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以誠剃了光頭,穿著囚服,坐在了他們麵前。

他失去了名字,被一行數字取代,展顏剛明白,方才叫的就是賀叔叔。

那麽多話,卻沒法起個頭。

展顏一雙眼隻是看他,不知幾時,含了一泡滾燙的淚,賀叔叔怎麽這個樣子了?她以為見錯人。

“顏顏,你長高了,頭發也長了。”賀以誠的聲音從話筒裏傳過來,展顏恍惚了下,她喊他,“賀叔叔,我跟圖南哥哥來看你。”

賀以誠再次見到了她,這是真的,雖然隔著玻璃,她多漂亮啊,那麽美好,是他的希望,人到中年純潔的希望。他那麽多悔意,痛苦,深陷泥潭裏的心,一見到她,像又捱了場雪,洗得幹幹淨淨。

“你想我們嗎?”她握緊話筒,生怕那邊聲音丟了,匆匆掠一眼身邊的賀圖南,又去看賀以誠。

賀以誠微笑:“想,我總是想你們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到學校裏還自不自在,我想了很多,想繼續照顧你們,卻不能了。”

展顏一下被這話弄得肝腸寸斷,她坐在這兒,卻好端端的,真是諷刺啊,她淚眼模糊,哽咽說:“是我對不起你,你恨不恨我……”

賀以誠笑著掉眼淚,兜兜轉轉,像是宿命,這話他問過垂死的明秀,現在,輪到她女兒來問他,他現在才知道明秀的回答是真的,他總是懷疑,她恨過他,他情願她恨一恨他。

“傻孩子,你覺得我恨你嗎?”他那樣溫柔,還像從前,“你媽媽把你托付給我,我沒照顧好你,是我的失職,你十七歲生日過了,這麽重要的幾年,我卻不在,等百年之後要是能跟你媽媽重逢,我真不知道要怎麽講這段,她要是問我,我該怎麽說呢?說我幾十歲的人了,做事情還那麽不計後果,你媽媽也要笑話我的。”

他心裏發疼,他一想到明秀臨死前哀哀的眼,就疼得厲害,睡不著,像船擱淺,沒辦法再往前了。可展顏才十幾歲,她沒個依靠,他這艘船還是得繼續行駛,往海裏去。

展顏忽的捂住嘴,肩膀那搭上來一隻手,賀圖南什麽都沒說。

“我跟圖南哥哥等你,我想過,不管多久都等你,”她平息下自己,很堅決,“等你回家了,我們還一起旅遊,要是你老了,我們會照顧你陪著你的。你現在在裏麵要保重身體,三年很快的,我聽圖南哥哥說,如果表現好,還會減刑,我們以後還跟以前一樣,一樣過日子。”

賀以誠靜靜聽著,他所有塊壘,全都消失了。他非常幸福,也很滿足。

“你會覺得賀叔叔丟臉嗎?”

展顏神情一凜:“沒有,你跟圖南哥哥是對我最好的人,你不是故意犯罪,我知道,一個人犯了錯難道不能改嗎?”她眼睛灼烈希望他能知道,“你在我心裏,還和以前一樣,無論發生了什麽事,都不會變。別人怎麽看是別人,我是我。”

賀以誠真想去摸摸她的臉,攬她入懷,她是他人生後半場最好的禮物。

“好,我聽你的,好好保重自己,這半年,你跟哥哥還好嗎?”

展顏這才轉過臉,看眼賀圖南,她笑起來,“我們很好,你看哥哥都曬黑了,他在給人當家教,特別搶手,連我想找他補習都得排隊。”

賀以誠看看兒子,父子對視,沒有言語。

“爺爺奶奶對你怎麽樣?”他問她。

展顏麵不改色:“你要聽實話嗎?剛開始,可能不太喜歡我,後來就慢慢好多了。你看,這是阿姨給我買的裙子。”

她指著賀圖南買的新衣服說。

賀以誠若有所思看著她,他緩緩點了點頭:“那就好,學習上有困難的話多請教哥哥,也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你吃得好睡得好嗎?”展顏貼緊話筒,她盯著賀以誠,像是要把他刻腦子裏去。

賀以誠說:“都好,剛開始也許不習慣,但人總是能適應的,犯錯了就要付出代價,這很公平。”

展顏眼睫微顫:“我知道,你後悔嗎?”

