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牧遠喊著“圖南圖南”,他聽見了的,嘴巴用不上力,想睡覺,徐牧遠驚慌的不得了,以為他出大事。賀圖南心裏笑,都這麽難受了,腦子卻不停,想起一件怪有趣的小事。

三年級那年,北區南邊有個小湖泊,北風一刮,就要上凍,誰曉得那會怎麽這樣冷,賀圖南膽子奇大,偏等懂時令的大人說這湖八成要解凍了,才跑上去,高抬腳,輕著地,弄得徐牧遠擔驚受怕,又不敢過去,在岸邊盯著,守著,冷不丁聽冰麵裂紋了,就這麽叫喚:“圖南,圖南,快回來!”

老徐這人就是愛一驚一乍,他沒頭沒腦想著,抬起臉,眼裏餘溫甚高,隨他擺弄,坐進出租車了,臉色緋紅一臉醉態地說:

“不用去醫院,我睡會兒就好了。”

說完,靠了個肩頭,又蜷又舒展,徐牧遠側臉,眼睛垂下:“行嗎你?”

“怎麽不行?我什麽時候不行過?”賀圖南鼻音起來,闔了眼。

他要回自己的小公寓,清淨,空間不大,一個人住怎麽都夠了。徐牧遠把他弄上去,坐了會,賀圖南跟死狗一樣趴沙發不動。

徐牧遠說:“有溫度計嗎?我估計你發燒了。”

賀圖南不吭聲,徐牧遠想,這兒也難能有,他這裝修夠簡單的,冷清清一片。他下去給他買了溫度計,退燒藥感冒藥消炎藥,搞了一堆,拎上來,徐媽媽電話這時候響起,問他什麽時候回家,再商量商量,定了的話,明天就去居委會那簽字。

“你一回來就亂跑,都見不著人,煩你!”那頭小妹一把搶過電話,張嘴就嚷,到家沒見著他開始發脾氣。

徐牧遠哄了兩句,把藥放下,接了杯溫水讓賀圖南起來吃藥,賀圖南臉壓得更紅了,閉著眼說:

“你回去吧,我要睡覺。”

“我給你熬點粥吧,光喝酒去了。”

賀圖南有點不耐煩,嘴角卻是笑著的:“老徐,你怎麽跟老媽子一樣,趕緊滾蛋,我要睡覺。”他真是懶得說,懶得動,人遊遊的,像條靜止的魚。

好像是聽見了塑料袋響,門響,徐牧遠說了什麽,再後來,世界安靜了。

賀以誠在家,買了新的花盆,特別大,跟展顏一起種鳳仙花。當一粒種子也是不錯的,有土,有水,就能發芽,長啊長,到最後能開出串串的花,美麗芬芳,可真好。賀以誠以前不知道這跟明秀有關,如今,展顏告訴了他,鳳仙花種跟她這些年,生幾茬,死幾茬,她想著賀叔叔以後應該不會輕易再搬家了,這是新房子,讓媽的花兒,也陪陪他吧。

這活兒簡單,賀以誠卻跟個園丁似的,要換衣服,刮胡子,弄得幹幹淨淨清清爽爽,把袖子一挽,給營養土澆水,種子埋下去,又均勻地噴了一遍水。

“差不多一星期就能發芽。”展顏見他這麽鄭重,心道,這花兒在鄉下怎麽都能活的,牆角門前,也不需要什麽沃土肥料。

“賀叔叔,您不用照顧太細,隨它去,照顧細了說不定反而長不好。”

賀以誠笑著點點頭。

鳳仙花染出的指甲,是那樣的紅,那樣的豔,他仿佛又看到了七六年的鳳仙花,樹挪死,人挪活,他小心對待著,明秀還留下了鳳仙花。

鳳仙花和鳳仙花是不一樣的,這花不名貴,底下村莊幾乎隨處可見,可這是明秀的鳳仙花。

賀以誠看著花盆,展顏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兩人閑說話,賀以誠喜歡問她小時候的事,她一樁樁說出來,什麽春天擰新抽的柳條子做小喇叭啦,身上爬羊虱子啦,那麽大,一掐一手血。紅薯麵窩頭是甜的,不耐餓,說到這,賀以誠就會心一笑,說是的。

“賀叔叔吃過?”

“吃過,要吃吐了。”

“城裏人吃窩頭,不是圖稀罕的嗎?當零嘴一樣。”

“我是下鄉時吃的。”

展顏迎上他那雙眼,似乎明了,這定跟媽媽有關,人的秘密,自己不肯說,別人就不當問。可要是想說的,隻是期待別人來問呢?

