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顏?”賀圖南又喊她,她貼著自己,薄薄的呼吸,發育起來的胸脯,都是煎熬,他搞不清她在想什麽。

展顏被他掰開了手,她這才回神似的,說:“我去買紅花油。”

賀圖南耳朵燙燙的,他問:“剛才怎麽了?”

展顏不響,她要出去買紅花油。

這誰說得清呢?她就是想抱著他,她渴望他,希望他也渴望自己,她腦子亂亂的,這破筒子樓,盛夏餘暉也照不全的,她看見他站在那裏,背上落著半邊光,房垢人淨,就去抱他,好像這事天經地義。

這件事賀圖南當沒發生過。

徐牧遠來找兩人,帶著報考指南,他還帶了個大西瓜,展顏很高興,接了盆涼水,往那一泡,坐兩人身邊聽他們說報專業的事情。

兩人估分,不相上下,老師說,要是估的準,那狀元,一定是他們其中一個。

展顏翻著報考指南,她問東問西。

“你們還要做同學。”她心情很曼妙,覺得賀圖南有老朋友相伴。

徐牧遠說:“我們在北京等你,你想來北京嗎?”

她看看賀圖南,不知怎麽的,偏要說反話:“我不去,圖南哥哥照顧我都要煩死了,好不容易喘口氣,我還是不要再麻煩他了。”

賀圖南短短看她一眼,不理會,繼續跟徐牧遠說:“現在熱門,日後未必,但經濟類比如說金融,肯定是有前途的,我聽爸說過,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後,社會要變很多,學計算機學金融都是能賺錢的專業。”

“你真不打算學數學,或者物理?”徐牧遠笑,“我還以為,你衝著基科班去呢。”

賀圖南眉頭輕擰:“我沒那麽高尚,要為祖國基礎科學獻身,我隻想搞錢,搞多多的錢,”他瞄了瞄展顏,很快又看向徐牧遠,“你比我更適合基科班。”

徐牧遠搖頭:“誰不想掙錢,多多益善,以後,我要留在北京,把我爸媽小妹都接過去,我要是學數學,將來出路也許不外乎科研或者當老師,其實我都不喜歡。”

賀圖南笑裏帶點揶揄:“是嗎?我一直把老徐你當祖國科研後備力量看的。”

氣氛輕快幾分。

展顏插句嘴,歪頭看賀圖南:“你留北京嗎?”

賀圖南從後頭兜裏摸出半包煙,抽了一根,嫻熟點上,近乎輕佻地衝她吐了口煙圈,展顏愣了愣,不知他幾時學的。

“不知道。”隔著煙霧,他深深看她兩眼,收回視線,跟徐牧遠說,“那我建議你報計算機,相信我,這專業有前途,也有錢途。”

“你自己呢?也報這個嗎?你接觸這些東西比我早,也比我精通。”

“我學金融,你留意到從去年開始市裏新樓盤多了嗎?房地產會發展起來的,到時離不開金融支持,無論是地產商人,還是要買房子的。”

徐牧遠看他的目光略顯複雜:“圖南,你這些都是從賀叔叔那裏聽到的?”

賀圖南點了點煙灰:“不完全是,家裏訂了很多財經雜誌,有時翻翻,你看港劇嗎?看看《創世紀》吧,香港走過的路,我們會再走一遍的。”

新世紀初,香港是遙遠的繁華代名詞。

“我就算分數考過你,眼界也不如你,”徐牧遠手底折著報考指南的書邊,一遍又一遍,“我是說真的。”

“那又怎麽樣呢?你以前想過徐叔有一天會下崗嗎?我現在覺得,一切都是未知的,會變的,知識學學就有了,眼界也會有的,本來有的東西,不知哪天,又變成沒有,”賀圖南神情裏帶出絲戲謔,忽然看向展顏,她一直安靜聽著呢,“是吧顏顏,顏顏這兩年也開了眼界。”

展顏見他冷不丁開自己玩笑,說:“這兒是和米嶺鎮不一樣,我們就想離開米嶺鎮,如果能住城裏就好了,可我發現,你們都想去北京。”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正常。”賀圖南說。

“那北京人想去哪裏?”

“美國啊歐洲,出國。”賀圖南掐滅煙,“你現在想去哪兒?有想去的地兒嗎?”