“後悔。”他沒有遲疑,那個場景,在深夜折磨他,令人作嘔,他可以不必如此,但他選擇了最蠢的方式,人這輩子,總要犯一次賤,做一回蠢貨似的。

“我們會等你。”她又重申了一遍,把照片拿出來,那是去年暑假去北京,她跟賀圖南的合影,不能直接給他,隔著玻璃,晃了晃,交給獄警。

“以後我們要多照相,每年都在一樣的地點照,存起來。”

展顏說完,頓了頓,聲音壓得很低,“賀叔叔,你在我心裏永遠是最好的,我相信這件事打不倒你,對嗎?”

她格外沉靜,兩隻眼凝視著玻璃後的他。

她很擔心他意誌消沉,她的心情,很深地藏在眼底,賀以誠也看著她,他翹起嘴角,像每一次衝她微笑那樣平和,從容:

“對,顏顏,謝謝你還這麽信任我。”

展顏嘴唇蠕動,她有些害羞的話說不出口,她愛他,她一定會對他好的。她怕這些害羞的話從嘴巴裏跑出來,把話筒塞給賀圖南,臉紅紅的。

賀圖南沉沉看著父親,他喊了聲爸。

“我剛看見你時,都沒認出來是你。”賀以誠麵對兒子,心境複雜,他從沒太認真地關注過他,他就這麽長大了。

賀圖南很平靜,剛才的等待,已經讓他能用一種更好的姿態去麵對父親,不讓他擔憂。

“我曬黑了是不是?我在給人當家教,錢不是那麽好掙,現在我知道了。”

賀以誠說:“我虧欠你很多,你要怪我也是應該的。”

賀圖南不易察覺地穩了穩呼吸,他搖頭:“我跟顏顏一樣,從沒怪你,我要說的跟她一樣,我們會等你。”

賀以誠點點頭:“是不是缺錢?”

賀圖南否認:“不缺,隻不過我想知道掙錢是怎麽回事,早點體驗有利無害。”

“你去北京,照顧好自己。”

“我知道,你也是,有時間我會帶顏顏再來看你。”

“我跟你媽離婚,這是大人的事,很多原因導致了今天的局麵,但我希望你不要覺得男女之間就隻能這樣了,到了大學,如果遇到喜歡的女孩子,”賀以誠忽然止住話,“我這樣,是拖累你了。”

賀圖南道:“你不要自責,我很好,也不會就為這個自卑或者別的什麽,我沒那麽脆弱,來日方長,我跟顏顏等著你。”

賀以誠渾身徹底鬆弛下來,他有這樣一雙兒女,夫複何求?

老天爺一點沒薄待他。

“做事要穩,不要像爸一樣。”

賀圖南說:“你隻破例一次,我知道。”

“怪我嗎?”

“不怪,如果換作我,我也可能會跟爸一樣。”

賀以誠眼睛閃爍,聽他語調冷靜。

“那你更不能犯錯,我已經錯了。”

“知道,她隻有我。”

“你這麽懂事,我放心了,照顧好妹妹,照顧好自己。”

父子間的對話,像沒有修辭的文章,簡潔地收了尾。

賀圖南跟展顏起身後,又回了次頭,走出了監獄。

熱風吹到臉上,總覺得帶著灰塵。

兩人許久都沒說話,她把腦袋靠賀圖南肩膀上,公交車轟隆隆開。有一隻大鳥,從眼前掠過,展顏動了動,她心裏變得寧靜起來。

“你見到賀叔叔,心裏難受嗎?”她問。

賀圖南說:“難受,但現在沒那麽難受了,他還會出來的,很快。”