她拿不準,有些猶豫。

這時徐牧遠的電話打進來,掛掉後,賀以誠告訴展顏:

“你圖南哥哥病了,一個人在公寓,我去看看。”

她嗯了聲,剛才聊的一下斷了,空在那,變成賀以誠找外套,換鞋子,這是要出門。

等他抓起玄關上的車鑰匙,她說:“我跟您一起去吧。”

賀以誠也沒什麽意外的表情,帶著她,開車到賀圖南的公寓,展顏是第一次來,此時,天上一輪好月亮,正跟城市燈火爭輝。

門要輸密碼,賀以誠按了幾個數字,她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心跳了跳。

屋裏,賀圖南換過了姿勢,他仰麵躺著,搭了半邊毯子。剛才跑衛生間吐了一會兒,胃裏空空,他自己也受不了那個味兒,含了幾下漱口水,嗆到又是一陣咳。囫圇換件衛衣,長褲,就這麽點兒功夫,他覺得自己要崩塌了,臥倒時,整個人像往什麽地方墜落。

展顏從沒見他病容,進了門,遙遙看兩眼,覺得他睡很熟。賀以誠換了鞋,走過去,彎腰摸了摸他額頭,賀圖南覺得一陣涼,藥勁正慢慢上來,又醉著,眼皮撩得費勁:

“爸?”

“怎麽回事?好好的怎麽發燒了?”賀以誠印象裏,他從小就很少生病的,許是累的,這段時間跑得厲害。

發燒哪有什麽道理可講,人吃五穀雜糧,天有陰晴風雨,要病要死,都是常事。賀以誠隻是覺得,他這體質,從前在香港也沒聽說生病,當然,他生不生病,確實沒人知道。

“吃藥了嗎?”

賀圖南鼻子裏拖出一聲,應了。

“吃飯了嗎?”

“吐完了。”賀圖南頭疼得很,跟被刀劈了似的,一陣陣的,他想,你來做什麽呢?我隻想睡覺,他甚至覺得有些煩,是真煩,他煩的時候隻想自己待著。

翻來覆去,也就這麽兩句陳詞濫調,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賀圖南昏昏想著,心裏更煩,他翻個身,背對著賀以誠,毯子就掉了。

賀以誠撿起來,給他蓋上:“吃點皮蛋瘦肉粥,肚裏沒飯不行,好的更慢。”

說著,似乎想要扶起他,“去屋裏睡吧,這兒能舒服嗎?”

賀圖南下意識甩動了下肩膀避開那隻手,完全無心的,一點預謀都沒有,就是他碰了他,那個動作就跟著出來了。

賀以誠心裏有微微的裂縫,他察覺到了,說:“那就先躺這兒吧。”他知道,兒子對自己的抵觸非常本能,他的手,也就剛挨到肩膀,賀圖南似乎不需要任何人關心。

本來也沒多大點兒事兒,就是感冒發燒,春天裏,這麽著的人多了去,診所裏清一色掛水的。

展顏一直看著父子倆,屋裏冷嗬嗬的,三月底了,北方的春倒現過幾次身,柳條綠了,襖也脫了,一場冷空氣,春又忙不迭跑了。

冰箱幾乎是空的,隻有些雞蛋麵包鮮奶,那還是他小時候的飲食習慣。煎個蛋,喝袋奶。他那時也算可愛,穿著洋氣,拿著槍像個驕傲的小公雞,到處耀武揚威,爺爺姑姑最寵他。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大了,男孩子大了就不該得寵愛的眼神,他得變成一塊鐵,一根柱子,一麵牆。

賀以誠慢慢把冰箱合上,下樓去買東西。

沙發上,他呼吸時輕時重,發了點汗,額頭碎發濕漉漉的。展顏一直站門口的,等賀以誠出去,她穿上剛才那雙拖鞋,無聲靠近幾步。

他肩膀這麽寬的嗎?以前沒注意,這會兒立著,衣服下頭稍稍凸起的應該是肩胛骨,隨著呼吸,一動一動的。

她把毯子往上扯了扯,賀圖南都沒回頭,悶悶地說:

“別動我,讓我睡會兒行嗎?”

