麽精神?也不太理我。”

賀圖南語塞,他含糊過去:“你比我想的樂觀,你長大了。”

展顏卻接著說:“我猜是的,你也許覺得要不是因為我,賀叔叔就不會被人亂猜疑。”

賀圖南強按情緒:“這不關你的事,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攬。”

“那你以後還會像以前那樣嗎?”展顏問。

賀圖南心跳的亂七八糟,他胡亂點頭,說:“爸接我們時,你不要跟他說這個事,他那個脾氣,壞起來是很壞的。”

有上次運動會教訓,賀圖南懷疑賀以誠真的會找散布流言的學生,再找對方家長。

“如果林阿姨也聽說了怎麽辦?”展顏知道,林阿姨也許早?婲就懷疑,但她想,賀叔叔總是要澄清這種沒影兒的事。

賀圖南終於拿出副兄長的口吻:“你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情,有爸呢。”

等賀以誠來時,展顏果然不提,兩人默契坐後排,守著共同的秘密,這竟讓她有種奇異的滿足。

賀以誠是知道展有慶有了兒子的,那頭臉皮驚人,再次邀請他來吃喜酒。他打定主意,展顏的年關要在城裏過。

“顏顏,你爸爸他……”

“我知道,”展顏不讓他為難,“我聽見小孩子在電話裏哭了,”她聽人說,有錢人都不止一處房子,因此,試探性問,“賀叔叔,您除了現在的房子,還有嗎?”

賀以誠一皺眉頭:“有,不過沒人住,怎麽了?”

“我想過年的時候,去那住幾天,行不行?”展顏低頭絞手。

幾人都是沉默,賀以誠許久才說:“當然行,我陪你住。”

“賀叔叔!”展顏抬頭,“過年您應該陪家裏人,您這樣,”她喉嚨滾動不已,“求您別這樣。”

賀以誠麵無表情,他掙那麽多錢,有這麽好的條件,卻沒照顧好她,他讓她小小年紀就得看人臉色,仰人鼻息,他讓她這麽小,就得背負著精神負擔,他怎麽對得起明秀,她們母女太苦了,母親吃透了苦,女兒還要吃……他真夠窩囊的!

離婚。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又果決地想到這件事,他必須和林美娟離婚。

賀以誠打定主意,等展顏高考後,結束婚姻。

他做這個決定,不容更改。

“好,這幾天我讓奶奶陪你住,除夕和初一你回來。”賀以誠做了讓步,展顏猶豫片刻,點了點頭,“我想初二回一趟家,見一見孫晚秋王靜。”

“要在那住下嗎?”賀以誠從內視鏡看她一眼。

展顏搖頭:“我當天就回來,我們說說話。”

賀圖南在旁聽著,沒有做聲。街上氣氛濃起來,徐牧遠的爸爸,給賀以誠家裏送來了對聯,父子一起來的,在賀家溫暖如春的客廳裏小坐片刻,起身告辭。

賀圖南知道徐牧遠進門後那雙眼在找誰,他不點破,隻是像以前那樣招呼。

新房子隻簡單裝修,沒人住,因此冷冷清清缺少人氣。展顏住進來,有了一種全新體驗,如果是自己能擁有一套房子,隻有自己,那該多好?她被這種自由的,無拘無束,可以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的氛圍震驚到。

以前,她隻是渴盼擁有自己的房間。可她發現擁有自己房子的話,那種快樂,無與倫比。

除夕那天一大早,奶奶回去,給她留了餃子。等到下午,賀以誠來接她吃年夜飯,展顏戀戀不舍離開書桌,狀似無意問:“這幾天,孫晚秋打電話找我了嗎?”

賀以誠了然,他不舍得讓她傷心,但他又有種極其不磊落的快意:“沒有,你家裏那邊沒人打電話過來。”

展顏平靜地“哦”了聲,她心頭好一陣酸苦。

家裏隻有賀圖南,展顏暗鬆口氣。他見她來,穿著新衣服,頭上又紮起了豔豔的蝴蝶節,像個客人。

期末考的成績單已經寄到家,賀圖南穩居年級第一。

“你的。”他把成績單給她,展顏洗了手,一臉虔誠打開,一點一點看,像不敢似的。

“物理還是有點差,78。”她輕籲口氣,把成績單遞給了賀以誠,賀以誠因為她回來,精神尤其好,拈著成績單輕快說,“隻是不太突出,哪裏差了?別擔心,哥哥給你補補,”他看向賀圖南,“別隻顧自己,你自己考第一不算本事,幫妹妹也考第一才算本事。”

“她?第一?那我可沒這個本事,爸另尋高人吧。”賀圖南好笑道,他意味深長看著展顏,那個表情像是揶揄她:78隻是不太突出。

展顏許久沒見他用這種近乎親昵的神情看她,有些靦腆,嘴角卻微微一翹:“你能幫我補課嗎?”

