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執拗的話,把兩人都定在了玻璃上,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都是模糊的眼,朦朧的臉,像暴雪撲跌到窗欞上怎麽都進不來。

樹長一年,多一個圓圈,把它給伐了,那些日子的數就會□□著給人看:呶,年歲在這兒了,記著呢。

可記憶到底有沒有真的跟著他?他真的記得小妹?

在一起後,她甚至連身份都忘掉了,做小妹,做戀人,身份標簽拿她沒用的,她隻會想,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天地這樣大,有容身之地不必分大小,有飽腹之物不必分精糙,愛怎樣稱呼就怎麽稱呼,都無所謂的。

耳邊咣當起來,像**在火車上,車廂交接處,玻璃下,一對年輕男女誰也不能把他們分開,一直接吻,一直接吻,像要吻到死去,兩顆誰也管不著的拉拉秧子。

“剛才吃飽了嗎?”賀圖南的聲音,把火車輕輕一抹,除掉了。

先頭的那句,就這麽沒了去路,這樣也好,展顏很誠實地搖搖頭:“我沒吃多少。”

“餓嗎?”那些年裏,這兩個字不曉得被他問出口多少次,賀圖南打開車門,“我帶你去夜市,吃點好吃的。”

展顏說:“這樣算什麽?”

“不算什麽,就是吃點東西,我也沒吃飽。”他顯然也沒有再扯前塵的意思,方才,孤零零的一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蜃影了一刻。

賀圖南等她下車,說,“不是想談公事嗎?邊吃邊談,想說什麽說什麽。”

“你會考慮我的意見嗎?”談公事是個安全的範疇,她答應了他。

“我說不考慮了嗎?”

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這一下,又好像從前。展顏便不再看他的臉,同他走一起,影子保持距離,夜市在哪裏,她也不知道,城市變了許多,這附近不算熟悉,隻跟他身後。

賀圖南腿長,步子大,過路口時回頭看看她,她好像是能跟得上的,綠燈亮起,他一下混進人潮,有人擠到她,她就不動了,一動不動,盯著他的背影。

賀圖南沒走兩步,轉身找她,見她愣著,折回來握住她的胳膊,沒碰手,抓著毛衣袖子,把她帶到對麵。

“不是早就長大了嗎?”他又對她微微一笑,“不敢過馬路?”

話說著,賀圖南鬆開了手,因為離得近,濃鬱的五官變得熟悉起來,他樣子好像沒變,哪裏似乎又變了,拿不準。那時郝幸福總是說他英俊,文縐縐的,也不講帥,偏要說英俊,英氣又俊美,她跟他回家就要碰麵,隻記得第一次發現他耳朵那裏的小褐痣時的心情,到底英俊不英俊,竟然沒太大感覺。

這麽久不見,猛然看清,眉眼鼻子的輪廓大約還是夜裏掌心下的走向——她無數次撫摸過這張臉。

不曉得郝幸福去哪裏了,她冷不丁想到舊同學身上,少女們,散落白雲天涯。

展顏說:“我討厭紅綠燈,更討厭走得快的人,最討厭走得快還不回頭等人的。”

“人並不能時時刻刻都做出最正確的選擇,走得快,也許是因為身後沒有人真的需要他回頭,人要有自知之明,不是嗎?”賀圖南停頓片刻才接這個話,不時往前看一眼,“再走個幾十米就到了。”

夜市永遠熱鬧,小攤前擠滿人,賣的東西種類多起來,來自五湖四海,不過,誰曉得真假呢?好吃就行。展顏喜歡吃烤魷魚,炸香腸,一定要多多滾孜然辣椒麵,她手裏拿了很多,路過土耳其肉夾饃,自言自語道:

“不知道老馬帶著小馬找沒找到活兒。”

賀圖南沒聽清,人聲嘈雜,還有到處亂跑亂擠的小孩子,腳麵被踩了幾遭。

他問她:“你說什麽?”

展顏咬一口香腸,嘴角全是油漬:“沒什麽。”

梅花糕看起來特別漂亮,賞心悅目,她想起在南京的事,說:“童家巷有家梅花糕好吃,我最喜歡豆沙餡兒的,沒想到,咱們這也賣梅花糕了,以前沒有吧?”

