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說變就變,遠處,墨色裏滾了幾聲悶雷,轉眼近了,窗子一霎雪亮,閃電劈了進來。

停電了。

展顏猛地坐起,在鄉下停電是常事,尤其是暑假,刮大風,下大雨,線子串電,變壓器燒了,整個村莊瞬間陷入黑暗。

她習慣這種黑暗,又慢慢躺下去。

賀圖南敲了敲門,他拿著打火機,一抹幽藍,映得他輪廓有巨大陰影。

“顏顏?”他偏頭看看她,展顏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打火機的光在他手裏滅了,他坐她身邊。

“以後都不理我了嗎?”

外頭電閃雷鳴,把人照得幢幢,賀圖南輕輕握住她肩膀,疑心她在哭,手指伸過去,臉是幹的。

展顏轉過身,在黑暗中問:“我討厭你,憑什麽你想碰我就碰我?你走,不要煩我。”

賀圖南卻說:“停電了,你怕不怕?”

他手裏摸了把蒲扇,是隔壁送的,扇起來,風蠻勁道,展顏身上衣服被吹起來。

“我怕不怕,和你有什麽關係?”她聲音忽然低下去,想到很多,賀圖南要去北京的,他會認識更多的人,見更大的世界,她算什麽呢?她到時更不算什麽了,囿於高中校園,日夜苦讀,重複過每天,和全國數以萬計的中學生一樣,做題,做題,做題。

“我要怎麽說,你才能明白呢?我沒有騙你什麽,我答應你的事,就一定做到,”賀圖南徐徐給她搖著蒲扇,“你看,自從爸出事,我們一直都在一起不是嗎?我沒別的意思,隻是覺得你大了,該避嫌一下,你想不通這個道理嗎?”

“想不通,”她的聲音跟雨點子一起落下,窗戶大響,“你連跟我一起住都煩了,你有喜歡的人了,人家去哪兒你去哪兒,我呢?”說到這,展顏心裏是遲鈍的,她覺得看不到希望,她失去,又得到,再失去,她受夠了一雙無形手對自己的捉弄。

“我又沒說不管你,對不對?”賀圖南試圖讓氣氛緩和下。

展顏茫然坐起來,隻是茫然,不懂自己,也不懂任何人。

她有個罐子,不是存錢的,用來存時間和記憶的,隻有過去安全,所有好的快樂的過去都被她妥帖放進去了,難過的時候,腦子會自動找那麽一段過往出來,來抵禦當下。

她還沒把賀圖南存夠,他就屬於別人了。

可他從來也沒說過屬於自己,她到底在氣什麽?傷懷什麽?

“顏顏?”賀圖南又喊她,“你既然還想住這裏,等你開學,晚自習下了課我去接你,騎快點也就十分鍾的路程,不算耽誤多少。”

“不要了。”

“怎麽?”

“我不要人家的勉強,你根本不想。”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麽樣呢?”賀圖南扇子打了打她小腿,“我真拿你沒辦法。”

展顏不動:“如果不是停電,你不會進來找我說話,覺得我小孩子脾氣,鬧一鬧,就過去了。”

“我一直在想怎麽跟你說,你生那麽大氣,我得想想是不是?”

“你到客廳去睡吧,再忍幾天,我就開學了。”

賀圖南好笑道:“還生氣啊?哄不好你了是不是?你聽,外頭雨多大。”他起身,開了窗戶,風雨斜斜潲進來,很涼爽,窗簾被吹得飄飄欲仙。

展顏再次躺下,她安靜看著模糊的蚊帳,想起小時候。

“別生我的氣了,顏顏寶貝兒,”賀圖南回到她身邊,低沉沉喊她,展顏聽得一陣戰栗,她捂住耳朵,他便給她拿掉,“我們還一起住,寶貝兒,還要一起去看爸,是不是?”