展顏沒說話,站著看他,沒多會兒賀以誠回來,她跑到門口,低聲說:“我做吧,賀叔叔,您累一天回去休息我看著他。”

她要照顧他,她都沒照顧過他,她知道自己這會兒也沒什麽立場,但總歸是一起長大的,她欠他,就像欠賀以誠。她發現賀叔叔其實要的很少,她跟他一起種個鳳仙花,他就很滿足,她自己會覺得心酸。

這些年,她做這些很細微的事,慢慢還著,也不能說是還,她喜歡陪伴賀叔叔,他總是很有耐心,問她以前的事,勾勾連連,她回憶起來非常快樂,像是又把童年過了一遍。沒人稀罕她小時候那些事兒,對她而言,是珍寶,賀叔叔卻愛聽,也當珍寶。

沒了愛,她也得照顧他不是?就是一隻小貓小狗,病了睡樓下草叢,你也想給口吃的。她那時沒怎麽照顧媽,媽就走了,她得念書,也輪不到她老在跟前晃,有爸呢。

這種遺憾,像天缺了個大口子,在頭頂,一輩子都補不全,就這麽漏風漏雨的,直到死。

賀以誠看她低頭,說:“我做,做好再走。”

他進廚房,把薑瘦肉都切了絲,刀工漂亮,拿生抽耗油料酒醃上,皮蛋切丁,在油鍋裏打個滾兒去腥。肉跟米先煮,最後放皮蛋丁,加點碎青菜,滴幾滴芝麻油。

賀圖南睡沉了,呼吸變得悠長沉重。

賀以誠改了小火,說幾分鍾後就可以關,展顏點點頭。

“顏顏,你真要留下?”

她抬起臉,又點點頭,賀以誠沒反對,穿上外套,目光從沙發上一掠,拿起鑰匙走了。

展顏不急著盛粥,可是,他這裏連個小凳子都沒有,放眼望去,家具少的不能再少,也沒種點花啊草的,什麽都沒有,就是個能住的房子,連電視都沒有,電視牆一片白,就是膩子白。

他隻需要最簡單的生存空間,有個住處,自己呆著。他身子長,把沙發幾乎占完了,腳頭都沒地兒坐。展顏看他幾眼,去臥室鋪床。

燈一亮,她就有種熟悉感,床的位置,窗戶的位置,一張小書桌的位置,都跟他們住過的出租屋一樣。

那會兒他們哪裏有書房,臥室裏放了舊桌子,能寫作業。

床頭櫃上,有個小相框,他們那年跟賀叔叔去北京的合照,那會兒,兩人都沒成年,真是年少。她很久沒看這照片了,拿過來,還真是,經常見總覺得賀叔叔沒變,一見照片就知道了,歲月不哄人,那會兒到底更年輕,皮肉,肌肉,神態,眼神,高一暑假的事,背麵記著日期……快八年了。

她悵悵放下,發了會兒呆,一抬頭,見桌子上也有個相框,裏頭不是照片,是她寄去香港的禮物,一幅手繪作品,畫的一中。

展顏愣住,她以為他沒收到,或者是,收到丟棄了,冷不防出現在視線裏,心裏轟然作響良久。

她心裏砰砰跳,站起來,外頭一陣咳嗽聲起來,她趕緊出來看。

賀圖南坐起來咳,人是嗆醒的,頭發亂七八糟,人看上去,有種病態的戾氣。

他很快看見了她,有點懵然,又很快了然。

展顏直接問:“你難受嗎?”

賀圖南搖搖頭,又點點頭,她轉身去廚房盛出粥,放了勺子,端給他,他醉眼朦朧:“你做的?”

“不是,是賀叔叔。”展顏看著他吃。

賀圖南賞臉,吃了幾口,像嚼草根或者木屑,他嚐不出什麽味道,這大概能寫進小學生作文,我的爸爸在我生病時,給我煮了一份皮蛋瘦肉粥,我非常感動,我愛我的爸爸!

“再吃點兒吧。”展顏看碗裏還剩一大半,忍不住又端起給他,賀圖南吃不下,但還是接過來,勺子往嘴裏遞三次,徹底放下了碗。

他想吃點檸檬之類的東西,從沙發上站起,去翻他的冰箱,媽的,盡是些不想吃的。

“你找什麽?”展顏在身後問。

賀圖南關上冰箱,懶懶一靠,兩隻眼墨色流動著,注視她也不說話,這種感覺很好,不需要太清醒。

展顏隻好問:“你想吃點什麽,我可以做。”

“泡點茶吧。”

他喝了杯茶,腦子還是渾,渾得昏天暗地,跟卷了滿腦子風塵似的,賀圖南要睡沙發,展顏說:“臥室我給你鋪好了,客廳冷,去臥室吧。”

他拖著兩條沉腿,也不脫衣服,倒頭一躺,人像跌進沙灘。

燈沒關,展顏端了水拿著藥跟進來,放他床頭,說:“你呆會兒再吃次藥,我先回去了。”

賀圖南眼皮闔著,酒似乎不能夠麻痹他的思維:“點到為止是嗎?”