“我不愛吃甜食,不清楚。”賀圖南說。

展顏瞥他一眼:“我沒和你說話。”

賀圖南點點頭:“那你要吃嗎?”

她幾口把魷魚香腸吃光,要了份梅花糕,賀圖南付了錢,她也沒去你拉我扯的爭,幾塊錢的事,不至於。

滿滿的小元宵,綴著紅棗、葡萄幹,七彩糖針,漂亮死了。一口下去,豆沙爆漿燙得展顏叫了聲,賀圖南看她跳腳,笑了笑,說:“下嘴這麽快,燙著了?”

展顏握著紙杯子,擠出人群,到附近花壇坐了,他跟過來,站在她眼前,她也不說話,專心吃梅花糕。

像是習慣,賀圖南伸手想捺去她嘴角的飯漬,肌肉記憶騙不了人,展顏別開臉:“你幹什麽?”

是啊,那一瞬,他想幹什麽?賀圖南覺得習慣這東西,真的是頑疾。在香港,有一次剛出差回來,下了飛機,見有個女孩子背影極像她,他以為,她找到香港來了,他跟了人許久,非常草率,等人回了頭,以為他要搭訕,他看見那張全然陌生的臉,瞬間失望,他挑起了女孩子的興趣,可她一轉身,他就沒了那個心情,什麽心情都沒了。

事後也覺得自己可笑,他的小妹,來北京找他,在學校門口,都像窩草叢裏被發現的兔子,他居然會想象她來香港。後來,連想象都失去了,他隻覺得疲憊,工作令人疲憊,金錢也讓人疲憊,可腦子還在轉,精刮的要死,誰也別想蒙他點什麽,人還可以這麽過日子,靈魂麻木了,可身體卻高強度運轉著,公司對他格外滿意,大家都以為他最終也許會去美國,可他卻突然離職,回了老家。

賀圖南手在半空中停留了幾秒,收回來,說:“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什麽都沒吃,晚上其實沒吃幾口,但不餓,展顏匆匆吞完梅花糕:“還沒談正事。”

“我現在腦子有點亂,回去想一想,給你發郵件,你先回家。”賀圖南被夜市各種味道搞得有點犯惡心,他這段時間太忙,上火,牙疼,跟拆遷戶談,又要跑各個單位,這成了體力活兒,跟以往的工作完全兩個天地。他跟同事們還有聯係,時刻關注金融方麵的消息,學長問現在怎麽樣了,後不後悔,一早就斷言他大概率會後悔。

他不後悔。

展顏把紙杯丟垃圾桶,瞥過去兩眼,他神采奕奕的,一點看不出像腦子亂的人,不過,他放棄香港的工作,確實腦子是亂掉的。她又想起他飯桌上的話,跟鬼打牆似的,展顏說:

“行,我自己可以打車回去,再見。”

賀圖南沒硬要送她,到路邊,給她攔了輛車,她坐進去後,鬼使神差的,扭了下頭,鬧哄哄的人流裏那個身影還在原地,對著車駛離的方向。

她得忽視這些,以前她也沒有太在意過,賀圖南在做什麽,她從頭至尾都不是太關心,能掙多少錢,他有什麽野心,煩惱,計劃……她那時到底太小,能做的,就是不亂花錢,把身體給他,靈魂也給他。直到分開,沒了賀以誠,也沒了他,她才真正麵對一些很嚴酷的事情,夜半人靜時,會想著時間倒流她能做的更好,去陪伴圖南哥哥,多聽聽他的心情,而不僅僅是一股腦地跟他撒嬌說思念說無盡的瑣事。

等她自己工作了,關注高盛,才成為一個自然而然的事。不過,已經沒什麽意義,那時,他已經從她生命裏出走很久,過期了。

所以,他腦子亂就亂著吧,隻要她腦子清楚就行,她還要改圖,改得煩就要背地罵甲方,展顏不罵人,她從小被奶奶罵,她很討厭這件事,所以,她不會把自己討厭的,再對別人做。

最遲四月就要動工,賀圖南等不了了。

徐牧遠請了幾天假,為拆遷的事,從北京回來。北區上空,每一寸空氣都是浮躁的,闊綽的感覺,忽然就爬到了身上,昭昭於世,沒人再開黑摩的到處亂竄躲交警,也沒人賣菜弄到三更半夜,上工的,隻有那些外來的出租戶。

大家天天都能吃鹵菜喝好酒,羊肉算什麽,吃就是了,圍著張八仙桌,把牌甩的劈裏啪啦響:

“對子!”

