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顏像做了錯事,呆立片刻,端起盆就往外跑,賀圖南跟她出去,他看著她洗,她不抬頭,一遍又一遍漂短袖。

她的內衣褲都是趁他白天出去,天氣熱,在屋裏陰幹。

等到回屋,兩人都還沒說話,氣氛一下變了。

賀圖南在屋裏扯了個布簾子,每天晚上,她燒盆熱水,在簾子後頭擦洗,這時,他就在過道裏站一會兒,蚊子透過腿毛也咬人的。

展顏在燈下看自己,兩腿並著,毛發油黑蜷曲,比先前茂盛,好像掩蓋了一個幽深曲折的洞,她都不知道裏頭長什麽樣子了,乳/頭紅紅的,像杏花打苞,她觀察自己很久,心裏說不出是厭惡還是喜歡。

等賀圖南進來,她哪兒都濕漉漉的,眉眼漆黑。

她不看他,屋裏隻有破電扇響,外頭過道時不時有人聲。

“顏顏,”賀圖南剛開口,她換了坐姿,兩隻白膩的胳膊搭桌上要做題,身上是件無袖棉布衫,老家的衣服,不知道怎麽又掏出來穿,上麵是土氣碎花,腋下那挖的大,闊得很,從側麵能瞧見沒穿文胸的乳,風扇一吹,那布料便貼著白的山丘起伏一陣,又離開,反複如此。

這段時間過得太緊,爭分奪秒地過,他也不知道哪裏出的錯。人跟人呆久了,有些東西好像就得發酵。

他現在連看她,都得找會兒正確的方向。

“別急著做題,我有話跟你說。”

展顏垂著眼,睫毛倏地一抖,嘴抿著,她握筆不動。

賀圖南說:“你長大了,但在我心裏,你還是那個小妹妹,我樂意照顧你,就像老徐一直都很愛護他小妹一樣。”

“你為什麽老喜歡扯徐牧遠?”展顏咬起筆,她倒不樂意地睨他一眼。

賀圖南說:“我隻是打個比方,這些天,你一直跟我呆一起,可能有時你做什麽自己都不清楚,純粹是青春期衝動……”

“我不想聽了,”她打斷他,“我要學習。”

“那我再說最後一句,以後,”賀圖南聲音很堅決,“你不能再做那樣的事情。”

“我要是做了呢?”展顏轉頭,她花瓣一樣的嘴唇,翕動著,“你就不要我了?不管我了?”

賀圖南真想揍她一頓。

“這是兩回事。”

“你有喜歡的女生,是不是?”展顏捏緊筆。

賀圖南抬眉,嗯了聲。

“那天我問你留不留北京,你說不知道,是你不知道人家去哪兒吧?”她一下就酸了,酸得心裏冒泡,咕嘟咕嘟,全開了,腦子活絡得離奇,什麽相幹的不相幹的,都能串一起。

她說完,又羞,又氣,那他跟她算什麽呢?她跟他一分錢關係都沒有,他幹嘛多管閑事,他還要跟她住一起,好偉大呀,展顏從沒此刻這麽想挖苦人,以前,她一直懷疑孫晚秋哪來那麽厲害的嘴,機槍似的。

現在,她也想當機槍,掃射賀圖南。

賀圖南看著她,點點頭:“對,以後她在哪兒我在哪兒,你問完了嗎?”

他這麽說,展顏心裏更難受了,她說不出,形容不來,像走到懸崖邊本來想叫人拉一把,可這人,抬腳一屁股把她給踹下去了,墜個不停。人長大了真糟糕,她為這種事喘不動氣,她想霸占著他,這念頭幾時有的她自己也不清楚,但有了就有了,她越想越氣,站起來,手一伸:

“你還我的野雞毛!”