“什麽?”

“你不必來的,來不來,我睡一覺也就好了。”

“記得吃藥,我走了。”她覺得自己留這不太合適,孤男寡女,兩人之間沒辦法做兄妹,或者,青梅竹馬?好像怎麽都別扭,她看他吃了東西,也能走能動的,問題應該不大。

賀圖南抬了抬眼:“誰讓你來的?”

展顏鎮定說:“我自己。”

“為什麽來?”

“不為什麽,你生病了身邊應該有個人照看下,我有時間,就過來了。”

“你真善良。”他似笑不笑地說了句,燒沒退,人被火煎著,很難受。

有什麽東西從他眼裏閃過,快如疾箭。展顏從沒見他臉這樣紅過,也許是睡的,也許是吃藥誘出了汗,頭發也是濕的,她給他拿了條幹毛巾,剛遞過去,賀圖南用腕力扼住她,自己翻了個身,一下把人拖到身底下壓製住了。

非常精準,一擊必中的感覺。

好像他是蟄伏林間的野獸,伺機而動,獵物自己走進了領地,他即便受了傷,爪牙也足夠鋒利,能咬開她的血肉。

這個動作,瞬間喚醒了時間,被褥間幹燥的皂粉香氣,因為她的倒下而被帶起,像塵埃一樣四處飛舞。

展顏沒說話,她隻是睜著眼,想認出他。

她心跳很快,她發現,身體非常忠實,她的身體先於靈魂認出他,她這會兒並不認識他,可身體背叛了意誌。

身體自己想要親近他,撫摸他,是不是胸膛一如既往寬闊熾熱,嘴唇一如既往柔軟靈活,身體沉寂太久,可記憶如此牢靠,他一靠近,就像驚春的小蟲,迫不及待伸展了輕薄的翅膀,要飛起來,飛到春天裏頭去,鑽進去,她又想鑽進他肚子裏了,不要出來,永遠別出來。

賀圖南撐著雙臂,喘息有些急促,他盯著她,一個字都不說,兩人目光糾纏,已經**了一場。

他忽然拿起她一隻手,放到自己脖頸上,掌心下,那裏突突直跳,像心髒,是大動脈,展顏覺得刹那間,掌握了他的生死,這種感覺非常刺激,非常卑劣,她突然覺得兩個人就該一起死,她要他死,他就得死。

他的大動脈很快長出了綠色的枝枝葉葉,爬上她的手,順著手臂,再往上,長滿她的脖頸,又往下去,覆蓋了心髒,似曾相識的體驗強烈到令人窒息。

賀圖南攥住她那隻手腕,頭低下來,她沒閉眼,以為他要吻她了,他的嘴唇,呼吸,確實離她越來越近,他始終都不說話,用眼睛,用沉默本身,用身體熱度,來找她。

他就是獸,尋找同類的氣味,尋找他的另一部分。

嘴唇幾乎要挨上了,他的臉,忽然蹭過她的臉,整個身體重重壓在了展顏身上。

他抱住了她。

太久了,這倒成了個幻覺,他使勁揉她,不知道要往哪裏揉一樣,非常用力。展顏耳畔是他滾燙的吐息,他還在發燒,還在揉她,她腦子裏什麽想法都沒有了,隻靠本能,緊緊箍住他的脖子,想讓自己整個人,都住進他身體裏。

他們早嚐過愛欲的滋味,無比快樂,無比過癮,兩人的身體比往常更成熟,被時間催的熟透,熱透,真正在盛夏,賀圖南心跳到極限了,他快被她折磨死,聲音也帶著高燒:

“顏顏。”

展顏懷裏貼著塊紅炭,他完全迷亂了,好像這才放任自己醉去,呼吸燙死人,一陣一陣的,往她脖子裏滾著:

“顏顏。”

沒什麽要說的,或者是要說的太多,可腦子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賀圖南光這麽喊她名字,一聲接一聲,他闔上了眼,嘴唇摩擦到她脖頸上的皮膚,把“顏顏”兩個字像是要黏上去。

展顏聞到淡淡的酒氣,他醉了,帶點避亂的感覺,跟要躲她懷裏一般,她稍稍偏過頭,他的嘴唇這時才找上來猛得咬住了她。