“我炸彈!”

那一聲聲的,簡直又回到了90年代初,有滋有味。

北區開始有人來做投資,人們心想,有錢了,發財了,錢還得繼續生錢,跟人要生孩子似的,一代代傳下去,心一下就癢起來,撓了不行,得投資。

麻將室裏,稀裏嘩啦的洗牌聲夾雜著大夥的豪氣:“風水輪流轉,哎,今年到北區,也該輪到咱們發財嘍!”他們是以前的工人,慶幸自己沒走,事到如今,那些吃過的苦,受過的罪,都值啦。

徐牧遠一回來,路邊就有人招呼他:“牧遠回來啦?”在人心裏北京仿佛都是他的,北京人,多體麵,多有派頭,徐師傅這些年沒白熬!

居委會永遠圍著一批人,唇槍舌彈的,從沒這麽硬氣過。

徐牧遠覺得大夥很親切,又很陌生,進了家門,爸媽都在屋裏坐著,親戚們也都在,見他回來,殷勤上前問東問西,他客客氣氣的,籠統地應話。

大伯母說:“開發商就是你同學,那誰,那年把東子打死的賀老板的兒子,是不是?牧遠呐,知道你跟他關係好,你這次回來,胳膊肘可不能向著外人!我跟你說,這爺倆都是生意人,知人知麵不知心,懂不懂?誰能精得過生意人?”

她用麵孔往下一拉,先鎮住他。

奶奶端坐最中間,兩腳叉著:“咱家這塊風水好,輕易動不得,要動,那就不能是現在賠償的這個數。”她旁邊坐著二姑,二姑接嘴,“那可不,要是龍脈斷了那一個國家都得完蛋。”

三叔二舅也開了腔,混七混八地講,講個沒完,淩駕在咳嗽上,黃痰上,一屋子濃煙,滿地煙頭,徐牧遠看不清爸媽的臉。

這間舊房子裏,從沒這麽擠過。

“你說個話呀,牧遠,你見過大世麵的,人北京拆遷,都咋談的?賠多少?肯定比咱這值錢的多吧?”二姑殷殷望著他。

徐牧遠笑笑:“我還真沒了解過,但這種事,政府一般都會介入的,肯定不是哪一個人就能說了算,這關係到城市未來的規劃,招商引資,不是你們想的,誰接了這活,就一手遮天了。”

三叔說:“不管怎樣,咱小老百姓管不著,但是,該爭取的要爭取。牧遠,想想這些年,自從你爸下崗,家裏過的什麽樣你該清楚,不說你家,你就看看整個北區,當年是有多難,那會改製,說下崗就下崗了,你爸是沒技術嗎?東子那事,我說句實話,那也是被逼的沒法了,是不是?現在,說拆就拆,憑啥就任人擺布呢?這是欠北區的,該要!”

徐牧遠想說張東子是違法犯罪了,他賭博,沒人逼他去賭,自己選的路自己就得承擔後果,但他沒說,也許,他自己也說不清,當年,他麵對東子叔一家老小時,他是有愧疚的。

一大家子,要他去跟賀圖南談,徐牧遠等人都走了,拿起掃帚,把煙頭掃了,門窗大開,散散屋裏那股臭烘烘的熱氣。

“爸,我聽說大部分人都願意簽,挺高興的,我看開發商給的條件也不錯,咱們家,你不能光聽叔伯嬸子們嘮叨,說到底,這些事兒跟他們也扯不上關係。”

他說完,徐爸歎口氣:“不說別的,就衝當年賀老板那麽照顧家裏,你跟圖南那孩子又起小玩兒到大,咱家都不該不配合,但你今天也看見了,我真是被吵得頭疼,你奶奶被你伯伯姑姑攛掇得起勁,老是罵我,說我要氣死她。你這回來了,你說,有什麽好法子沒?”

四下陳設,從視線裏過了個遍,徐牧遠第一次意識到,這一切,將變作明日黃花,北區,將徹底變作廢墟,一聲轟響,幾十年便沒了,這裏會起新的高樓,再過幾十年,等他們這代人也老去,死去,便再也沒有人記得北區的模樣。

一切都在變,他也變了,不是嗎?

