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跟設計院第一次碰頭,算是意向會。第二次,楊工帶展顏還有一個負責結構的年輕男孩魯偉明,過來見賀圖南。

楊工一貫不修邊幅,穿著運動服,背個包,像中年旅遊團的。魯偉明說楊工這樣會不會對甲方不夠尊重,楊工說,甲方比你還土。魯偉明穿得幹幹淨淨,鞋子一塵不染,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苟。

再看展顏,他每次都不好意思多看她,她怎麽都好看,今天塗了口紅描了眉,連粉底都不用,像一幅畫,稍稍上色就豔光大作。

新世界簡單裝修了下,風格簡潔,賀圖南的辦公室更簡潔。楊工見多識廣,越是有點年歲的,事業又有些成就的,大都熱愛風水,辦公室布局甚為講究,每個小物件,該怎麽放都是大師指點過的,不能亂碰。幾年前,他帶人跟甲方開方案會,不小心碰翻了一個什麽器具,裏頭裝著土,就隻是土,那老板忍著沒發作,事後卻判設計院出局,真他媽離譜。

幸虧賀圖南足夠年輕,他們進來時,賀圖南正在打電話,這是他的習慣,要站著,來回走動。陽曆三月,他就隻穿件襯衫,好像極不怕冷,寬肩細腰,楊工看到他的臉,覺得賀圖南跟想象中的依舊有差距,未免太清俊了,乍一看,蠻文氣,跟土老板們的傳統刻板印象,南轅北轍。

賀圖南跟電話那頭說了句什麽,掛掉了,過來跟楊工握手,他非常節製,請幾人坐下。

“這兩位是?”他主動問,他時常微笑,區別在於眼裏有沒有真正的笑意,展顏不用楊工說,介紹了自己,賀圖南的目光從她身上蜻蜓點水掠過去,她化了妝,穿一件藍色毛衣,半裙,薑黃色,配色非常大膽,至少大街上沒有女孩子這麽穿。

他心裏發笑,他的小妹,原來還能這樣,他以前討厭這個稱呼,後來,卻成鍾愛,小妹,小妹,輾轉於口齒唇舌間,柔情繾綣。

秘書進來送茶水,賀圖南親自遞給楊工,楊工連忙去接:“賀總客氣。”他遞給她時,展顏也學楊工,她低頭,不知道泡的什麽茶葉,入口醇甜。

茶喝了,也該幹活了,楊工把機會給她,展顏把圖紙拿給賀圖南看,完全按商品房的規格對標安置房,賀圖南聽得莞爾,她說的倒全麵,消防也懂的,甚至給農用車安排了車位。

“我們考慮的是,安置房立麵也不能太單一,畢竟,這塊連接新老城區,盡可能的跟城市環境不要太脫節。博物館這塊,我覺得保留會更好,它其實可以看作是對北區記憶的一個延續,同時還能成為一個公共活動的空間。”

“這種戶型,南向的房間多,采光非常充足,屋子的亮度就會大大提高。”

她說了許多關鍵點,也不曉得他是個什麽態度,見他不打斷,也沒問題,就一直說下去,說完了,楊工又做了點補充。

賀圖南沒直接點評,而是問:“楊工以前有沒有接過安置房的項目?”

楊工聽出他話外意思,說:“咱們跟政府一樣,對城改是摸著石頭過河,賀總有想法可以直說。”

賀圖南說:“都一樣,我是覺得既然都是第一次,不妨大膽點兒。”他有點頭疼,設計院根本沒領會公司的意圖,也不知道意向會上都談了什麽,展顏連農用車車位都搞出來了。

他不是什麽都不懂的狗屁開發商,也許,恰恰是太懂了,展顏在聽他說戶型要純北朝向時,人愣了下,她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跟楊工一個對視,說道:

“賀總,您從成本方麵考慮,我們都能理解,您看,”她把設計院為甲方節省成本的一份詳細列表,打印出來,遞給了他,“比如在玻璃材質上的選擇,普通玻璃要比xx玻璃一平方便宜30塊。如果房子是一百平,那麽一平米房價,大概就能便宜十塊錢。”

她的意思是這些小細節,設計院是替他著想了的,但大方麵,最起碼要能滿足人居需求。賀圖南千方百計提高容積率,那樣的房子蓋起來,以後,便是想再整改都沒有空間。

“單麵寬朝南配上那麽高的容積率,舒適度都會大打折扣,更何況是純北朝向?賀總是市裏城改項目第一人,您做出來的東西,有可能會成為一種模式,一個標杆,所以,是不是能盡可能地不隻考慮當下,二十年,三十年後呢?”