賀圖南看她真是孩子氣,不說話,任由她發脾氣,火氣發出來就好了,他一直沒敢細問她被綁那幾天怎麽熬過來的,隻在知道爸出事時,她發泄過一次,哭得像小鬼。

展顏見他不動,愣了愣,好像意識到自己幼稚可笑,她就不說話了。

屋裏安靜一會兒,賀圖南把錢交給她,說:“放盒子裏,你收好。”

他都是湊夠整的,就去銀行存起來。

鄉下管錢的就是當家的,展顏悶悶看了眼,想說什麽,賀圖南坐一旁去弄習題集的事了,這件事他需要老徐,但他得先搞個目錄出來。

夜裏,展顏熱得睡不著,她起來解手,屋裏放著賀圖南買的夜壺,她每次都害臊地提了短褲趕緊拿紙殼給蓋上,早晨起來時,賀圖南已經把夜壺刷得幹幹淨淨,又放那兒了。

他什麽都能給她做。

可他卻喜歡別的女孩子,夜晚把她的情緒放大,那麽熱,她卻想起一九九年的陽曆年,天可真冷,三礦爺爺的毛驢車,消失在光裏,她那時總擔心三礦爺爺看不到路,爸的摩托車,隻給他照了一段路,巧合而已。

人總歸要自己走的。

她想到這,心裏狠狠一揪。

兩三天後,賀圖南找到了新房子,搬家麻煩,他一趟趟往下扛東西,熱得臉發紅。

可這樣的熱,他習慣了,這次徐牧遠也來幫忙,忙活半天,展顏卻有些依依不舍,她並不怕什麽,她習慣念舊,看看桌子,看看床,一想到她跟賀圖南在這留下過痕跡,就有些傷感。

但賀圖南很堅持,她必須聽他的。

新住處離一中不遠,八十年代遺留的教職工宿舍。現在住那兒的,基本是退休老教師,人員沒那麽雜。賀圖南租了個兩間帶廚房的,稍微貴些,這房子的主人下海經商,出租的事交由一個老姑奶奶負責。

老姑奶奶很挑剔,提了一二三四五一堆條件,賀圖南都說好,前頭有菜園子,裏頭點了辣椒豆角大蔥時令蔬菜,當然不準偷。

用水也很方便,院子有水龍頭,有水槽,這裏宿舍最高也就兩層。

展顏來到這兒,又高興起來,她哼著沂蒙小調,把原來的窗簾拆下洗了,又洗了幾塊抹布,鍋碗瓢盆拿鋼絲球頂賣力地蹭得能當鏡子,天太熱,她頭發濕的一縷一縷,遠遠看著,像誰家勤勞能幹的小媳婦。

賀圖南兩個下來,胡亂洗了把臉,又上去了。

“別給高中女生當家教,”他提醒徐牧遠,“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大家同齡人要是單獨相處,最好避嫌,找男生。”

老徐之前的補習班裏,是有女生的,但一對一,顯然已經不合適。

徐牧遠默契點頭:“我知道,最近聯係我的不少,你呢?”

“我也是,挑那種家裏有錢的。”賀圖南跟他會心一笑,徐牧遠瞄了瞄窗外,“顏顏跟著你,你們還都習慣嗎?”

“我不會一直讓她這樣的,”賀圖南低頭翻他送來的筆記,岔開話,“你按我寫的目錄,把數理化分分,我先弄英語。”

“你去了北京,顏顏怎麽辦?”徐牧遠還是問。

賀圖南手下一滯:“她住校,問題應該不大,我現在能做的就是搞錢存錢。”

“她那個,原來的家裏找她嗎?”

“不找,沒人管她,”賀圖南胸口發悶,“她原來家裏隻知道管我爸要錢,不知道拿了我爸多少錢,跟賣她似的。”

徐牧遠說:“我也可以幫忙。”

“不用,我自己可以。”

“我不是幫你,我是想幫顏顏。”徐牧遠又說清楚一步,“高考獎金不少,你們需要的話,可以當借我的。”

賀圖南微微笑:“老徐,我妹妹我負責,你有獎金,我沒有嗎?”

兩分之差,他的獎金比狀元少一半。

賀圖南接了兩個家教,一個初三男生,一個高一男生,他大清早就騎著幾十塊買的二八大杠出門,中午不回來,人家管一頓午飯。

展顏嘴角爛了,她吃的,每天中午一個人吃辣椒就大饃。這天賀圖南回來,見她歪著腦袋,嘴對上水龍頭喝涼水,她熱,又不想浪費煤氣罐燒水,不是生理期,就逮著這個喝。

她覺得有個人影過來,看是賀圖南,打了個膈兒。

他讓她進家。

賀圖南把背包一放,買的西瓜放桌子上,問:“你喝生水啊?回頭你那個不會肚子疼嗎?展顏,你多大的人了,這種事還得我提醒我嗎?”