展顏嗯了聲,她蹭蹭他肩頭,覺得踏實。

後來,她就睡著了,醒來一脖子黏滿汗,回到住處,賀圖南燒水給她洗澡,沒有淋浴,他給買了個很大的盆。

她在屋裏洗澡,賀圖南就在門口坐著。

“我今天還有好多想說的,沒說,現在又想起來了。”展顏拿毛巾往身上撩水。

賀圖南背對著屋裏,他咬著煙,火星子明明滅滅。

“沒事,下次再說。”

“你跟賀叔叔好像沒說幾句,你沒話跟他說嗎?”

“該說的都說了。”

“我以為你會哭。”

賀圖南鼻腔裏噴出長長一串煙圈,他看著遠處:“我是男人,爸也是男人,有事說事,哭什麽?”

展顏默了片刻:“賀叔叔哭了,我看見他流眼淚。”

“他見著你高興的。”

“所以,我也忍不住哭了。”

賀圖南心想,他確實沒見賀以誠哭過。

“哭也哭過了,這事就算過去,我們該幹嘛幹嘛。”

“我知道,這樣賀叔叔才能放心。”她從大盆裏站起來,一陣稀裏嘩啦,“我好啦!”

賀圖南聽她完事兒,把煙一丟,膩了兩下,等片刻才進屋。

一抬頭,就見她彎腰正套**,頭發盤著,渾身粉玉似的,她沒怎麽站穩,婀娜搖曳,抬頭正好對上他那雙黑眼睛。

賀圖南愣了幾秒,他轉身就走。

他沒見過女孩子的胴體,原來是這樣的。

因為這次意外,他直到第二天才正經跟她說話,要趁周末去永安縣。他開學在即,沒時間了。

三伏天坐汽車真是太糟,又熱,又擠,又髒,車裏還臭烘烘的,有人脫了鞋,隨地吐痰,瓜子皮弄得滿座位都是,人蹭來蹭去,像肥膩膩的豬肉在身上滾了過去。

賀圖南護著她,到永安縣城,打摩的去王靜的學校。

摩的開得飛快,上麵貼滿小廣告,布簾子稀髒,一顫一顫的,能看到外頭塵土飛揚。

北方的小縣城多半如此,髒,破,但又如此熱鬧,到處是做生意的,到處是一臉饑渴的人們,等著客人上門。

展顏被顛得臉發白,她好半天緩過來。

王靜見到他們很驚喜,王靜又黑又瘦,她覺得兩個人就像神仙一樣漂亮,展顏是白雪公主,賀圖南就是黑武士,她很容易崇拜別人。

她帶他們去了家廢舊塑料造粒加工廠,廠子在郊區,挨著條臭水河。

“孫晚秋好像被學校開除了,”王靜說,有點膽怯地看著展顏,“你要是見著她了,別告訴是我說的。”

展顏有些茫然:“怎麽會呢?”

“我聽我奶說,她爸癱了她叔給她說了個對象,要了好幾萬彩禮,過年時都見過麵了,可孫晚秋跑了。”

“她回實高了?”

“沒有,她好像認識了個男的,兩人一塊住了,被她媽逮著,去實高跟領導說她在搞破鞋……”

“別說了。”展顏忽然打斷王靜,她知道,王靜沒惡意,但她被搞破鞋幾個字弄得惡心,她不愛聽這種字眼。

那是奶奶也罵過媽的話。

王靜訕訕的:“展顏,孫晚秋的事我也不大清楚,我那次見著她,她跟見鬼似的,跟我說話可凶了,讓我少管閑事,可我沒忍住跟你說了,你見著她,勸勸她吧。”

“勸什麽?”展顏看著黑乎乎的河,臭氣熏天,上頭長腳蚊子正飛速移動。

王靜不語,她也跟著茫然,一點辦法沒有。

展顏拎著個大塑料袋,裏頭裝著一中的試卷。

正是晌午,工廠宿舍裏有男人光膀子出來,見幾個人往這邊看,毫不避諱,掏了那根東西就尿。

王靜尷尬地挪開眼,說:“我不敢過去。”

展顏捏了捏袋子,賀圖南看看她,說:“還去找她嗎?”