展顏說完,楊工覺得非常滿意,該堅持堅持,但還是要看賀圖南的意思。眼見到飯點,賀圖南說一起吃個飯吧,繼續談,對她那番話,不置可否。

北方的三月,大街上還有人裹著襖子,風慣常的野,賀圖南隻穿件襯衫,罩了風衣,也許是襯衫顏色深,襯得他臉白,展顏這才驚覺,他皮膚竟然有點像初見。

飯局這兩個字總是很曖昧,觥籌交錯間,你來我往,為什麽事情更容易在飯局上談成呢?楊工不擅長,展顏也不擅長,魯偉明清清爽爽一個小夥子,經驗更少。

但也沒旁人,賀圖南問楊工:“附近有家淮揚菜不錯,楊工看行嗎?”

楊工對吃沒什麽講究,當然說好,淮揚菜,他說出那三個字,她心裏就被春天的楊絮惹了一陣癢,她也不是那麽講究吃,但跟他一起吃過的,就是好的,統統為好,她跟在他身後,進了餐廳。

淮揚菜也不會老的呀,沒有小,沒有長大,淮揚菜還是淮揚菜,一直都被人叫淮揚菜,怎麽這麽永恒呢?她想到這點,甚至羨慕淮揚菜。

一到飯桌上,菜上來,酒上來,人忽然就沒那麽拘束了,楊工說賀總您是一中畢業的?把展顏一拍,說小展也是,她眼睛望過來,不像在他辦公室,公事公辦講工作,賀圖南坐她對麵,眼睛裏閃著點意味不明的東西,他以前也愛凝視她,她都快忘光了,頭頂燈亮,遠比除夕夜那晚亮。

她又想起來他以前的眼神,隔了許多個日夜,在酒氣飯菜間,像夢的另一端,挨著苦辣辣的現實——他不是圖南哥哥了。

“展小姐高中在一中念的?哪一屆?”他問的渾然天成,真的像閑聊,展顏微微抿嘴,“記不得了。”她去夾獅子頭,真是怪了,滑溜溜的,一筷子下去,滾出碗外頭。

楊工挺錯愕的,這女孩子……湯汁搞了一片,展顏說句不好意思,賀圖南已經把紙巾盒遞了過來,魯偉明忙先接住,給她擦,賀圖南瞥了眼這個不善言辭,跟著來學習的年輕人。

“小展,再加班我看你連自己多大都忘了。”楊工算打了個圓場,展顏重新拿起筷子,魯偉明低聲說,“你用勺子方便點。”她衝他笑笑,也沒換,“我家裏本來是農村的,上不了一中,機緣巧合才去那念書,我現在想,那幾年都不太真實,所以剛才賀總問我,剛一下沒記起來,我是九九年,開始在一中念書的。”

賀圖南挽了袖子,給楊工倒酒:“是嗎?這麽巧,和我小妹同年,她也在一中,或許你們認識。”

展顏聽到“小妹”兩個字,她覺得孤獨極了,好像,此間隻剩了自己,她總是容易感覺到孤獨,田野是孤獨的,桃花是孤獨的,她也在開,也在長,孤獨地愛,孤獨地等著變老,孤獨地死去。

她真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說這兩個字。

“好了好了,賀總,我酒量不行的,”楊工看酒都要滿了,趕緊兩手一伸,同時不忘說,“哦呦,小展跟賀總的妹妹是同學?”

這關係,似乎一下就拉近了,酒酣耳熱,人就容易話多,楊工說起自己兒子,說一中,說上海,說遍大城市,想起賀圖南的履曆,無意識過界地問:

“賀總在香港投行上班,怎麽想起回老家的?”