展顏看看屋裏發黴的角落,說:“我不知道,但我想大家都能住更好的房子。”

“想學建築啊?”賀圖南跟徐牧遠交換了個眼神,他托腮看她,“建築可不是好學的,得有點天賦吧,你……”他不是打擊她,她那個成績,考到北京去不太易。

“我還有時間想,繼續說你們的吧。”展顏又沉默下來,賀圖南說起專業,她很陌生,連帶著他的人也很陌生,她沒和他聊過這些東西,他侃侃而談,好像什麽都懂,她是井底之蛙,隻知道用功學習,她什麽也說不出來。

等徐牧遠走了,她才看著煙頭說:“你學抽煙了呀?”

賀圖南含糊道:“偶爾抽一次。”

“什麽時候會的?”

“沒多久。”

那就是賀叔叔出事以後了,展顏問:“什麽時候能見賀叔叔?”

“大概八月底,我到時帶你去。”

展顏把西瓜皮裝進買西瓜的塑料袋裏,一手紅紅黏黏:“我要是想學建築,等你念大學了,能幫我選選相關的書嗎?我先了解了解。”

賀圖南蹲下來,要弄垃圾,被她擋住了:“你別沾手了,我反正待會兒要洗。”

“當然能,我先幫你把把關?”他挑眉看看她,展顏嘴角一翹,“好,你們分數什麽時候出來?”

“下旬。”

賀圖南每天都要出去,他交代展顏,不要亂跑,自己則滿世界跑起來。

畢業生們擠辦公室,汗流浹背填完了誌願,老師走來走去,人心動**。

賀圖南沒時間和別人閑聊,先是去印刷廠印了一疊小名片,留了手機號,內容為可上門做係統,這種小名片,隻能往高檔小區投放,因為電腦尚未普及,賀圖南拿著姑姑的舊手機,挨家挨戶往門縫裏塞名片。

等出分的這幾天,他跟徐牧遠到商場發傳單。人來人往,被熟人見到的幾率很大。

宋如書遠遠看見他,她很詫異,賀圖南曬黑了,好像不過幾天的功夫,他就有了點年輕男人的味道,那麽高的個子,同徐牧遠兩個杵在那朝過往路人手裏塞傳單,碰到不耐煩的,人家會一把推開,他也沒什麽尷尬反應。

宋如書卻看得尷尬,她還是中學生的思維,中學生的心理,她下意識想:天哪,賀圖南竟然幹這個!她替他害羞,又難過,她一直想找個機會說聲對不起,卻又覺得不關自己的事,沒什麽好對不起的,她怕被他嗆,熱臉貼人的冷屁股。

可宋笑卻若無其事跟他打招呼,像什麽都沒發生過:“哎呀,出來掙點零花錢蠻好的。”她甚至問兩人在這站一天能掙幾個錢,賀圖南很淡然,“二十吧。”

宋如書臉快掉地上,僵僵的,說:“你們發傳單啊?”

她沒奢求賀圖南搭理他,所以,看著徐牧遠說的,賀圖南比她想的平和,他波瀾不驚的,又像從前那樣,當她是普通同學的狀態。

“嗯,你買東西?”

宋如書覺得這句回應簡直可歌可泣,她結結巴巴:“陪我媽……那個……”她想問兩人報了什麽專業,其實她知道,隻不過找點話,但賀圖南已經客客氣氣跟人發傳單去了,嘴裏喊著“阿姨”“大哥”什麽的,宋如書想哭,心裏空****的,像一陣風,什麽都給刮走了,他那麽驕傲一個人,他是賀圖南啊!他要掙二十塊錢,二十塊錢……