“可以啊。”

等賀以誠下樓去拿東西,她才對賀圖南說:“可我沒錢給你。”

爸不在,賀圖南臉上笑意又淡下去:“我有說要你的錢嗎?”

他把家裏買的零食堆茶幾上,指著說:“看喜歡吃什麽。”

“初六你生日,我給你準備禮物了。”展顏剝開塊巧克力,一口吞掉。

賀圖南心頭又突突跳起來:“難得,勞駕你還記得我生日,什麽東西?”

“不告訴你。”她偏頭一笑,又去剝話梅糖。

“這麽神秘?”

“提前說沒意思,”展顏神情複雜地看著他,“你馬上十八歲了,就真的是大人了。”

賀圖南挑眉:“那又怎麽?”

“我也想當大人。”

“急什麽,當小孩子多好,隻知道傻吃。”他下巴一抬,意指她眼前的包裝紙。

賀以誠再上樓,看見兩人在那說話吃零食。家裏許久沒有這樣的氣氛。賀以誠覺得林美娟回娘家不在,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但黃昏時分,老丈人打來電話,已經在準備年夜飯了,把他父母也都請了過去,老丈人直截了當告訴他幾點到即可。

這打賀以誠一個措手不及。今年說好的,林美娟回娘家過除夕,初一中午再聚。

賀以誠臉色陰沉地掛了電話,他沒理由拒絕,但一大家人都在,他不好帶展顏過去。那種場合,展顏也呆得不好受。

可這樣的大年夜,他要留她自己,孤零零的,賀以誠心裏又急又痛,他對妻子的厭煩程度,無以複加。原來,做一家人,是這樣的難。

“顏顏。”他一張嘴,像糊滿了鏽,很難啟齒,展顏看過來,賀以誠想到她的孤單,失望,心都要碎了。

“今天晚上,我們不能陪你吃年夜飯了,你留這兒,我給你切點牛肉,家裏還有餃子。”賀以誠打開冰箱,他閉了瞬眼,冷靜下,“水餃口味很多,我都貼了標簽,你想吃什麽就下什麽,這裏還有香腸、熏肉,鹽水鴨……我見樣都給你切一份。”

賀圖南疑惑地看著賀以誠:“爸……”

他轉過身:“你姥爺讓我們過去,爺爺奶奶都到過了。”

賀圖南十分抗拒,他壓製著情緒,問:“那顏顏怎麽辦?”

展顏愣了愣,她知道,自己這回真的是一個人了,但一個人,也並不壞啊,她不想讓別人覺得自己可憐。

“我吃餃子呀,”她笑盈盈的,“還這麽多口味,我想吃哪種吃哪種。”

賀圖南心裏一陣難過,他看著她,臉上是擠不出笑:“我們吃完會早點回來,一起看春晚。”

“好,我吃好了先看,我等你和賀叔叔。”她站起來,賀以誠已經鑽進廚房,匆匆給她準備晚飯。

賀圖南穿上外套,纏繞圍巾時,他那雙眼,到底又看了看她:

“你一個人害怕嗎?”

展顏搖頭:“不怕,這有什麽好怕的?”

“那你等著我跟爸。”

展顏衝他微微一笑。

賀圖南還想說什麽,嘴巴藏圍巾裏,他跟賀以誠出了門。

這頓飯,父子倆皆吃得各懷心事,人太多,聲音嘈雜,推杯換盞之際,賀以誠臉上有笑,眼睛裏卻沒有。林美娟無事人一般,低聲催他給長輩敬酒,賀以誠給她麵子,不動聲色照做了。

飯桌上,老丈人問他稅務問題,他不愛跟家裏頭說生意場上的糟心事,一筆帶過。又聊到本市新換的領導班子,市政建設諸類,賀以誠少不了參與話題,他時不時低頭看手表,極快地一掠。

賀圖南被問起成績,一桌人打趣,說我們家定要出狀元郎了,到時要戴大紅花遊街的。

開飯時已近八點,等散桌,快十點的樣子,老丈人留人,又是一番周旋。

賀圖南出來時,深吸口氣,肺腑都跟著清涼了,好像剛才那股熱鬧太逼人。

車子發動,他跟賀以誠說:“小妹也許歪沙發上都睡著了。”

賀以誠麵色不是那麽好,開到家時,上樓敲門卻無人應,他隻得掏出鑰匙。

“顏顏?”

客廳很安靜,電視是關著的。飯桌上也被收拾幹淨。

每個房間裏都沒展顏,他甚至敲了敲衛生間的門。

展顏不在。

父子倆不由交換了下目光,賀以誠沒說話,立刻下樓去門衛那詢問,門衛自然記得展顏:

“八點多吧,我記得是八點多,你家那姑娘出去了。對,八點出頭,我正好聽見人往家裏趕,說春晚都開始了。”

作者有話說:

明天晚上9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