賀圖南絲毫沒覺得冒犯,他坐姿挺拔,兩隻手臂撐在桌麵上,十指交疊於唇邊,說:

“我小妹在這裏,我答應過她,她在哪裏我就會在哪裏。”

展顏覺得自己坐不下去了,她忽然起身,拿起包:“我去趟衛生間,你們先吃。”

“賀總這麽重親情啊?”

關門時,把楊工這句也關在了裏頭。她一出來,迷了方向,順著過道走,過道怎麽這麽長呢?長得像那晚的街道,她一直走,就是走不到他身邊去,他不要她了,她想,她不至於十惡不赦,可他說不要就不要了。

她就不會這樣,她珍重她的東西,可她也不能要求別人跟她一樣,她覺得很無力,這樣的無力,總會在某個瞬間準確地擊中她。活著,有太多太多沒辦法的事情了,她希望桃花永不枯萎,布穀鳥永遠高飛,故鄉的河,永遠清澈地流動著……所有她愛的人,又都活了過來。

夜幕下,春風裏的那絲命若琴弦的暖意,要非常敏銳,才能捕捉到,它從窗子擠進來,她抓住了它,這個時候,她竟然想的也不是他,而是家,她不會再真正被愛了,那種愛,不會再有了。

她為這種沒有難受,愛的永恒消逝,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悲劇,她從十四歲開始接受這種消逝,就像一株麥子,沉默地接受風雪,它努力了,依舊東倒西歪匍匐在了大地上。

她的麥子啊,還在那片土地上生長,可她已經不會回去收割。

短短幾分鍾裏,她覺得,她又跋山涉水走了一遍來時路,水龍頭的水是冷的,她捧起來,拍了拍臉。

等回到包間,她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飯桌,酒菜,坐著的人,正在說房價,楊工已經微熏,他就是這樣,飯局容易失態,什麽都要講。

展顏回到當下,她覺得自己又回來了。這些年,她把世界分作兩個部分,獨處是一個,和他人共處是一個,嚴格區分,她有兩張麵孔,這是她的生存邏輯,也許看起來像神經病患者。

賀圖南好像始終沒動,一直是那個坐姿,見她進來,說:“展小姐都沒怎麽吃東西,不合胃口嗎?”

她否認了,說很好吃,卻隻是喝了點熱水,飯局散後,魯偉明扶著楊工出來,今天酒很好,酒好就在於能醉人,什麽都忘記了。

賀圖南一口都沒喝,他這些年都太清醒了。

從餐廳出來時,華燈像寶石,到處燈火通明的,城市似乎越來越好,賀圖南幫他們攔了出租車,魯偉明送楊工回去,他問展顏:“你怎麽走?”

“我打車回宿舍。”她提了提包,魯偉明不太放心,說,“你跟我們一起吧?”

“不順路,沒事,你們走吧,你記得把楊師傅送到家,他喝高了。”展顏看看楊工,遞過一包紙巾,他是喝多了,但其實並沒醉,隻是享受被人攙扶那一會兒,腳底如墜雲端,輕飄飄的,像回少年時,他在車裏也看見了展顏的臉,他覺得,她今晚有點異常,但說不出是哪兒,不過她今天在甲方麵前表現很好,他很欣慰,像是看自家孩子,但又不是,他對她,始終有點別樣的心思,她像開在晚風裏的一朵百合,還是玫瑰?楊工快糊塗了,他不知道人到中年是不是都會這樣,遇到太美麗太美好的女孩子,就會走神,心猿意馬,他混的實在不怎麽樣,瞧,還喝成這樣,回頭叫她笑話。

車門的一聲響,斬斷了他那點綺麗的遐思。

“我送你。”賀圖南說。

展顏轉過身:“賀總跟楊師傅達成一致了嗎?如果楊師傅說按你的來,我得回去改圖。”

賀圖南說:“別這麽喊我。”

他臂彎裏躺著外套,好像不知冷熱。

展顏說:“賀總對我們的建議有什麽想法?”