她不知道,眼前的臭水河,從眼睛流到心裏來,她一陣窒息。

“我去吧,在這等我。”賀圖南接過塑料袋,他走了過去。

午睡的點,工人們被吵很煩,一個婦女,穿著碎花裙子,蓬頭垢麵的撓著胳膊,一臉不耐煩:“找誰?”

“有沒有叫孫晚秋……”

“沒有!”女人趿拉著拖鞋進去了。

賀圖南被曬得頭皮都要化了似的,他剛轉身,見到個女孩子。

孫晚秋臉白了,高溫車間熏的。

兩人去年暑假見過,那時,賀圖南還是個白淨少年,孫晚秋認出他,她很冷淡,往河邊看了幾眼。

“顏顏給你的。”賀圖南開口,“孫晚秋,一年沒見,看來大家都發生了不少事,你的隱私我不好打聽,但別怪顏顏,我們家出了點事,所以她一直沒聯係你。”

孫晚秋接過袋子,那邊,展顏跟王靜過來了。

她還是那麽漂亮,更漂亮了,孫晚秋盯著走近的展顏,她有些麻木地想。

“我們找個地方說說話吧。”展顏像小時候那樣跟她商量。

孫晚秋往樹下站了站,她打開塑料袋,笑了聲。

“我不需要了。”

“我……”

“賀圖南幫你解釋過了,沒什麽好說的。”她把袋子還給她,展顏不要,“這是一中這幾次考試的卷子,你做做。”

“我做這個幹嘛?”孫晚秋看看她,又看看賀圖南,“你們都有光明的未來,這兒不是你們待的地兒,走吧。”

“你不打算跟我說說嗎?”

“說什麽?說我有多慘?不能念書了?”孫晚秋譏誚一笑,“我沒你這麽好命,我沒一個漂亮的媽,也沒一個有錢的賀叔叔。”

展顏全然不顧她的嘲諷,她隻是很難受:“我覺得,我還是想跟你說說話,我這半年……”

“我沒時間聽,我下午還得進車間,午休就這麽短,你們走吧。”孫晚秋拒絕溝通,“我沒有怪你,展顏,大家各走各的路,這就是我的命,賴不著你。”

展顏怔住。

她搖頭:“你那麽聰明,我們肯定還能想其他……”

“我有男朋友了,”孫晚秋淡漠說,“我們攢幾年錢,在縣城買房,也許我們很快結婚要孩子,你們考大學不就是為了工作掙錢嗎?我現在就能掙了,一樣的,我沒有回農村,就是勝利。”

展顏覺得她陌生起來。

“你們走吧,不要再來找我。”

“孫晚秋!”

“好意我收下了。”她麵無表情攥緊了袋子,往屋裏走去。

展顏要追,賀圖南攔住她。

她眼睜睜看著孫晚秋走進低矮的宿舍,一次也沒回頭。

“走吧,你盡力了,她的事不是給幾百塊學費能解決的。”賀圖南牽她的手,她心一下空了,她們離開小展村,米嶺鎮,就是為了在臭水溝邊的工廠裏當女工嗎?就是為了在縣城買房子,生孩子?

難道這樣就跨越了階層?她們不再是農民了?

展顏心裏劇烈失控。

等他們到河邊,孫晚秋突然又出現,展顏看得很清楚,她把試卷丟進了垃圾堆。

她終於繃不住了,大聲喊:“孫晚秋!孫晚秋!”

孫晚秋沒理她,無動於衷的背影再次消失。

那是二零零一年的八月,太陽底下沒新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