他有些生氣。

桌上放著她燒開的水,冷卻了,那是給他留著的。

這兒不像家裏,水是井水,燒飯用柴火,也就一個月幾塊錢電費而已。可城裏不一樣,一片菜葉子都要錢。

“你熱不熱?”展顏把水碗遞他,水質硬,水堿很重,她濾了一大碗幹淨的,不噎嗓子眼的,她知道,他現在是不會喝健力寶了,也不會買礦泉水。

賀圖南輕輕推開:“以後不準再喝生水,你聽見沒有?”

“我以前跟孫晚秋經常喝井水,井水比這涼,而且帶點甜味兒,隻不過沒這個幹淨,井水裏頭有時會帶出隻蟲什麽的。”展顏跟他解釋。

“可是你現在大了,大姑娘了,你以前有那個嗎?一樣嗎?”他教育起她,語氣卻已經軟下來了。

展顏一邊應,一邊給他濕了毛巾擦汗,他掌心發紅,攥車把膈的,他單趟得騎四十分鍾才能到人家裏去。

中午趕另一家,透毒的太陽,熱辣辣刺的柏油路都要化掉。

賀圖南曬得更黑,一身銅色,他那身板,幾乎再也尋不見半點少年人的影子,他變成了一個結實有力的男人。

他看看家裏,鍋台白瓷磚上的千年老灰都被她刮得鋥亮,水泥地麵也幹淨,他的球鞋,擺在台階那,用衛生紙細心包著邊兒,鞋帶洗得雪白,打了結掛繩上,她除了看書做題,把這個本來一股子黴氣的房子,打掃得一塵不染。

林美娟知道他和她住一起,沒給他考上大學的紅包,家裏人都知道他這個樣子,沒一個給他紅包的,像是說好了一起晾著他,看他能堅持多久。

賀圖南不去想這個事。

他每天都很累,做家教之外,他總想再倒騰點什麽,偶爾有人聯係他,上門給人電腦做個係統,掙一二十塊錢,家教一天下來一百塊。他總覺得這樣來錢太慢,賀圖南滿腦子都是錢,他投了稿,問一家知名雜誌社有沒有意向研發網絡版軟件,對方毫無興趣。

每天晚上吃完飯,他都要把錢拿給展顏,家教的錢,他堅持日結。

展顏就攤開個小本子,記下他每天收入,家裏開銷。

“你好厲害呀,我真想也去給人當家教。”她滿嘴崇拜,賀圖南點她腦門,“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傻子。”

“我什麽時候能掙錢?”

“自然有那一天,急什麽?”

“我可想掙錢了。”

“那就先安心學習,今天卷子做完了嗎?我一會兒給你看看。”

“老姑奶奶那天來,說我們像小夫妻,一點不像學生。”她靜靜提了一嘴,賀圖南不接她這個話,隻是算日期,“我通知書快到了,你也快開學了,到時候,你住校吧,我問過了律師,大概月底就能見爸。”

“我不住校,等你走了,我再住。”她立刻拒絕。

這房子有單獨臥室,她還是不肯一個人,非要賀圖南到屋裏打地鋪,不準他睡客廳。

“你這樣早晚自習,都要浪費時間。”賀圖南沒有讓步,“我走前,你周末可以回來。”

“你這麽快就討厭我了?”展顏一陣委屈,上次的架沒吵起來,她還記著。

賀圖南往藤條沙發上一躺,他揉起太陽穴,聲音倦怠:“又開始胡扯。”

展顏看他那個樣子,把話裏的刺,又咽下去,她靜悄悄走過來,給他捏肩膀。

賀圖南跟被火燒到似的,跟她保持距離:“我們說好的。”

說著,又補充道,“開學前,我帶你下趟館子,我們吃頓好的,再去植物園逛逛,好不好?玩一玩,也不能老學習。”