“你的寶貝兒不是我,隻有媽媽把我當寶貝兒,沒人了,除了她,根本不會有人把我當寶貝,我也不是什麽寶,什麽貝!”她被他呼吸弄得煩煩的,覺得他虛偽,她開始用腳蹬他。

不知蹬哪兒了,賀圖南悶哼一聲,冷不丁按住她把人翻過去,揚手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他忍痛,心裏多少有點氣。可那一巴掌,落得極輕,他隻是想嚇唬嚇唬她。

賀圖南一身的汗,他跟她纏不清。

“你個小白眼兒狼,”他咬牙隱隱說,後頭的話,生生吞了。

展顏鐵了心不再開口,她很累,腦子灌滿漿糊,閉上眼,一聲不吭。賀圖南點上蚊香,依舊坐下,給她扇扇子。

她到底忍不住:“不要你扇了。”

他不說話,繼續手上動作,展顏聲音突然有點急:“你幹嘛呀,我不要你對我這麽好,幹嘛呀?又不能一直這麽對我,我不要。”

賀圖南眉頭緊鎖,外頭隻剩雨聲,閃電啊,雷聲啊,統統遠了。

“我能不能一直這麽對你,你自己看著,我現在說什麽你也不信。”

展顏聲音又悶下去:“不一樣,我不要這樣的。”

賀圖南身體和黑夜融為一體,他問:“你要哪樣的?什麽不一樣?”

“我知道你怎麽想的,你覺得,哪怕你戀愛了也會對我好,你說了,當我是妹妹,我不要這樣的,不稀罕。”她情緒激動起來,“你到時根本想不起我,你現在都不想跟我住,何況以後!”

“我不戀愛,行了嗎?”賀圖南被她逼得無法,“我也答應你了,一起住到我走,別跟我置氣了,好不好?”

展顏說:“好像是我強迫你,你別勉強。”

“我沒有勉強,我一直都是心甘情願。”

“我不信。”

賀圖南沉默片刻,他把扇子一丟,起身站到窗口,胸膛立刻濕透。雨打得臉微疼,他就這麽迎著夏夜的暴雨,站著不動。

空氣裏混著土腥、紫薇花的芬芳、青草氣。

忽然送電了,展顏被刺得眯了眯眼,他轉臉,眉眼黑得滲人。

“你睡吧,今晚我在客廳。”

“你還說你沒有,你就是騙我!”她混亂無比,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嘛了。

“我要睡這裏,你不肯,我去睡客廳,你又鬧,我睡大街上?”

“我不想你喜歡別人,”她脫口而出,臉也紅了,“我害怕,你一點也不了解我,你隻把我當小孩子,覺得下趟館子,去趟植物園我就好了。”

賀圖南喉嚨滾了又滾,他問:“你怕什麽呢?”

“媽走了,爸有了新媳婦,沒有人要我。”她腦子終於清醒點,思路也順了,“賀叔叔因為我,成這樣了,我本來想著,我還有你,可你說你有喜歡的人了,你讓我住校,我也找不到孫晚秋,她不見了,我覺得全世界好像隻剩我一個人。”

賀圖南走過來,猶豫了下,伸手揉了揉她腦袋:“我不喜歡別人。”

“真的嗎?”她仰起臉,雙眼蒙蒙看著他。

“真的,”他呼吸有了起伏,“你有我,會一直有我。”

展顏順勢捉住他滑落下去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黏糊糊的全是口水,她像什麽小動物在舔舐同伴,賀圖南的臉轟下熱了。

他僵硬站了會兒,打岔說自己要趁來電趕緊去洗澡,他跑了出去,在院子裏的水龍頭那接涼水,回來澆透自己。

兩人似乎又和好如初,他通知書下來了,展顏高興地炫耀,見了院子裏的人,不著痕跡提一句,對方驚歎,她很得意。

賀圖南把獎金拿給她,一張張毛爺爺,展顏數了好幾遍,又聞聞味兒,說:“錢好香啊!”他帶她下館子,她饞了,吃得滿嘴油光,還吮手指頭,賀圖南笑話她,她突然把手指頭伸進他嘴巴裏,戲弄他。