徐牧遠說:“這是咱家的事,不要再拖了,沒意義,拖到最後如果放棄拆遷,繞過咱們家,爸願意嗎?就咱們的房子,杵在這兒?”

徐爸搖頭:“那哪兒能,可……”

“我知道爸怕得罪奶奶,得罪他們,你以為多要筆錢,就沒事了?爸,事兒會更大,錢越多,麻煩就越多,撕破臉老死不相往來一家人鬧崩,這一點不奇怪,隻要有拆遷的地方,隻要涉及錢,什麽事情都會發生,我想好了,最後我要把你們接北京的,家裏這些人,以前也沒這麽熱乎,爸看開些吧。”

徐爸沉默不語,煙在嘴裏一口一口悶悶地抽。

徐牧遠當晚約了賀圖南,一見麵,賀圖南從眼神裏就知道了答案,兩人坐一起喝了點小酒。

暮色初顯,晚霞沒散盡,白晝似乎變長了,留住點美麗的粉灰。

“說實話,你回來我很意外,去年美國次貸危機,我跟幾個留北京的同學聚會,聊到你,大家都佩服你,當初也不止你進大投行,咱們同一屆有個校友進了雷曼兄弟,如今雷曼幾乎都要破產,這誰敢想?都說你是最有眼光的,沒想到,你會放棄高盛,而且還是這麽個時候。”徐牧遠耐人尋味地看了他一眼,置身此間,大排擋煙熏火燎,好像又回到他們很年少的時候。

賀圖南夾起片豬耳朵,就著白酒,也能吃出幾分滋味:

“我不瞞你,我回來是想賭一把,這幾年,我腦子都渾了,在外麵過得並不痛快,倒不是因為工作不順。我自己也說不清,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忙什麽。”

徐牧遠失笑:“你?你會迷茫?你一個心眼頂人家幾百個,你說你迷茫。”他搖搖頭,抿了口酒。

賀圖南慢條斯理咀嚼著,咯吱輕響,他低首還隻是微笑。

他給自己倒酒,滿杯了,一飲而盡,他酒量很好,回來難免飯局多,不得不喝起來。

“我需要點兒刺激,爸也不是很理解我,可能吧,他就從沒理解過我。”他伸了下腿,摸出煙,咬住了,徐牧遠湊過去給他點了火,自己也抽上了。

“你說,人活著為了什麽?”

徐牧遠輕吐煙圈,他抽煙也是很書生氣的樣子:“這不像你會問的,這是中文係哲學係那幫人好想的事兒。”

賀圖南兩指夾煙,吸了一口,又緩緩從唇邊移開,在晚風中看向遠方:“我是為了女人。”

徐牧遠一愣,煙也忘了。

為了女人,這話聽起來多荒唐,男人的世界那麽大,囿於女人,最不值得一提,你可以說為錢為權為事業,為家為孩子,但沒人會單純為一個女人。

就是他,也絕不是這種人,賀圖南更不像。

“顏顏在設計院,你知道的吧?這幾年,你們應該有聯係的。”他眼睛深邃,似笑非笑的樣子,讓人摸不透心思。

徐牧遠一如既往坦誠:“有,但不多,她不怎麽喜歡跟人交流,你們的事情,我知道,我想過找你談談,她不讓,這你們的私事,我也不好插手,想著能說和說和,可你當時我看狀態也不行,又去了香港。”話到這,他幾乎要重新對他生氣了,“我都沒法說你,當時賀叔叔出事,我擔心你禁不住打擊,可你完全和我想的不一樣,你好像一點沒受影響,一下就把什麽事都扛起來了,你對她那麽好,我當時想親兄妹能到這程度的又有幾個。可你後來,說走就走,一點不給她機會……”

本來還要說,想了想,徐牧遠想展顏未必肯讓他知道,便沒繼續。

賀圖南麵無表情叼住煙,半天沒說話,隻是看著遠方。

遠方是虛無的,什麽都沒有。

“我經常想,如果再活一遍,我所有的選擇可能還是那個樣兒,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會做這樣的事。該對的,還是對,該錯的,還是錯,我現在隻希望不要太晚。”

“後悔了?”