可她什麽也做不了,隻能被媽牽走,魂兒卻留這了。

分數出來當天,賀圖南被叫到學校,辦公室裏,徐牧遠已經到了,兩人從老師們狂喜到扭曲的表情裏,似乎知道了什麽。

徐牧遠全市理科第一,他跟他,兩分之差。

賀圖南不失望是假的,他知道,他失去的不僅是理科狀元頭銜,更牽動心腸的,是狀元的獎金。

甚至狀元的頭銜,都沒獎金來得重要。

他很有風度地祝賀了徐牧遠,隨後,打了幾個電話。

高興的感覺,竟是淡的,他沒工夫多想,立刻找舊紙殼,在上頭寫了自己的姓名,分數,手機號,請有意找一對一家教的聯係自己。

他從學校的熱鬧中抽身,到門口書店,跟老板談事情。

“你這什麽意思?”老板聽得還不太明白。

“我跟今年的狀元,出幾本習題集,數理化英語分開,名字麽,起大點兒,一套叢書捆綁賣,你看能不能聯係書商,書商他們應該都有自己的渠道,往底下縣城書店都能供貨,我敢保證,你們不愁賣不出去。”賀圖南耐心解釋,他隨意翻著攤子上的資料,笑了聲,“老板,您幫我們搭個線,錢麽好說,大家到時坐下來談。”

老板上下打量他:“你跟狀元?你考多少啊?”

“我第二名,比狀元少兩分,您不信的話回頭我把狀元帶來,今天我先跟您說一聲。”

“成!”老板眉開眼笑,“你們這腦子,就是好使,我這就想辦法聯係,不過,你們這幾本習題集,得多久能編出來?”

“一個月吧,開學不耽誤您賣書。”

賀圖南這事早和老徐商量過,老徐聽他的,賀圖南天生是經商的頭腦,他婉拒了爺爺,不願回去住。因為沒告訴爺爺租房住址,惹得老人又是一頓氣。

黃昏時分,賀圖南才風塵仆仆回來。

他買了點鹵菜,香噴噴的,在過道裏迎上展顏,她正係圍裙,見了他,心口又跳個不停,她沒說話,隻用眼睛看他。

樓道昏暗,無論早晚都亮著渾濁的燈,兩旁堆滿雜物,紙箱子,塑料桶,半自動洗衣機,並排走兩人都費勁。

她覺得她看不清賀圖南的表情。

他說:“老徐是狀元,我沒考過他,少兩分。”

展顏喉嚨狠狠哽了下,她知道,他肯定很遺憾,他高二開始很少在徐牧遠之下,高三寒假他還是第一。

“那,那,不影響你報的誌願吧?”展顏好半天才說出話。

賀圖南笑笑:“當然不影響,餓了吧?我做飯。”

廚房是公用的,要排隊。

展顏把他往屋裏推:“我做,我下去買肉!”她把鹵菜接過來,剛進屋,就又抱住了他,她心疼他,她替他委屈,她完全忘了徐牧遠,甚至有些惱他,搶走了賀圖南的狀元。

她覺得她該安慰他,但不知道說什麽,就用身體。

賀圖南對展顏現在動手動腳,很頭疼,天氣熱,他一身酸汗,他自己不在乎髒,但不能熏著她。

“顏顏!”他推開她,平複下呼吸,說,“我們都大了,不是小孩子,你不能有事沒事就抱著我,你怎麽越過越回去了?我記得你以前也沒這習慣。”

她仰頭看他:“你是不是難過?沒考第一。”

賀圖南在水盆裏洗了手,拿毛巾絞著:“多少有點吧,高考很重要但以後路長著呢,也不是說一次高考就決定一輩子了,對吧?”

展顏心裏茫茫的,賀圖南走過來,說:“顏顏,你也是,學習盡力了就好,你看你,我真擔心一年後你要緊張成什麽樣兒。”

他跟她說話,完全是兄長做派了。

展顏聽得不舒服,她察覺得出來,他說這話的語氣,非常徐牧遠,很端方很正經,她不高興,從抽屜裏拿錢,扭頭出去買肉。

賀圖南要跟她一起,她跑了。

他跟在她後頭,看她挑肉,跟人講價。

“你這肉都不新鮮了,過夜怎麽賣啊?這樣吧,我都要了,你留我個整頭。”

“哪不新鮮了?你瞧,多漂亮的後腿!這剛送來的,小美女!你要是喊聲哥哥,我倒能給你便宜點兒!”賣豬肉的跟她開玩笑。

賀圖南把她一把拽身後,展顏險些跌倒。

她見他又什麽事都管著了,氣鼓鼓的,錢往他身上一丟,先跑上了樓。

水房裏隻一個婦女在洗碗,她端著菜盆,在旁邊洗蔥洗辣椒。

婦女什麽時候走的,她不知道。

背後忽然有雙手抱住了她,展顏尖叫,盆丟了,菜也翻了。

“別叫,別叫,”男人捂住她嘴,把她往旁邊公廁拖,展顏亂撲騰起來,她腳蹬到牆,拚了命一掙,從男人掌下逃開,連人長什麽樣也沒看見,飛奔回屋。

她心快跳出來,人傻片刻,賀圖南敲門時,劇烈抖索了下。

“顏顏?”