“我馬上揍人啊?”他虛晃著手,旋即又笑了。

日子這麽過,展顏覺得又活過來了,去他的喜歡的人,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她覺得夏天也十分美好,不能照蠍子,打鬆子,刨草藥,但有賀圖南,她學習都很有勁兒。

等中旬開學,他很守約定,晚自習在門口等她,大家都知道兩人是兄妹,在門口碰到賀圖南,要議論幾句。

展顏總是飛奔著出來,剛開始,她還坐後麵,翹著腳,跟他說一天都幹了什麽,話很稠,聒噪得像小樹林裏的蟬。

沒兩天,她又出毛病了,要坐前頭大杠上,她是大姑娘了,賀圖南騎著並不方便,但慣著她,晚風一吹,她頭發總是搔著他的臉,那份癢,像撓在心尖。

“是不是該洗頭了?”賀圖南低頭聞她發頂。

展顏說:“昨晚才洗的,你忘啦?”

每次洗頭,他都是燒了熱水,在院子水槽那,親自幫她澆洗,她現在頭發長了,又不舍得鉸。

賀圖南逗她:“哦,天熱你餿的也挺快。”

展顏扭頭睨了他一眼,神情俏俏的,她一見他就高興,神采飛揚。等下車,她狠狠踩他一腳,跑上了二樓。

天太熱,出奇的熱,賀圖南脖子那曬傷了,紅了一片,一脫短袖,上半身幾個色兒。

“周末就能見到爸了,我教你的,都記住沒?別說岔了。”賀圖南邊刷牙邊說,一嘴泡沫,頭頂燈泡那聚了一堆蚊蟲,嗡嗡亂轉。

啪一聲,展顏拍死了一隻蚊子,她愛招蚊子,洗漱這一會兒,一腿的包,她時不時蹦躂幾下。

“知道,不會說漏的。”

蚊子叮她後背了,她夠不到,起了個大紅疙瘩,花蚊子嘴尖,又毒,她把風油精給賀圖南:“幫我擦一下這。”

說著,撩起上衣,白生生的腰露出來,賀圖南立刻移開目光。

她故意的,她在寢室裏又聽到些新鮮的東西,青春期躁動,極大的學習壓力下,女孩子們也會有些旖旎的心思。

“哪兒?”他聲音似乎很平靜,展顏問,“你看不見嗎?有個疙瘩。”

賀圖南虛虛捏她衣角,說:“別動,你老亂動,我怎麽找?”

展顏抿唇低頭,她在偷笑。

他倒出點風油精,別過臉,看著桌子,給她輕輕抹開,風油精的味道彌漫開來,涼涼的,又刺鼻。

“B班的男生還看黃色小說,我聽寢室人說的。”她轉過身說,賀圖南哦了聲,展顏問,“女生說他們很惡心。”

他又哦了聲。

然後忙著習題集的收尾,他該去跟書商談價格了,這事兒,老徐得在場,不過老徐是書生氣,這種事,都聽他的,但賬總是該掰扯掰扯。

賀圖南覺得手指好像還在她肌膚上,她皮膚很軟,像朵輕盈的花,那種觸感,像螞蟻一樣一口一口咬著心。

“我這幾題不會,你給我講。”展顏看他不怎麽搭理自己,便拿出卷子,往他跟前一丟。

賀圖南抬頭,他拉過板凳示意她坐。

講完了題,他才說,“你想學建築,最好的當然是清華建築學院,這裏頭還有細分,你有什麽想法嗎?”

展顏說:“沒有,我考不上呀,但我會努力衝同濟的。”

賀圖南很想說,同濟也懸,他比她更了解她的水平,一年下來,她大概能到哪個程度,他給她估摸過了。

“盡力就好,壓力不要太大,”他笑笑,“怎麽想學這個?”

“我以前在家裏,睡覺時老鼠總在大梁上跑來跑去,很煩人,我就想著城裏的房子什麽樣,見到你家,我覺得這房子真好,蓋的真好看。等我工作了,我也設計好看的房子,給我們村改造改造。”

她想起石頭大爺,又想起爺爺,有點遙遠。

“顏顏小寶貝的理想這麽來的啊?”賀圖南跟她開句玩笑,她不好意思瞪他,又問:

“你覺得我能學好嗎?”