“沒有。”他非常篤定。

徐牧遠完全被他弄糊塗了,說:“你還是回來了,回頭了,就是後悔,你太驕傲了,圖南。”

賀圖南的眼睛黑了下去,他彈了下煙灰,如蝴蝶,趁風飛去。

“念初中時,我們都喜歡看武俠小說,古龍的哪一部,我忘了,說一個女孩子殺了人,殺完又為他痛哭,可她還要殺他,因為她是刺客。她也不愛他,就是殺了他對著屍體哭,其實她非常冷酷。我那會兒覺得古龍真他媽扯淡,這都寫的什麽玩意兒,後來,我偶然想到這個情節,發現我就是類似的人,我心狠時,會覺得很過癮,很痛快。但過後的痛苦,也是真的,非常痛苦。”

徐牧遠確實沒法理解他,很小的時候,他就常常不理解他,闖了禍,賀圖南從沒羞愧自責的心情,但他會跟他一起承認,絕不會推卸責任。

“她念高一時,問過我喜歡看什麽書,我說初中讀過武俠後來也就不看了。我在看武俠時,印象最深的一個角色,知道是誰嗎?”

這太遙遠了,徐牧遠說:“金庸的還是古龍,溫瑞安?”

“古龍《英雄無淚》裏的一個角色。”

“卓東來?”

“不是,是釘鞋。”

徐牧遠已經想不起釘鞋是誰,賀圖南很快讓他記起來了,一個小人物。

“雄獅堂朱猛的手下,跟著朱猛,最後被人砍了十九刀,麵目全非,他死前,對朱猛說,‘報告堂主,小人不能再侍候堂主了,小人要死了’然後,就死了。”

他突然咳嗽起來,這幾天,好像有點受涼加熬夜,他臉微微泛紅,火氣還沒下去,帶得頭昏沉。

徐牧遠把他煙拿掉,說:“別抽了。”

他一下下碾起煙蒂,又喝了杯酒,兩隻眼都跟著紅了:“你說我一下把事情扛起來,我不扛,能怎麽辦?這是命裏的事,該我的。我跟她那幾年,我一下就理解初中讀的一個人物了,我讀時,隻是覺得震撼,但我後來就變成了釘鞋,我什麽想法都沒有,就是掙錢,不停掙錢,我要養我小妹,直到我死,我如果比她先死,我會告訴她,對不起小妹,我不能再照顧你了,我要死了。我是為她活著的,我分不清是我需要她,還是她需要我了,爸一下變成罪犯,我媽也走了,爺爺姑姑他們逼著我放棄她,我隻有她了,她也隻有我,我都想好等大了帶她去美國,誰也管不了我們。後來,事情又變了,我知道我爸騙我,你說,有這樣的父親嗎?他什麽都知道,但就是要我痛苦,我到現在都沒釋懷,我努力不讓每個人痛苦,可他們一個個的,非要我痛苦,我在他們眼裏到底是什麽?爸要我證明我愛她,我還要怎麽做呢?沒人告訴我,我以為,沒什麽會讓我們分開,可爸幾句話,就收服了她,我那時恨透她了,死都不想原諒她,我想懲罰她,懲罰她忽視我,不夠愛我,我希望她為我痛苦。可她徹底改變了我,我回不到從前了,我已經變成了釘鞋。”

賀圖南的眼睛,紅得幾乎流出眼淚,隻是紅著,赤熱的紅。

“我堅持了三年,沒跟她有任何聯係,現在見她,她好好的,她跟爸都好好的,沒有我,所有人都好好的,香港像個孤島,我也是孤島。所以我厚著臉皮還是回來了,跟我爸服軟,我一直以為,是她需要我,所以我說我為了女人活著,她愛過我嗎?我這次見她,都懷疑她也許根本沒愛過我,她那時小,你說的也許是對的,我誘騙了她,雖然我不覺得是,但客觀上是,她稀裏糊塗的,也許分開後,發現其實對我,隻是依賴,我自作多情這麽久,真他媽操蛋。”

他說完,頭垂下,人往桌子上趴下去,酒瓶碰倒,灑濺一地。徐牧遠忙起身,過去扶他,賀圖南臉紅得厲害,他起了高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