展顏開了門,她臉通紅,剛才激烈掙紮鬧的。

“怎麽了?”賀圖南發現她異樣。

展顏搖頭,賀圖南見她裙子皺了,領口那,紐扣掉了一枚,雪白肌膚隱隱透著,有幾道紅印。

他立刻把她拽眼前查看,問:“到底怎麽了?誰欺負你了嗎?”

展顏以為自己會嚇哭的,她沒有,隻把他手拿開:“你不要碰我。”

賀圖南略顯急躁:“你怎麽回事?剛一聲不說跑了,是不是有人……”他臉倏地脹起來,“誰,你告訴我是誰?”他晃她肩膀,逼她開口。

展顏悶悶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沒看清。”

太陽穴那猛地竄過去一陣疼痛,他就知道,她容易出事,她太漂亮了,他自己都不好多看她,顏顏大了,還是細細的腰肢,筆直的腿,可她屁股不知什麽時候豐腴起來了,肩背薄薄的,更襯得胸脯挺翹,她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不知不覺,在眼皮子底下就長成了。

“我再找新房子,不住這了。”賀圖南說,他覺得自己太蠢了,他怎麽就貪圖便宜,找了這麽個地方,這兒人太雜,人心也不可測,什麽牛鬼蛇神都有,她要是再出事,他隻能去死。

展顏下意識不肯:“要去哪兒?還有更便宜的嗎?”

“安全第一,我明天就去找,盡快離開這兒。”

“你有錢嗎?”她看著他黑了的皮膚,變硬了的骨骼,知道他很累,一天天往外跑,她呢,卻隻能坐這兒等他,懸著一顆心,她溫書都不能集中。

他一回來,她高興地要死,他一走,她對著地上那張涼席都要愣很久。

“你不要管錢的事,坐著吧,別害怕,我去做飯。”賀圖南把門從外頭帶上,這頓飯,她吃得寡言少語。

“你這樣,我像個廢人,你連飯都不讓我做,我沒那麽嬌氣,我是鄉下人,什麽都會。”她連香噴噴的鹵菜,都沒興趣吃了。

賀圖南聲音柔和下來:“換個地方住,我就讓你做,行不行?”

展顏不響,把他脫掉的短袖,泡在了盆裏。

她搓揉了幾下,等起身,才發現賀圖南歪椅子上睡著了。

展顏不禁彎腰,她凝視著他,他黑了許多,所以耳垂那的小褐痣也跟著不顯了,眉目倒和以前一樣,很英俊,可他不像個少年了,真奇怪,好像昨天還不是這個樣子,今天就變了,肌膚看上去硬硬的,堅不可摧,他的身體似乎一下就褪去了青澀,像個……男人,展顏腦子裏冒出個詞,她臉也跟著一熱。

賀圖南呼吸均勻,他睡著時,睫毛格外顯長,嘴唇抿著,眉心那不夠舒展。

展顏就這麽一直看著他,他嘴巴上,還有沒擦幹淨的油漬,他也沒那麽講究了。

她一點不覺得什麽,她摸了摸他的頭發,有些紮掌心。

賀圖南睡得很沉。

她心裏微微顫抖著,往下,往前,再傾了傾身體,濕熱的呼吸噴到他眉心,她親了親那裏,順著鼻梁,她覺得他鼻子好膈,像一座秀挺的山峰。心口那窩著非常強烈的東西,幾乎要噴薄出來,展顏渾身都跟著抖,一雙手,不覺按在了椅子上來尋找支撐。

她找到他的嘴唇,她不會,完全靠著本能廝磨,蹭來蹭去。

賀圖南被她弄醒了,他睡得發暈,眼皮撩開條縫,他猛得驚醒,兩隻眼變得清明,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我想吻你。”展顏對上他的眼,下意識說道。她哪兒學的這個詞,她自己也不知道。

賀圖南沒瘋,也不能瘋,他霍然起身,把展顏搡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