賀圖南點頭:“能,能學好,我回頭給你留意著這方麵。”

“那我要是學不好呢?”展顏杞人憂天地看著他,他笑,“你先把高三過了再說,想太多老得快。”

“我有時確實覺得自己好像很老了。”她認真說道。

賀圖南搖頭:“那我不是更老?”

“你變了很多。”展顏手伸出來,又收了回去,賀圖南看在眼裏,他問,“哪兒變了?”

她目光開始移動。

“你皮膚黑了,鼻子也更挺了,我有時候覺得你很熟悉,離我很近,有時候又覺得你離我很遠,很陌生,我猜不透你想什麽。”她有點靦腆說。

賀圖南輕笑了聲,他拍拍她腦袋:“你做題,我出去抽根煙。”

“抽煙對身體不好,你別抽。”她勸他,賀圖南便把已經咬在嘴角的煙拿了下來,快要見賀以誠,他有心事。

“你不是要弄那個習題冊子嗎?你坐那邊,我在這邊,我要你陪著我,當然,你也不虧的,我也陪著你。”展顏把他安排得井井有條,賀圖南微微一笑,說好。

展顏做完題目,站起來,在房裏走動,背了會英語,又背了會文言文古詩詞。

兩人無意對上目光,她就慢吞吞說:“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賀圖南睫毛濃密的眼,便動了動。

見賀以誠的前一天,傳達室有展顏的信,來自永安縣,王靜寫來的。

她看完心跳很快,一整天魂不守舍,等賀圖南來接她,她老實坐後麵,心事重重。

“王靜給我寫信了,她說,她在永安縣城見到了孫晚秋,孫晚秋她跟一個男的住一起,她不念書了,這是什麽意思?”

賀圖南說:“不知道,你想去看看嗎?”

“想。”展顏抬頭看看天,星子真亮,夜風也是熱的,賀圖南的衣服被吹得鼓鼓,拂過她臉頰,她想賀叔叔,想孫晚秋,去年的夏天,明明不是這樣的。

他們都不在她身邊了,隻剩賀圖南。

她這麽想著,環住了他的腰,隔著衣料,她也能感受到他肌膚的溫度,他的腰窄但有力度,非常真實,一種安心的神氣跳進她烏黑的瞳仁裏。

賀圖南騰出隻手,摩挲她手背,自從上次,他現在允許她不算太越界的動作,他太嚴肅,她又要傷心,他真是怕了她。

“等看完爸,我陪你去趟永安縣城。”

展顏把臉貼在他後腰上,車鈴鐺響了,一串清脆,她像隻鳥,攏緊了翅膀,棲息他身旁,天地又變得遼遠深邃,夜幕沉沉,萬家燈火從眼前掠過。

她蹭了蹭他,近乎囈語:“我好愛你,圖南哥哥。”

賀圖南聽見了,也沒聽見,他並不回應,隻當她是小女孩的依賴。好在她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應,到家時,一切如舊。

一夜睡的並不好,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了很久的話。

第二天,他們被律師帶過去,展顏緊挨著賀圖南,她情怯,腦子裏轟隆隆的。

“顏顏,見了爸,好好跟他說會兒話,不要一直哭。”他下車時,攬過她肩膀,一抬頭,森嚴的高牆旁寫著幾個刺目大字,賀圖南看到一叢綠,那大概是這裏唯一的生機。

他有種不真實感。

“我,我有點喘不動氣。”展顏攥著他的手,她本來沒那麽怕的,可見了監獄,她覺得它像個怪獸,它不說話,可它吞下了賀叔叔,賀叔叔本來不該在這種地方的,他那樣一個人,因為她,展顏覺得蟄伏的痛又起來了,賀圖南也按不住,她看著那些樹,賀叔叔連樹的自由都沒有,她沒有眼淚,隻是痛,痛得她邁不開步子。

“顏顏,我領著你,別怕。”賀圖南牽緊她,往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