賀圖南說:“你一定要這麽稱呼我嗎?人前那樣,現在沒人了。”

“我關心今天的成果,這是我的工作。”

“我知道,楊工清醒了會跟你說的。”

“賀總不能直接告訴我嗎?”

“楊工是項目負責人,你不是,我看的出他想培養你……”

“既然這樣,我先回去了。”展顏轉身去等出租車,賀圖南跟上她,“想談公事,是嗎?”

“賀總不想談,不是嗎?”她靜靜看他。

“好,談,我跟你談公事。”賀圖南捏了捏車鑰匙,他的襯衫,被晚風吹得動了動,“外頭有點涼,上車吧。”

展顏沒動。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警惕什麽,笑了笑:“我差點忘了,女孩子確實不該隨便上男人的車,你長大了,能意識到這點非常好。”

“我早就長大了。”她有些哀傷,又有些冷淡,她覺得他陌生,但記憶是熟悉的,她被陌生和熟悉時時刻刻拉扯著。

賀圖南沉默片刻,說:“長大感覺好嗎?”

她被問住,她總是這樣,媽媽去世時,她想,一輩子留童年就好了,和他在一起,那就永遠留十八歲好了。她像個流浪狗,被時間到處攆,不能停,一直往前走,她沒擁有過童年,也沒擁有過十八歲,隻是童年和十八歲,每個人都會經曆,是童年和十八歲路過了所有人,一去不回頭,又去找新的人們,再路過。

賀圖南看了看她裙子下光著的小腿,隻穿著白色短襪,滿大街還很少有人露腿,他不知道她今天露著個腿,是要幹嘛,好看嗎?

“真不冷?”他問完,輕而易舉她拖上了車,車裏立刻全是她的味道,她不用香水,但她身上有他喜歡的芬芳,直往鼻端裏鑽,他永遠記得她的味道。

他被這味道牽動心腸,本能地想靠近,卻也隻是偏過頭:

“你今天的方案,我其實不滿意。”

“知道,你腦子裏隻有錢。”她最後這句,自己沒覺得像賭氣,但說出來,就有了點埋怨的意思,她從不跟人這麽說話的。

賀圖南說:“你剛知道嗎?”

她不說話了。

他便繼續說:“我尊重設計院,也尊重你們的理念,但你多少應該考慮下現實,你那個農用車車位到底是怎麽想出來的?換做別人,我一定會當場就問的。”

展顏轉過臉:“那你為什麽不問?是給我留麵子嗎?你是甲方,你有什麽要求你說就是了,你不用現在跟我說,好像為了照顧我的自尊心,我沒那麽脆弱。”

“你跟甲方都這麽溝通的?”賀圖南被她氣笑,“當然,你可以跟我發火,我不會生氣。”

“我用不著你這麽慷慨,農用車為什麽不能有車位?北區住的什麽人你不清楚嗎?沒有車位,到時小區裏又亂停亂放,安置房過不了幾年還是城中村的樣子。”她覺得他煩透了,他不會生氣,他比誰都小氣,他是世界上最小氣的人。

“北區現在拆遷還沒正式動工,4s店賣車的廣告就已經滿大街都是了,他們都開始買豪車了,享受了,你問我北區什麽人?你覺得這些人,以後還能人手一輛小三輪是不是?滿大街炸臭豆腐賣年糕啊?”

賀圖南直截了當告訴她,“你那個東西純粹是多餘,你有的建議,我會考慮,但有的東西我不會讓步的。”

展顏別過臉,盯著車窗。

“還有博物館,北區的文化延續?北區的工人文化早死了,老徐都不敢說,北區還是過去的北區,你一個外人,有點想當然了。”

展顏目光低垂:“你的意思是,我的方案你沒有一處滿意的?”

賀圖南說:“不至於,我不能說它不好,但對我來說,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麽?你恨不得一棟樓裏住十萬人,是嗎?”她倏地抬頭,看著玻璃上映出他的那張臉。

“我想要我小妹。”他也望向車窗,兩雙眼,在玻璃上交匯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