他這語氣,非常像賀以誠,他有意無意間,將爸做的一切,都又複現出來,他希望她明白,他也愛她,會像爸那樣愛她。

展顏被他剛才那個避之不及的動作傷了心,他褲子髒了一塊,不曉得哪裏蹭到的,她忍了忍,說:“好,你衣服髒了,我給你洗洗吧。”

他懶懶一笑,不想動:“沒事,不用洗那麽勤。”

她拽他,不停地拽:“你脫了嘛,我洗很快的,天熱,一夜就幹了,穿一天都汗濕了不舒服。”

她手柔軟無骨,碰到他肌膚,他覺得血液都跟著往上湧,到處亂竄,賀圖南忍無可忍,甩開了她:“顏顏!”

展顏愣住。

隨即,明白什麽,她不動他了。

“你討厭我嗎?”她一直不懂賀圖南的心思,他對她好,好得不能再好,就像賀叔叔,可他又好像很厭惡她,隻要她跟他有一丁點接觸,他都要發火,好像兩人,隻能隔著空氣相處。

他給她買了雪糕,她讓他嚐一口,他死活都不嚐的。

“我怎麽會討厭你呢?”賀圖南也覺得自己剛才聲音大了,跟她解釋,“我有點累,現在不想動,過會吧,過會我洗完澡就把衣服換了,讓你洗,行嗎?”

展顏注視著他,良久,才說:“我不會去北京念書的,我也考不上你的學校,你不用擔心,我有一天會離你遠遠的。”

賀圖南聽這話,默不作聲,摸過煙,點上了。

他低頭抽煙,好半天沒理她。

展顏把錢小心收好,她站了會兒,心想,她跟他賭氣做什麽呢?他一天夠累的了……可他是出於什麽管自己呢?賀叔叔逼他了?還是他自己道德水平高,覺得自己有責任?

她心裏亂七八糟的。

再回頭,賀圖南正盯著她背影看,他的黑眼睛,那樣深,那樣沉默,展顏心裏跳了跳,她腦子還在轉:

“我開學住校,不再麻煩你了,等過年的時候,我回我自己家。我知道,你這樣對我已經仁至義盡,等以後會盡量還你人情的。”

賀圖南還是沒說話,一雙眼,要把她看透了。

她很鎮定,聲音卻不自覺地抖:“我猜,你可能要談戀愛了,我老在你跟前晃,妨礙你,我剛才沒想明白你為什麽讓我住校,現在想明白了,你放心,我不是那種沒眼色的人。”

他重重吐出口煙圈,嘴唇微張:“你站這天,腦子裏想的就是這個嗎?”

展顏捏著裙子:“我說錯了?”

“我跟你說過,你大了,等老徐的小妹像你這麽大時,老徐也不會跟她拉拉扯扯的,大家長大後都會跟妹妹避嫌,這跟我戀愛不戀愛沒關係。”賀圖南說。

“可我又不是你妹妹!”

賀圖南見她那兩道秀氣的眉毛猛地一動,凶起來了,他咬牙道:“我把你當妹妹,懂了嗎?我不希望別人看到我們說什麽我們像小夫妻,你才多大,你才十七歲,你覺得那種話好聽是不是?”

展顏被他說的一下萎頓,她倔強咬著唇,頭昂著,在努力憋眼淚。

“你騙我,你說我們會一起的,你現在有了喜歡的人,就跟我講道理了,說好的,”她眼圈通紅,“說好要一起的,你幹嘛說那種話呢?你不說,現在我也不用難受了,可是你說了,你說話就是放屁,放狗屁,我來城裏是開了眼界,知道這世上路隻能自己走,別人的話,不能隨便信,我永遠都不要再信你了!”

她說完,跑進了臥室,賀圖南沒來敲門,她豎著耳朵,一直都沒等來,她知道,他真的有更重要的人了,她從來都不是他最重要的人,可他現在是她心裏最重要的人呀。他真是太壞了,對她這麽好,把她弄得死心塌地,全心全意,都是她一廂情願,她可真像可憐的小狗,人家一對她好,她就忘形了。

作者有話說:

這兩天更新都有點趕,明天調整一天,下一更後天早上9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